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果仰面躺在阵法中心,黑色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石室顶部,好像已经被阵法影响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金色的梵文仍然静静漂浮在空中,黑色的空间却传来震动之感。
在地上坐着的男子想爬起来,一半身体已经动了,另一半却没跟上似得,他又跌回去。
“抱歉,妙杏姑娘,我没跟你说,摔得疼不疼?”
是蔺游。
妙杏却不在他怀中躲着了,蔺游自己开口,再发出来的居然是妙杏的声音:“我没事,只是有些没力气。”
“那,那咱们先坐着吧。”
蔺游又安静下来,他左手握着妙杏附身用的木头小人。
妙杏告诉他,只要拿着这个木头小人,妙果一定会找来的,他不会死在这里。
黑色空间的震动越来越明显,突然,一点雪白的刀刃撕裂了黑暗,漂浮的金色字体开始黯淡。
妙果焦急的声音从撕裂的缝隙外传了进来:“三姐?你是不是在里面?”
因为妙杏十分虚弱,所以蔺游喊了一嗓子:“嫂夫人!我们就在这里!”
“三姐再等等,我马上救你出来!”
刀刃转动,将缝隙撕裂得更大了。
妙果待在自己的小荷包里,手里捏着一个方块模样的法器,她用刀凿了半晌,终于将其掰成两半。
法器彻底破坏以后,蔺游跌出来,他仍然紧紧攥着木头小人。
妙果爬过去拍他的肩膀:“我三姐呢?”
谁知蔺游撑起来,右边的眼睛是纯黑色的,这只一点眼白也看不见的眼睛对着妙果,妙杏借蔺游的嘴安抚妹妹:“出了一点小意外,蔺先生就先将肉身借给我藏身,等我再休息休息就能出来啦。”
妙果后怕焦虑的情绪被迫按捺住了,因为她不可能与用着蔺游肉身的姐姐拥抱。
是以她用力握了一下蔺游的手腕,提刀起身:“姐姐好好休息,我出去剥了那兔子的皮。”
兔妖起先并未发觉不对,直到它布在墓道里的红线被触动了。
有人找到了它的藏身之处。
不过,那没什么大不了,它有主上给的法器傍身……在袖中摸索的手落了空,兔妖震惊地看向石室中安静许久的妙果。
一定是她!狡猾的人族修士!
它刮起一阵风,将妙果提起来掼在墙壁上,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你,你这个毛贼,你偷走了我的东西……快把东西还给我!”
妙果咧嘴道:“蠢货,有本事就拧断我的脖子。”
兔妖勃然大怒,手下毫不留情地施加力道,妙果的脖子发出断裂声时,它自己的腹部也一凉。
粘稠的血液顺着刀尖滴落,“滴答、滴答”,速度逐渐加快,流淌成一条细线。
鲜血涂掉了阵法的纹路,对妙果灵力压制的效用彻底消失。
脖子上也架上来一柄锋利短刀,本该被它掐死的妙果在它身后轻声道:“原来兔妖的血同鸡鸭什么的也差不多,毫无特殊的你,凭着一腔恨意,就想要灭了人族?”
兔妖的眼前都出现了重影,身体麻痹无法动弹,是刀中附带蛇妖的蛇毒起了作用,鲜红的血渐渐变成深紫色。
它艰难道:“你、你不傻……你在与我做戏……”
被掐断脖子的根本只是个傀儡!能活灵活现说话动作只是因为施术人与傀儡近在咫尺,气息混淆,所以它认错了!
“我做了十六年的傻子,装作本性纯良再简单不过,”妙果转动手中的刀柄,兔妖的嘴里也开始渗血,她觉得不解气,刀身在兔妖的血肉里搅动,“你敢动我的家人朋友,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放过你啊?”
