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杏一直没从木头小人里出来,她的魂体已经不够凝实,只要妙果看一眼就会察觉不对的。
红毛狐狸叼着小人参从墙头翻过来,它这段时间到处跑,不是在这家厨房,就是在那家的咸菜缸。
小人参精被迫给它放哨,整只人参都蔫吧了。
沈钰安已经画好了阵法,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左右看看,发现妙果送他的手串不见了,一直用灵力温养得很好,戴在手上,暗香浮动。
妙果还在厨房,在薅狐狸。
略思索片刻,他迈步去了书房,也许是不小心断在那里了。
等他出了门,妙果贴着门进来,怀里抱着小陶盆,脑袋上趴着吃撑了的红毛狐狸。
踏上已经画好的阵法,灵力运转,阵法启动,她的气息很快消失了。
在书房的沈钰安拾起一串桃花苞,突然间,这手串真的断了,桃花苞掉落一地。
“……”
他蹲下去,耐心地捡起它们,全部放在桌上,买来给妙果练字的一层宣纸已经写完厚厚一摞,粉色的桃花就放置在白纸黑字之间。
周围又安静下去了。
他知道这样的安静会继续持续一段时间,直到妙果自己努力之后发现没有用,决定自己回来。
风铃轻轻摇晃,沈钰安从早晨坐到落日西斜,蔺游气喘吁吁地推开门,看见他时还惊喜呢。
“还好赶上了,”他跑过来的,也顾不得形象和口干,扑到沈钰安桌前急速道:“沈师兄,我跟你们一起走!”
沈钰安眉眼轻轻动了一下,这下才打破那种寂寥到发疯的错觉。
“哦,蔺游。”他觉得无趣,离开小师妹的每一刻他都觉得无趣,这实在很平常,他最早一直是这种状态,应该早就习惯。
“你没赶上。”
蔺游一愣,站起来看了一圈,发现这里只有沈钰安一个人。
“嫂夫人呢,”他咽了口唾沫,嗓子发涩,“妙杏姑娘呢?”
“正如你看见的那样,”沈钰安打破他的幻想,“她们先启程了。”
那怎么,怎么连你也丢下了?
难得蔺游长一次眼色,没有对沈钰安说出这句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师兄的眼睫恹恹垂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青影。
他不高兴极了,所以连笑脸都没有。
蔺游和他相对静默了片刻,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错过了,就像他没有早点去无双镇,要是能再早一点,早到妙杏姑娘还没有死去的时候,就好了。
“这其实就是花肥,”蛇蛮游动尾巴过来,手里的叶子包住一大捧黑色的泥土,“不过时间很久了,这座山的年纪有多大,这些花肥的年纪就有多大。”
妙果将木头小人埋进去,小心地给她堆了堆土,“三姐,你有没觉得好一点?”
妙杏好多了,只是觉得很担忧:“果子,为什么要丢下沈先生一个人?他会生气的。”
他肯定会生气,妙果是知道的。
但是没有办法,分开了沈钰安只是会生气,不分开妙杏会消失。
“师兄不会气太久的,”她含糊着,对于妙杏和狐狸联合起来欺骗她的事,她其实也很生气,但没有办法将情绪发泄给她们任何一个,“我们只是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师兄那里会体谅的。”
能不能体谅她也拿不准,但是师兄应该是舍不得拿她怎么样。
“这也很不好,很危险呀,你不是说有人要抓你吗?贸然分开……”妙杏觉得自己还不能消散,沈先生不在,果子遇到危险怎么办?谁来保护她?
殊不知妙果正打的这个主意。
她从狐狸那里听到了姐姐变成怨鬼的真相,原来她濒死时并没有怨恨自己的爹娘,只是怨恨自己的弱小,让妹妹陷入魔爪,只要妹妹一天过不上幸福的生活,她就会一直守护在妹妹身边。
妙杏的执念是妹妹,她是为了妙果而滞留人间的。
而沈钰安在妙杏的观念里,就是妹妹幸福的象征。只要妙果和他在一起,她心里的执念就会越来越淡,力量也因此削弱,最终会成为普通的鬼,混混沌沌忘却生前事,消散于天地间。
妙果于是想出一个很笨的办法:如果她暂时和师兄分开,并将自己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能否延迟妙杏力量的消散?
