冯俊成是探花及第,自然要入北京的翰林院,先以庶吉士的身份出任修撰的职务,待三年馆内学习结束,再考试进行馆选,由北直隶的吏部按例选拔,正式调任,入朝为官。
柳老爷喜形于色,不住恭喜冯老爷,“成小爷当真给咱们江宁扬眉吐气啊,这儿百年没出过一个二甲。再瞧瞧你我,在南京谋个官职便想着颐养天年了,他这到顺天府去,将来便是天子近臣,令郎又学富才高,得以大展身手。”
冯老爷拱手笑一笑,“犬子也只是乘了今年科举人少的东风,拢共五十六位进士,要从中脱颖而出也不是什么难事。”
“嗳!往年再多也不超百人。今年人不多,却精良,光我知道的,那山东和浙江的几个书院便有近百人入选乡试。”
冯老爷本就是为自谦,好叫别人抬举,这下捋须子笑笑,不再多言。
冯俊成在旁吃茶不言,冯知玉来喊他出去点戏,他便借此机会离开,坐到女眷一堆里去吃果子听戏。
身后冯老爷还说呢,“你瞧瞧他,哪有点殿前一甲的样子。”
这日之后,冯俊成总算得空,又被江之衡拖住脚步,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以拿江之衡做幌子,去见青娥。
谁料那日赵琪在家,他没找着机会进门,只得灰溜溜去往秦淮赴约。
江之衡将他好一顿批,“冯时谦,这便是见色忘义?枉我为你探花及第准备这一桌酒菜,你便只想着你的赵大嫂子。”
冯俊成将脸板起,不大喜欢听人叫青娥“嫂子”,“我拜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去顺天府以前,冯俊成曾拜托江之衡替他关注赵琪的动向,怕他在外欠债,给青娥惹去麻烦,也怕他不赌,三个月里洗心革面,叫青娥再给他机会。
江之衡吃一口菜,漫不经心道:“能怎么样呢,头两个月白日里在赌坊做荷官,夜里到河边做新郎官,赚的抵不上赌的。不过,后一个月叫我瞧见桩有意思的事,他好像在赌坊遇见了个什么人,避如蛇蝎,没几日便称病不再去了,眼下他和赌坊管事请辞,不在那儿做了。”
“什么人?”
“我打听过,是上元县哪个员外家的公子。”
冯俊成皱起眉毛,想的却是赵琪没准欠了那人钱财,自己若将其稍加利用,没准可以就此断绝了青娥和他的婚姻。
于是一面叫王斑去赌坊调查那人,一面让江之衡这个花花公子代为出面,找画舫主人租用一艘小船。
他动起真格的,要找个地方专供他和青娥会面,否则总在酒铺碰面容易坏事。那日探花游街过于隆重,他担心在街上让人给认出来,坏了之后的筹谋。
小船的船娘娘姓王,此后便叫她王大娘。
这位王大娘大致听明白了租船的用意,那些富家子弟租用画舫多是为了风花雪月,她也见怪不怪,殷切地收下钱财,包揽下这件差使。
她到青娥的酒铺假做买酒,见四下无人,悄悄告诉青娥,明晚上有位姓冯的公子在船上等她。
青娥微微一怔,将酒壶递出去,没有接话。
王大娘笑了笑,将这貌美的妇人打量片刻,就此退了出去。
青娥故作忙碌擦拭柜台,赵琪从帘后慢悠悠荡出来,目光看向门外。
他哼笑道:“还说他一回来不紧着找你,原来是谋划着到外头私会,这小少爷坏是挺坏,我要真是个绿头王八,这会儿还蒙在鼓里。”
赵琪骂骂咧咧地坐下,“不过这船真辣手,往水上一漂,我上哪寻去。”
青娥在桌子另一侧落座,“明晚我去船上,会将船撑到东岸口码头,之后我想办法诱他就范,老规矩,茶杯落地,你闯进来。”
赵琪嘿嘿笑了笑,搓一把脸,去握青娥的手。
“好青娥,我们俩今后的荣华富贵,可就看你这一次了。这还是我头一回要挟新科探花郎,得多叫几个青皮,省得镇不住他。别说他可真有本事,殿前一甲,放眼天下也就三人,他就占去一席,要我是女人。我也对他心软。”
青娥瞟他,“你这是在叫我对他心软?”
赵琪往嘴里丢粒花生,“嗳,你怎么想的,我也不能左右。”
“这是最后一次。”
青娥冷冷将话接过去,把抹布丢在桌上,“我再也不会做局骗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多行不义必自毙。前几日你在赌坊见到的那人,难道不是上元马员外家的公子?当初也在他身上骗过五十两,当心他看见了你,要找你寻仇!”