她说话时,兔妖悄悄催动主上借给它的魔气,阵法中的长出来的黑色触肢摇摇晃晃,却不愿意攻击妙果。
为什么……
兔妖眼中的光都黯淡下去,是主上,主上不愿意伤她吗,所以它就可以去死……
“我的姐姐,我的师兄,还有狐狸,他们希望我善良,所以我做好人。可是我终究也是个人族,人族都有黑暗面的。”
妙果踩碎了触肢,说悄悄话一样。
“你先不用死,我师兄还有话问你。”脚步声越来越近,妙果抽回双月刀,丢了清洁术洗干净,又是干干净净的小仙子一个。
沈钰安用了隐匿符避开皇陵巡逻守卫,循着妙果的气息走进来时,就看见自己弱小善良的小师妹正跪坐在地上对蔺游嘘寒问暖。
蔺游半边身体散发着森森阴寒之气。
显然,他的身体里藏了个鬼。
沈钰安喊妙果一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没发现什么伤,才将目光转向蔺游。
蔺游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这具身体的操控权基本落在妙杏手中。所以没点修为就不要让鬼随便附身。
“……我来试试将你姐姐取出来吧。”
他为妙果整理一下耳边碎发,在蔺游身边蹲下,四目相对,他和妙杏已经心知肚明。
关于妙杏极力隐瞒的事到底是什么。
掰开蔺游的手,拿出妙杏附身的小木人,沈钰安将妙杏损伤严重的魂体收进其中,递给了妙果。
妙果小心翼翼地捧着姐姐,凝出一朵灵力睡莲,将妙杏放了进去。
“这样会好些吗?三姐你还能不能说话……”
妙杏回答她:“好多了,你将我收起来吧,眼下还要解决困境呢。”
妙果于是将睡莲收进小荷包里放着了。
沈钰安查看了蔺游的身体状态,没有性命之忧,但免不了一场大病。
兔妖已经气若游丝,蛇毒不断侵蚀它的生命力,这是修为无法抵抗的,更何况它的修为并不算高。全靠法器和借来的魔气作乱。
查完了伤病号,沈钰安终于看向了这个形容诡异的兔妖,他似乎是难以忍受,挑了一下眉毛:“我以前常道裴子恒有眼疾,却不想是真的。”
这是找了个什么东西当夫人啊。
妙果在旁边嗯嗯点头,看兔妖要撑不住了,就给它输送了一些灵力吊着一口气受审。
沈钰安夸奖她:“做的不错,捅个半死又吊命,活阎王都是这样的。”
公报私仇的妙果被抓包:“……下次不会了。”
是兔子非要先招惹她的,她一向是个最护短的人。
沈钰安没有揪着不放,他并不喜欢以德报怨那一套,也不打算把妙果教成那样。
安抚地捏捏妙果的手,他道:“那么,就让我来搜魂看看,阵眼在哪里,你们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吸取龙脉灵气的呢?”
“不过在那之前,裴子恒,你真的不进来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
石室外人影晃动,一个人手里捏着灯笼柄,慢慢走了进来。
第82章 82.痴兔(终章·上)
兔妖的族群并不是在山中自行修炼的小妖部落,它以为的家其实不过是人类专门圈出来养殖兔子的小半个山头。
饲主将那块地方围起来,给兔群提供没有任何天敌的栖息环境和丰沛的食物,他以为自己饲养的是和鸡鸭一样的牲畜,到了自己需要的时候就卖掉兔子换钱。
隔三差五地卖掉两只兔子保证生活,饲主就这么慢慢地过了大半辈子,后来年纪大了,他需要很多钱看病买药,饲主的儿子请来一些年轻猎手,他们提着刀箭走进了兔圈。
这个由老人饲养着才延续庞大起来的族群几乎被屠杀殆尽,它们的皮毛血肉都被换成救命的汤药,送到了饲主的口中。
兔妖当时只有巴掌大,缩在自己拼命刨出的浅洞里,外面的杂草挡住了这个不完美的洞口,它才得以活着被一个男人捡走。
这个男人很奇怪,全身上下笼罩着浓郁发紫的烟雾,看不清脸,他随手将小兔子丢到了有些微薄灵气的地方,自己就在一棵老树底下开始睡觉。
深山老林里的岁月混沌流逝,待这男人再动起来的时候,兔妖已经有了粗陋的人形,它变得不好,成年男性的身体却顶着一颗奇怪的兔头,粉色的鼻头耸动,长长的兔耳朵时不时就要竖起来,上半身还有很多毛毛没有褪去。
“太割裂了,怎么丑成这个样子。”那个男人只评价了这么一句。
兔妖瑟缩地将耳朵贴在脑后。
但男人其实并不在意,他漫无目的地开始游荡,在灵气充裕的地方会多待一阵子,翻翻找找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兔妖就悄悄跟着他,从一开始隔着半个山头地跟,到后来全身上下被黑袍遮住亦步亦趋地跟。
它知道了这个男人是魔修,它在心里叫他魔王大人,嘴里一直喊的是主上。但其实男人对它一直是忽视的状态。
魔王大人从一处废弃的神邸里摸出一个落了灰的盒子,里面放着四四方方像是书册一样的板子,材质摸起来看起来都像温玉,不厚重,也没薄成纸片。
兔妖第一次看见魔王大人这么高兴,他笑了,放声大笑,然后在一片寒鸦惊飞中将玉板摔成了四片。
“兔子,”他第一次吩咐它做事,“你帮我将这些东西放到这几个地方去。”
它很激动,按照魔王大人的指示,先去了云山,鼓动云家囚禁守山山灵,调换神像与碎片;追查消息,远赴青阳镇,利用了走丢的另一个山灵。
它做这一切用时不短,因为自身妖力不强,凭借他给它的一些法器才不至于被别的妖怪吃掉。很危险,也有点辛苦,但它觉得值得。
还剩两片碎片,它心里思念他,就兴冲冲地回去找了一趟魔王大人,却看见魔王大人正举着一幅画出神,它还没凑过去看清画上的人到底什么模样,就被他一掌击飞出去。
下手完全没留情面。
“不要太越界了,我不喜欢别人看她。”他这么说着,万分珍视地卷起了画轴。
它领悟了这个“她”是个女人的事实,可它是公兔子。
他永远不会看见它的。
嫉妒在心里生根发芽,它被恶毒的火焰炙烤着,日日夜夜生不如死。
凭什么啊?人族凭什么啊?人族的女子又凭什么啊?
