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三人当中只有一人需要食五谷,因此温如蕴动作很快做了两菜一汤,端至桌上,汤还呼呼冒着热气。
温如蕴给老媪盛了饭,并没有给司遥盛,只是找来空碗舀了碗汤推至她面前。
恰好这中也没有司遥爱吃的菜,她干脆就着汤暖胃。
本以为温如蕴也要坐下,没曾想上完菜后,他径直转向门口,拎起犁与麻布袋子就往外走。
司遥出声询问道:“你去哪儿?”
温如蕴头也不回,“犁地。”
“啊?”司遥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媪解释道:“冬日地里结冰,土地难翻,温观主体恤老身腿脚不便,所以今日前来帮忙。这件事温观主没和您说吗?”
“原来如此……”司遥目光随着他的背影远去,放下汤碗,“王奶你吃,我去帮忙。”
老媪道:“唉,多谢姑娘。”
出了门,等找到人,温如蕴已经开始翻土。冬日寒冷,地里泥土被冻得生硬,铁器将这些土犁得稀碎,再复翻起。
鼓鼓的麻布袋子被放在田坎,匡正出了鞘,锋利的剑身将麻袋里的土豆削成一块块。司遥手指一勾,匡正剑身一颤,不容拒绝地飞到司遥手里。
匡正剑通体玄色,剑柄嵌有一颗黑金圆石,如今仔细看了,才发现剑身竟还刻有腊梅细纹,回想往日一百多年,貌似从未听说过他喜欢梅花。
还是今夕到了他住处才察觉。
松了手,匡正又颤颤巍巍飞回麻袋口,继续削土豆。
司遥站在田坎处,见他不愿使法力,干脆也挽起袖子,一脚踩在坚硬的田地,另一只脚还未踏及,腰部一紧,自己就已经被温如蕴单手提上去,落在干净地了。
“你下来做什么,别给我添乱。”将人放下后,温如蕴冷硬道。
司遥笑眯眯地盯着尚且扶在腰间的手,“见你一个人辛苦,就想来帮你呀。”
她的目光犹如一道惊雷,炸在温如蕴手背,意识到自己因为失忆时的旧习惯还未松开手,他立刻将手抽回。
又拿着犁转回地里,“不需要。”
见他拒绝,司遥也不强求,干站在一旁也无聊,便开口询问道:“这王奶家里瞧着也有好几间屋子,应当是有家人,怎么不见他们来照拂老人?”
温如蕴一犁下去,淡琉璃的眸中净是黑云,“十八年前他们一家除了老人,余下人全去了城里。”
“然后呢?”
温如蕴只给司遥留了个后脑勺,司遥并不能看清他面色。
“都死了。”
司遥一怔,“是陆钰吗?”
“嗯。”他紧抿下唇,手上动作愈发卖力。
回忆拉到十八年前,那时温如蕴怒气冲冲追到鬼寻仇界,就是因为陆钰趁他不在屠了自己一城,如今听来,这被屠的城貌似就是逸仙城。
王奶瞧着也有七十好几,孤家寡人茕居,可怜人一个,也难怪他会到此帮忙种土豆。
心下叹了口气,对于陆钰的杀意也更浓了几分。
陆钰逃命期间,也不知何时投靠了背后之人,踪迹变得愈发难寻。
匡正将土豆切完后自动归鞘,将田地翻完,温如蕴开始把土豆块埋进地里,过程枯燥,他眉眼不见丝毫不耐烦之色,神情专注。
司遥呆呆地盯着他动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忙完,温如蕴提着空麻布袋子与犁回到地面。
“走吧。”
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这些泥却在温如蕴回到地面时全数消失,鞋子崭新如初。
司遥跟在温如蕴身旁。
将麻袋与犁放到老媪院中,察觉屋内一阵轻缓的呼吸,便知她是睡着了,二人动作细微,没发出多大动静,后离了村。
走在山间阡陌小道,天气转寒,空中又开始洋洋洒洒挥下大片白羽,这些白羽落至树梢,小道,头顶,大地顷刻盖上白棉,银装素裹。
司遥抬手想将头顶白雪拂去,忽然顿住。
“阿遥,你瞧,如今我们都淋了雪,也算是提前共白头吧。”
温如蕴柔和中夹杂几许愉悦的声音自脑中不断回荡,盘旋。
司遥抬眼看向温如蕴脑袋上与肩头落的雪,抬到一半的手鬼使神差又放了下来。
她偷偷的,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小心揪住他腰间银带。
现在,也应该算共白头吧?