“呸呸呸!”
赵琪连忙抓起她手敲三下木头,“哪有人咒自己的?怎么我们这些费尽力气活下去的人就活该倒霉,活该遭报应,那些生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的王孙公子,就是作恶多端也不见如来佛祖将他们给收了去!”
说到这儿,赵琪恶狠狠朝青娥看去,“你忘了师傅是怎么死的!”
青娥说不出话,默默不语地坐在那儿。提起师傅,红了眼睛。
赵琪如何忍心,捧起她泪乎乎的脸在粗糙的掌中,又是道歉又是抹泪。
“哥哥发誓,真向你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不骗也不赌了。你别故意跟我对着干,我又何至于跟你赌气,跑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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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招惹那些粉头妓子。青娥,我心里只有你,和那些娶妻纳妾的富家子弟不一样。”
赵琪说着,眼里也有泪珠儿打转,他们两个是一道苦过来的,就没有那隔夜的仇恨。
青娥点点头,偏脸到边上,“别害我哭,眼睛一肿,明晚到了船上就不好看了。”
第21章 (一更)
趁这几个月的时间, 青娥特意裁了一身好衣裳,是洒金红袄和秋香色的碎褶裙儿。
他要是再晚回来几天,天热起来, 她就打扮不了这么漂亮了。
青娥如此穿着来在约定好的码头, 这处水道从来僻静, 下游是多是宿娼的行院,极目远眺便是灯火璀璨的街道, 将此地衬得越发阴森冷清。
码头停靠几只小船, 船坞里空荡荡的,这时一艘形制不大的彩舫缓缓靠岸,青娥走过去, 在甲板见到了王大娘, 于是捉裙上船, 从她手上接过了竹蒿子, 叫她到岸上去。
王大娘怔愣当场, 看向舫内,舫内的人并未出言阻止, 于是便迟疑着将蒿子交给青娥, 自己“哎唷”一声,撑着老骨头跳到岸上去。
青娥一竿离岸, 并不急着进舫,撑着船来在河道中央,不等她搁下蒿子,冯俊成弯下他顶天立地的身量, 从画舫船舱走出来, 青娥扭脸一看,会心笑弯了腰。
冯俊成穿的是那身“荣归故里”的绯红公服, 头戴双翅乌纱,正如那日青娥躲在人群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今夜月光不似那日晚霞绮丽壮观,他站在这被月色沁染的屋檐下,不再肩负期冀,只是青娥一个人的新科探花郎。
青娥笑他,“傻不傻,穿这个来赴约。”
冯俊成等她时独自吃酒,眼下醺红,心跳砰砰地如实道:“我那日没有见到你,担心你没看到我在马上的样子,便想在今日给你补上。”
“说得倒像是为我考的功名。”青娥搁下蒿子,往画舫内去,擦身而过,发丝撩过他身上红绸,“你多风光,那么多人,我怎么挤得进去。”
“那么多人,我只想让你看到。”
冯俊成追随她来在舫内,这小画舫不似那些盛大的彩舫,四面都是寻常门窗,没有那飘荡的红纱和灯笼,只有廊檐下四个角挂了四只雕刻各异的小宫灯。
飘飘摇摇,随船轻晃。
“你看你穿红,我今日也穿,像不像新婚的夫妻?”
身后没人应答,青娥踅足转回去,就见冯俊成嘴角噙着点笑,仿佛千山尽般,如释重负地望着她。
她便也笑问他:“看什么呢?衣裳太美了将你给看傻了?”
冯俊成诚实地走向她,张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是你太美了。打从我第一次见你,便这么觉得。”
青娥故意嗔怪,“看你就是见色起意!”
脑袋顶上的下巴左右晃了晃,是他在摇头。冯俊成也说不上他喜欢青娥什么,只是见不到她时想她,见到她时想靠近她。
这世上美人没有一万也有九千,难道他还能见一个爱一个?他只喜欢过青娥。
青娥走进船舱看到一桌酒菜,一面侧身盘腿坐下,一面笑着对冯俊成道:“你早说是来吃饭的,我就带点好酒了,我还是吃了来的。”
冯俊成摘下乌纱搁在一旁,在另一侧落座,拿酒斝为她满上,“这酒也不差,你吃过就知道。”
青娥拾起箸儿挟菜来吃,肴肉晶莹剔透,小鱼羹也很爽滑鲜美,一面吃一面不忘给他挟菜,只是好像对他没话说了似的,再也没有开过口。
冯俊成觉察了她的不对劲,以为是因为自己几个月来不曾与她书信一封,搁下酒杯与她解释。
“不曾写信于你,是我担心信差不能将信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青娥摇摇头搁下筷子,仍不看他,“我又不怪你,你是成大事的人。即便真的将我忘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冯俊成闻言眉头轻结,把她手背覆在掌下,急于在她脸上看到本该出现在那里的喜悦,“青娥,下月我便能带你走了,我带你去顺天府,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青娥却忽然顿住,忙着吃喝的两排牙也停下来,只得将嘴里的果仁生咽下去。分明一个“好”字随随便便就能脱口而出,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冯俊成眉头紧蹙,少年人略显焦急地伸手将青娥下巴高抬起来,轻掐着迫使她看向自己。
“青娥。”他担心他一走三月,她真的心生后悔。
青娥笑问:“你带我去顺天府,琪哥不追来吗?”