她知道这件事和师兄没关系,不是他的错,可她实在不能接受自己的幸福会导致姐姐的消失。
“这实在是太残忍了。”蛇蛮点评道。
人间六月已至,红毛狐狸趴在她的尾巴上消暑。
明明说什么灵境里温暖如春,但人间的暑气还是会影响到这里。
“这才几月,小狐妖,你也太不中用了些。”蛇蛮将红毛狐狸卷到自己的肚皮上,手摸着它的耳朵。
红毛狐狸耷拉着舌头,爪垫在蛇蛮身上印出几朵花,嘴上还不忘强调:“什么小狐妖,我可是活了一千年了!比你年龄可大得多。”
妙果正在洗果子,水灵灵的果子,一个个有拳头大小,擦干净啃一个,给蛇蛮分,她不要。
“我是蛇,吃肉的。”
倒是红毛狐狸晃着尾巴说想吃,妙果给它喂果子,它就闭着眼睛享受。
“你瞧,狐狸也吃肉,但它还吃别的呢。”
蛇蛮实话实说:“所以它是我见过最不像狐狸的一只狐狸。”
林中绕过来一个人,正是妙杏,她裙子里兜着一些蘑菇过来。
“瞧我发现了什么?菌子炖汤再好不过了。”
妙果和她一起洗蘑菇,蛇蛮提着狐狸慢悠悠地趟过水去对面。
“那你们生火,我去抓只山鸡回来。”
妙杏洗着洗着,自己的手就洗掉了一只,木头浮起来飘到妙果那里,妙果习以为常地捡起来给她安上了。
妙杏笑眯眯地抱怨:“真是不方便呢,假如沈先生在,也许就可以换一只新的手臂了。”
妙果瞅着她:“我也能做的。”
“可是你看,你做的不是很好。”妙杏抬起手,刚安回去的手腕又断了,木头手“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妙果觉得委屈,更多的是难过。
因为根本不是她的问题,是妙杏的魂体粘不住木头了。
分离已经近在眼前,她的办法见效微乎其微。
妙杏抱着蘑菇回来,但其实最开始她是去找山鸡捕猎的那个。
她已经开始忘记一些事了,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把妹妹忘掉的。
妙杏支起一口小锅,将切块的山鸡放进去,蘑菇也放进去,还有些其他的香料。
“什么时候回去呀,”她捧着脸问妙果,提醒她,“你已经出来两个月了,沈先生该急了。”
“不急。”妙果这样说,将小树枝掰成两半丢进火里。
鸡汤的香味慢慢飘出来,最爱人间美食的蛇蛮和红毛狐狸却双双失踪,不仅如此,连平常爱来蹭吃蹭喝的小妖精们也不见踪影。
天色接近傍晚,草丛里的蟋蟀蛐蛐开始吹拉弹唱,安静又热闹,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你小时候就喜欢听小虫子唱歌,”妙杏拿个长长的汤匙搅动着鸡肉,鸡汤已经变成了乳白色,她与妹妹回忆着,“你那时候听得懂它们的话吗?”
“也不是所有的生灵都会开口的,”虽然爱听虫子唱歌的是二姐不是自己,但妙果还是回答她,“我其实只是不想听阿爹阿娘吵架。”
“确实,虫鸣比吵架有意思的多。”妙杏的手摇摇晃晃,眼见着又要散架,妙果握住她动来动去的手。
说话声很轻,但很坚定,下定了某种决心。
“姐姐,我送你走。”
妙杏的魂体被牵引出来,小小的木头人掉在地上,弹进火堆里,妙果没来得及去救。
灰白的孤魂站在一锅活色生香的汤旁边,看着沸腾的汤,神色有些茫然。
一只手递给她一柄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纸灯笼,里面燃着明亮的烛火。
“姐姐,拿着灯就不会迷路了。”
妙杏伸手接过,展颜笑了,她认出眼前这个少女是妹妹,她怎么在自己恍惚之间,就长这么大啦?
一定是因为有人把她照顾的很好很好吧。
这样她就放心啦。
妙杏的身后出现一条孤零零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没有尽头的黑暗里去,妙果亲手做的这盏灯足够温暖和明亮,一定能陪伴她很远的路。
妙果将一支开得很好的茉莉花放在灯笼的外面,用术法固定住,外化灵力是不带露水的,纯洁的花苞上滴落的是她的泪水。
滚烫,悲伤,不舍,克制。
孤魂品味着她的情绪,慢慢往小路上走,一开始她会回头,走了几步发现妙果居然在跟着自己走,她就生气了。
她的生气这样不痛不痒,只是在她走过的地方,那条小路就消失不见,任凭妙果跟得再紧,永远也追不上她了。
姐姐如母,她尤其是。困苦稳重了一辈子,做了鬼才体味到几分少女的趣味,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一次回头时跑了起来,眼神得意又俏皮,是活着时候也没有的鲜亮。
好像只是在和妹妹玩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在用眼神说:你瞧,你追不上我啦。
妙果一路追着她,从隐忍的哽咽,到难以自控的抽泣,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只是这一次她哭得再厉害,也不会恳求她留下了,因为她不想被忘掉,也不愿她彻底消失。
第85章 85.情分几种
妙果做傻子以后很少哭了。
偶尔会笑,但几乎不哭。
上一次她这么哭是哀求姐姐不要离开,这一次哭却是亲手送姐姐去往轮回。
中间只隔了一载春秋。
人的成长就是这样矛盾,要割舍,要释然,要在痛得死去活来以后迎接新生。
那一锅汤继续温着,蛇蛮问红毛狐狸:“汤能存多少年,这是她姐姐最后一次给她做的,应该留作纪念。”
红毛狐狸道:“看天气,明天再不喝完就该坏了。”
它叹了口气,补充道:“别让爱意发臭发烂。”
妙果追得远,在山巅哭得声嘶力竭,心神悲恸晕了过去。
沈钰安抱她回来时路过这里,当着蛇蛮与狐狸的面将汤也给带走了,蛇蛮疑惑道:“仙君是饿了?”