头顶一暗,一柄红伞撑开,宛若撑花,完完全全将外头风雪与司遥隔绝,红伞上画有一朵腊梅。
伞是金城二人定情时有的,腊梅是成亲前司遥亲自点的。
由于伞尽数朝司遥倾斜,将她罩了个严实,导致温如蕴左肩头依旧落了雪。
不消片刻雪瓣融化,在他肩头晕出大片深渍,让本就是玄色的布料更加暗沉,黑如渊墨。
倾斜的伞身是属于温如蕴刻在血肉骨髓里对于司遥的偏爱。
司遥无声无息朝他身边凑近,直到肩头挨着肩头,另一只手再扶上伞柄,轻轻将倾斜的伞拨正。
伞身刚好将二人笼罩在里。
司遥盯着他矜冷出尘的侧颊,缓缓道:“阿蕴,你还没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只是为了睡你?”
温如蕴眉头一拧,转头看向她,“你一个女子,为何嘴里满是孟浪之语?”
司遥:“那不然你要我怎么说?你不就是误会这个了吗?”
温如蕴一噎,“你自己猜。”
司遥:“猜不到,不想猜。”
温如蕴又重重冷哼一声。
“在凡界时我也挺矜持,除了成亲那会儿……以前貌似也没做过什么事儿吧?”
“没有做过?彩云山温泉你那般对我,且雪鬼的水月镜花里你又……”话语一顿,温如蕴意识到自己一气之下说出了心里话,连忙闭嘴。
司遥步子一顿,放在他腰带上的两指一个用力,把温如蕴也给扯回来站定。
隔着空气望着他,目光幽幽。
“水月镜花——”司遥挑眉,“奥,原来你还有这事瞒着我,水月镜花里的你,原来不是幻境啊……原来那时候你就对我心怀不轨,还引诱我亲你!”
几番话下来几乎要将温如蕴捶到地里,司遥继续道:“还有流浪琴师,万一我突发奇想让你为我弹奏,你怎么办?”
温如蕴清楚自己那如魔音凿耳的琴技,耳朵已经开始散着热气,他强撑着面无表情道:“不怎么样,况此举本来就是为了唤醒你不得已而为之。”
司遥想了想,水月镜花的自己是没记忆的,所以温如蕴下意识觉得自己平时对待他人就是那般孟浪,这才给了他自己馋他身子的误会。
她决定给自己正名。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我都这样,虽然我那时没记忆,可但只有你对我胃口,若是换作他人,我才不会动手动脚。你不能误会我。”
“而且我是决计不会与不爱之人成亲,甚至睡觉。”
“所以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因为喜欢你,没有外因,只是单纯的喜欢,仅此而已。”
第113章
一派剖析心之语, 早就砸得温如蕴头晕眼花,脚踩云端。
等稍稍缓过脑中眩晕,他道:“知道了。”温如蕴现在勉强相信了司遥这番说辞。
司遥眼中熠熠, 又凑近了些许,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你原谅我了?”
温如蕴眼中暗流几转,俯身附在她耳畔, 薄唇轻启,“做梦。”心中火更大,说完话后径直朝前走去。
司遥扯住他腰带,努力追随他的步伐, “做梦?你还是不信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吗?!”
“我相信,但是我不原谅你, 因为我还在生气,而且不是因为这件事生气!”
她脑中急转, 灵光一闪, 赶忙道:“我知道了, 你是不是在生我那次笑你弹琴的事?!”
在温如蕴送完玄冥幽火后, 他闭关养伤许久,司遥也因耗费精血休息一阵。
等身体恢复大差不差, 司遥掐指算算,温如蕴受的伤也该好了,于是她连夜收拾收拾就跑去了上天庭。
彼时温如蕴回到上天庭刚处理完公务,路过自己破烂仙府时, 看见幸存下来的书房上还余有一把琴, 心血来潮,便进去抚琴。
周围倒是没有什么神官路过, 弹完破破烂烂的一曲后,温如蕴复盘方才弹奏的“曲子”,陷入自我怀疑,随即不信邪地又弹了一首。
怎料这首老媪呕血的曲子刚弹到一半,左旁一暗,一璀璨如火的红衣身影顿闯入眼帘,直击心底。
司遥不知何时闪现,笑眼眯眯坐在窗框,手托着下巴,招呼道:“喂,温如蕴,你在做什么呢!”