冯俊成总算笑一笑,如释重负,“这便交给我,你不用知道那背后的勾当,我会让他放你走的。”
青娥微笑着轻抚他白净的面庞,“那要是走不了呢?那要是你一个人到顺天府去,我留在这里,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呢?”
冯俊成以为这只是简单的担心,与她道:“不会的,只要你愿意和我离开,我们就走得了。”
“你家里人呢?他们便能答应了?”
“不要管他们,只想想我们两个。”
“真的能不管吗?”
青娥坐到他身边去,将脑袋枕在他胸口,听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一只脱出手去,捉不住的兔子。
“我虽然很小的时候就被卖了,但也晓得家人和其他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没有家,我差点死了,倘或不是遇到后来的师傅和师兄,你根本见不到我,我没准死在街上,桥洞底下,又或是哪个私窠子里,让人拿草席子一裹,烂在哪个荒郊野地里,连个坟包都没有。”
冯俊成心疼地在她额头吻一吻,“说这做什么?我会好好对你,你有家,我给你家给你遮风避雨,这绝不是你将来的下场。”
“再抱紧一点。”青娥往他怀里钻,看架势巴不得钻进他身体里去,“少爷,你受过欺负吗?让人打过吗?除了你爹,那不算,他不会真的将你往死里打。”
冯俊成摇了摇头。
“真好,我怎么就不能投生到冯府这么好的人家。”青娥在他怀里将腰拧转过来,躺在他膝上,笑吟吟舒服地靠着,二人就这么一高一低地对视了会儿。
船身随水波晃了晃,像是一阵催促。
青娥伸手抚过他上下滑动的喉结。
“少爷,你会要我吗?”
他眉宇间早已尽是忍耐。
“要。”
“我说的可不是下个月——”
不等青娥说完,便被以吻封缄,她躺得太低,冯俊成的肩一味往下沉。
衣领下的脊柱高高隆起,如同一株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自他肌骨蓬勃生长,冲破这褴褛的瓦顶,将天也破个窟窿,天塌地陷,阴阳逆气,便将他们就此葬在一处,永远也不分开。
春末的水面,到了夜里十分寒冷,天上又飘洒下细雨纷纷,敲击着窗棂,伴水声遮掩着女人细碎的喃喃。
她躺在竹席之上,衣裳却堆在一旁,从他身后看去,只瞧见一双修长的腿,其余都让他背脊遮掩了去。
“青娥…我想,我这辈子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的了……”
雨打屋檐,宫灯摇摇欲坠似的。小船载着二人摇摇晃晃来在下游灯火烂漫,行院聚集的所在。青娥捂着小肚子,将他簇新的公服披在身上,又拿汗巾子系个蝴蝶结子,推窗散散屋里污浊靡靡的气。
冯俊成赤着上身坐起来,随她朝外张望,“你说这船会漂到哪儿去?”
青娥笑一笑,假装是个船娘,两条胳膊在他宽大的袖子里晃呀晃,好似在划船,“小官人莫急呀,我们这就往顺天府去了。”
他拨开她颜面汗湿的发,亲一亲她,顺着她道:“可这河是往东流的,只靠你的两条胳膊怎么逆流而上?”
“真可惜,那你去坐别个的船吧,我送不了你。”青娥让风吹一激灵,将窗子阖上,转回身,“还说呢!快去把船碇抛了,再不停下,转脸带我们漂到海里去了!”
冯俊成笑着穿衣,到外边将船碇抛下去,停下了随波逐流的小船,两岸还有些灯火,但已出了闹市。
他回进去,青娥问:“现在几时了?你原打算几更天回去?”
冯俊成想了想,两条胳膊在身后支着,笑得大大方方,“本打算两更天的时候回去,现在天亮了再回也好。”
“天亮再回?”青娥狐疑看过去,两双眼睛刚一对上,她便将袍子一掀,跨到他腰上去,“哼,我看你是不是说大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