“那谁知道呢,”红毛狐狸爬到蛇蛮的腰腹处打盹,“夜色深了,早睡早起。”
蛇蛮于是卷着它一起睡了。
虽然夜色深深,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之前他们暂居的山洞还在,妙果姐妹俩将这里收拾得像个小家,木墩桌子上甚至放着一个绣篓,里面是妙杏没有给妹妹缝制完的护腕。
将妙果放在铺了被褥的石床上,沈钰安一言不发地为她脱去鞋子和外衣,又拆掉头发,将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最后出去打一盆水,浸湿帕子为她敷在眼上。
夜风吹进青草香,沈钰安的衣摆微微掀动。
指尖在她烧红的脸蛋上摸了摸,把帕子拿下来再洗一次。
在淅淅沥沥的水声里,妙果睁开哭得桃子一样的双眼。
“……”两人都没说话。
沈钰安该做什么继续做,仿佛妙果醒不醒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妙果收紧手指,将师兄的袖子藏起一角,怕他也消失。
双目被湿帕子遮住,凉意渗进皮肤,冻得骨头生疼。但其实这是错觉。
妙果没问沈钰安何时来的,就像他不追究她何时决定自己先走的。
她一直没有睡着,脑子哭得乱糟糟,又疼又涨的,眼泪有自己的想法,帕子被取下来,能拧出更多水。
“很伤心?”沈钰安叹了口气,将帕子丢进水里,他自己的手也泡了冷水,是凉的,轻轻在她的眼眶周围触动,“不是你自己决定送她走的?”
妙果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的手被打湿,才有些无措似得抿唇。
只是他也很生气,因为妙果竟然真的丢下他两个月。
所以沈钰安不去哄她,自己坐的板板正正,脸对着烛火,就这么沉默了一会,他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放开了。
妙果翻了个身,也背对着他。
“……”他真的生气了!
可是一转身,妙果对着墙侧躺着,身体蜷缩成一只瘦弱的小猫,怀里抱着一个红褐色的陶盆。
那是他做出来的,妙杏的骨灰盆。
堵在他心里的那口气就这样不声不响地下去了,他犹豫着想,她还小呢,他和她生气做什么呢?
灯火留着,他合衣睡在外面,从后面将妙果拢住了。
声音很低,但还是先低头哄她了。
“只能今晚抱着它,以后不许再抱着骨灰盆睡觉。”
师兄的怀抱温暖干燥,妙果觉得自己躲进了一个安全的巢穴,心里的痛苦也会慢慢疗愈。
她很晚才浅浅睡去,沈钰安等她睡了,将陶盆挪开,给妙果的手放进被子里。
她一直搂着陶盆,但那不是温暖的姐姐,不能回馈她任何温度,所以她的小手冰凉。
“……”又是无眠夜。
沈钰安自从金丹以后就不睡觉了,除非身体不适,或者陪妙果躺一躺。
心爱的伴侣丢下没做错任何事的他跑了,他起初很安分地待了三天,将妙果的字帖整理了一遍又一遍,赶走以各种理由上门请他留京的司橓无数次。
第四天开始,裴子恒跑来与他对着发呆,偶尔他一个眼神过去,裴子恒才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他一句话:“我并非有意冒犯嫂夫人,只是我父母的婚姻经验告诉我,还是要知书达理的贵女才能值得做妻子。”
就因为他爹被一个“下等人”的寡妇睡死了,而他娘是个性格坚韧的官家小姐?
这结论有些草率,所以沈钰安好脾气地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还是太绝对了,你瞧那兔子精也很知书达理,最后还不是骗了你?”
裴子恒脸色更白了,他悄然离去。
但是第五天他又来了,拎着一个食盒,踌躇道:“我,我母亲近日似是好转了不少,今日为我做了少时爱吃的盐酥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沈钰安儿时便没了母亲,对于他这不知是炫耀还是怜悯的行为感到真心实意的费解,他拈起一块点心看了,然后恳切道:“裴师弟,我觉得伯母也许是将糖和盐放错了,本意是想罚你吃些甜糕的。”
不知自己哪里又惹母亲不快的裴子恒,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碟子。
第六天裴子恒再上门,沈钰安已经走了,他画了阵法,转眼就到了云山,就坐在庙洞里,对着空荡荡的神龛看了片刻。
神识铺开去追随妙果的踪迹,他就这样默默守在半山腰。
约莫只有妙杏不知道他来了,但谁也没说。
这是进步很大的两个月。
沈钰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