她指了指温如蕴手下古琴,意味深长道:“哦——你在弹琴~我大老远就听到了,这般独一无二的琴声,一听就知道是你!哈哈哈哈哈!”
偷偷弹琴被司遥撞破,内心顿时被羞愧与难堪充斥着,但听着她银铃清脆的笑声,又仿佛塞了一团棉花,满腔鼓胀酸涩。
放在琴上的手不由得用力下摁,根根琴弦在掌心勾出一条条白印。
司遥还笑个不停,“你怎么老是脸红,弹琴难听又不是什么大事,哈哈哈放心!我绝不会和别人说!”
见她一直笑得停不下来,温如蕴心中愈发羞愤,到最后冷冷盯着她笑完。
司遥笑着笑着,嘴角不自觉平了下来。因为她看见温如蕴表情已经不对了。
心中一咯噔,司遥不觉直起了身,“我不笑了。”
温如蕴只是幽幽瞥了眼她,手底古琴“啪”一声,碎成了两半。
司遥眼前一花,人就不见了踪影,她知道,自己又将人惹毛了,这场谈和还未开始就被自己搅碎在了肚子里。
她只好打道回府,结果还没想好怎么跟人道歉,温如蕴便老是躲着她了。
再后来,温如蕴也学会了怼她,因此二人又僵持了许多年。
听到司遥提起陈年旧事,温如蕴捏伞的指骨收紧几分,额头几欲青筋爆起,“不是。”
司遥不妥协,又反复提及往事,恨不得将以往所做之事尽数例一遍,结果说着说着,心里跟团空心铁似的,愈来愈虚。
自己以前好像,貌似,对温如蕴确实有些过分了。
反观温如蕴,接连说了好几个“不是”,脸上并无什么,只是整个人气愤中夹杂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委屈。
到最后,温如蕴猝然瞪向她,一手指着自己脸,“你好好看看,看看这张脸,看仔细了!”
司遥闻言照做,眼神将他面容扫了个遍,直勾勾盯着他,反倒将温如蕴盯得不好意思,他乌龟似的缩回脑袋。
小声道:“想起来了吗。”
司遥如实答道:“……没有。”
“当真一点不记得?”
“啊?”
温如蕴深吸一口气,又道:“我问你,我们第一次见是什么时候。你答出来,我就原谅你。”
“一百多年前,飞升台。”
温如蕴:“不对。”提示到这里,温如蕴索性不再开口,他觉得,如果由自己提出来,心里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必须让她自己想起来!
司遥一怔,不对,那还能是什么时候?再往前推温如蕴就是名副其实的小屁孩了啊。
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到底在何方见过他,司遥牵着他银带的手不由得攥紧了几分,“要是猜不出来,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声音弱弱,带有几分小心翼翼。
温如蕴听后心里酸酸的,可转念想到她做过的事,强忍住酸涩道:“再看。”
“再看……那就是还理我。”
温如蕴心想:勉强理理她,等她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后,再原谅她吧。
……
街道上,车马宣阗,人声鼎沸,除夕挂在树梢的红灯笼还在。已至夜幕,司遥与温如蕴寻了家客栈落脚,决定先暂时在此处住一小段时日。
此地名唤灵山县,坐落于灵泽国中部。之所以选此地驻扎,是因为无论何方情况危机,二人都能走最少的路程赶到。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二热情道。
司遥下意识道:“住店,来间甲字号房。”
还没等小二答话,一道男声插进,不容置疑,“两间。”将手中银钱递予他。
小二看看司遥,又看看温如蕴,最终带着笑意热情接过温如蕴手中银钱,“二位客官稍等!”
司遥暗戳戳揪了揪袖子,心下止不住失落。
趁小二拿房牌的空隙,司遥凑近温如蕴耳旁道:“是不是我想到了,你就原谅我,我们还是道侣?”
温如蕴勾唇,俯身带过司遥一只手,往自己发带上引,他道:“没错啊,只要你想到你之前做了什么,我就原谅你,且任你揉搓。”
司遥眼底暗云几转,“可是你说的。”
温如蕴:“是。所以,在此之前,你都不能碰我一根手指。”说罢,松开司遥手,后退一步,同她保持陌生人距离。
司遥脸上一裂。
小二走来给二人递上房牌,温如蕴接过房牌,直往楼上去,只给司遥留下一道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