在他都没有察觉的岁月里,它陪了他两百年啊!它恶意揣测着,与他相爱的那个人族女子,能活够一百年吗?
兔妖不讲道理地迁怒着,它想出个办法:只要它有了人族女子的身体,他是不是就能看见它了?哪怕只是一眼呢?
人间的京城是个好地方,汇聚天下财富、珍宝与美人。
它挑中一个最得男子怜爱的皮囊,寻机会咬断了她的脖子,吃掉她的皮肉,留下她的骨架,自己钻进去,伪造出一个全新的娇弱美人。
于是金尊玉贵的悦安公主失踪了,京城里的琴坊多了一个宛宛类卿的老板娘。
可惜他还是不看它,每日对着街上人来人往的景色发呆,手里摩挲着茶杯,不知道在怀念什么。
熊熊燃烧的大火熄灭,它的心被烧成寸草不生的荒野,无边的黑暗世界里只有它自己,不断坠落破碎。
好恨啊,为什么这个人间还是有这样多的女子吸引他的注意力呢?到底怎么让这些女子,让人族尽快消失?
“你的速度太慢了,还是没有想到办法怎么进去皇陵吗?”魔王大人不知它的心思,长久地等待让他心生不耐。
“那里毕竟是龙脉,有帝王的金龙之气守护,我轻易进不去的。”兔妖这么说。
“那就利用一下能进去的人,”魔王意有所指,他并不在意兔妖的想法,“新晋中书令裴子恒不是被你的皮囊所迷惑吗,他可以作为突破口。”
兔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彻底千疮百孔,可它还是按照魔王大人的命令去办了。
它创造出一个和裴子恒母亲十分相似的家庭背景,一言一行都贴近他母亲年轻时候,花园偶遇,暧昧心许,失意落魄时的不离不弃,很轻易的,裴子恒就对它敞开了心房。
兔妖成为了新的裴夫人。
它冷眼旁观这个人族的深情体贴,利用他的职务之便将碎片带去皇陵,安置在了龙脉灵气的泉眼处,龙脉汇聚着大穆朝的气运,灵气枯竭,龙脉死去,人间就会重起战火与疾病,说不定还能引发天灾。
兔妖在蓄意报复。
不仅如此,它还在人族灭亡的进程上添柴加薪——这实在太简单了,只要挑起昏头的人类雄性对雌性的无止境欺压,由他们对雌性下手,这个族群很快就会灭亡了。
重男轻女的念头继续传播呀,到最后没有女孩了正合它意。
轻贱女子的行为继续发展呀,它最恨人族女子的存在了。
可笑的是愚蠢的人族对此毫不知情,他们强调自己的地位,强调自己微不足道的功劳,从天祭上污蔑自己的国母不洁开始,整个大穆朝对女子的要求更加严苛,恨不得将她们碾碎到尘埃里才好。
兔妖在背后推波助澜,期待看到魔王大人对它的行为有什么评价,但令妖失望的是,就像魔王大人不关心它一样,他同样不关心人间的纷纷扰扰。
直到他看到了妙果。
“太慢了,太慢了,”魔王大人对它念叨着,“我已经找了小师妹,可龙脉的灵气还是不够,我打算逆转皇陵的时间,再次汲取灵气。”
兔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悖论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魔王大人的力量也许已经接近了神明。
于是阵法在长青山启动,从那里的寺庙,是可以远远看见皇陵的龙首地势的,再合适不过了。
……
“原来如此。”沈钰安将兔子的记忆抽出来,当做皮影戏放给两人看,他难得来不及调侃错付真心的裴子恒,心里对那个莫名其妙的魔王大人很膈应。
什么东西跑出来,对他的妙果喊小师妹?
在兔妖的记忆里,魔王大人从始至终都是看不清脸的,明明一身涌动的魔气,随手拿出的却是正统的修士法器,包括阵法,复杂程度不像业余的。
妙果的脸也在兔妖的记忆中一闪而过,她回想起唯一一个能和魔王大人“看上她”行为挂钩的,只有一个一身病气的“离先生”。
魔王长这样的吗?随时都快病死的样子?
她与师兄说了,得到师兄的摸摸头:“不管是不是,咱们先去将碎片拿了,再去常青山的寺庙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魔王’。”
他们要走,也不打算管濒死的兔妖了,裴子恒沉默地站在石室门口,因为沈钰安暂时给他抹了些怨气在眼皮上,他将兔妖看得清清楚楚。
沈钰安经过时,他张开嘴,声音很干涩:“你不骗我?那是柔……”
“柔娘”这个缱绻的名字,再也没办法叫出口了,因为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叫做柔娘子的温婉女子,只有一个作恶多端的吃人兔,与他同床共枕,朝夕相对。
那些两心相许,那些缠绵誓言,不过是她……他为了另一个人的愿望,说出来哄骗他的。
没有柔娘子,没有裴少夫人,没有真情,原来从头到尾,只是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