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山满头白发,病容犹存,可威严依旧,他缓缓扫视一圈,屋里的声音很快降下来,直至消失。
周惊寒依旧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拿出应付周黎阳的那套说辞,心不在焉道:“隔壁市子公司资金链出问题了,我急着去处理。”
“刚到机场,那边的人就给我打电话跟我说已经没事了。”周惊寒慢悠悠的继续胡扯,“劳烦舅舅挂心,不过我很好奇,我这位表弟闯什么祸了?您居然把他打成这样。”
一旁的周黎阳笑着解释,“年轻人眼高手低,舅舅教训他呢。”
“噢――”他拖长了音,满脸无辜的嘲讽,“不会是又看上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
――“比如当家人的位置。”
周惊寒三言两语撇清了关系,还引出了如此敏感的话题,宋林业后槽牙咬紧,挤了个笑容出来。
周远山轻咳一声,场中人的目光顿时被他吸引,他神情不辨喜怒,淡淡道:“老宋啊,咱们年纪都大了,是时候退位给年轻人了。”
宋林业瞳孔微缩。
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宣布继承人了?
“我听人说你姐姐在国外过得一直不开心,我估摸着是惦记家人,过几天你去陪陪她吧,公司的事情就先交给惊寒和黎阳,他们俩这段时间一直处理的很不错。”
“姐夫...”
宋林业慌了神,忙不迭叫道:“他们两兄弟资历尚浅...”
“是吗?”周远山目光满含深意的看过去,“我看这次内部的动乱他们就处理的很好,杀伐果断。”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我记得罗家和你的关系一直不错,这次他们被踢出局,你心里应当不太好受吧?”
宋林业额头冷汗不断,他没想到周远山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周惊寒唇角勾着一抹冷笑,对眼前发生的事不置一词。
接下来,周远山又宣布了几件事。
他几乎把宋林业和宋文昂两父子手里的实权全部收了回来,安排宋文昂在眼皮底下看着,让宋林业出国找他姐姐,说是让他陪他姐姐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其实就是隐形的流放。
以后没他的首肯,不许再回来。
周惊寒对宋家父子的下场毫不意外,眼神无波无澜。
但出人意料的是,对于继承人的事情,周远山只字未提。
对此,周惊寒一点都不在意,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打了大半年,双方各有损失,他付出的代价更是惨痛。
众人离开后,周远山单独留下了周惊寒,叫他进书房谈话。
父子俩一坐一站,像极了从前的每一次。
“你昨天晚上把机场闹得天翻地覆。”周远山不动声色吹了吹茶杯上冒出来的热气,“是为了你养的那只金丝雀?”
周惊寒歪着头,姿态漫不经心:“您这是从哪听到的谣言?说这话的人不是明摆着要离间咱们父子俩的关系?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信。”
周远山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
“是吗?”
周惊寒大大方方点头,“是。”
周远山冷冷一笑,“那你倒是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值得你不要命地往那边扑?”
周惊寒脸上的笑容漂亮又无辜,“刚才在客厅不是解释过了吗?这才几分钟,您老怎么就忘了?”
周远山放下茶杯,他了解周惊寒,胡说八道是他的强项,这么说下去除了浪费时间没有半点作用。
他沉默半晌,满脸肃然,“我可以退一步,你要和南思解除婚约我不反对,但是,周唱晚,你不能娶。”
第184章 污点
听见熟悉的名字,周惊寒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原因?”
“她身上沾了人命官司。”周远山眼也不眨,“我们这种家庭,不能接受有污点的儿媳妇。”
“污点?”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周惊寒眉目冰冷,他抬手指着自己,一字一句道,“您是不是忘了我的身份?私生子,难道我不是您老的污点?”
“......”
周远山顿住手里的动作,望向他的目光复杂晦涩,两人沉默良久,周远山忽然重重咳嗽几声,再次抬头时整个人仿佛苍老了许多,浑身缭绕着一股沉重的暮气。
他没有正面回应周惊寒,反而再度提起刚才的话,“她身世背景不够干净,不配当周家的当家主母,倘若你娶了她,难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在她的身份背景上做文章。”
周惊寒抑制不住冷笑出声,“你说什么?”
周远山并不介意他的态度,接着开口:“你如果不喜欢南思,我可以重新为你安排,和陆家的婚约可以慢慢商量着解除。当然你想自己选也没问题,但是,绝对不可以是周唱晚。”
周惊寒只觉得可笑,“我若是非要娶她呢?你不会觉得能强迫的了我吧?”
“你如果实在喜欢她,可以把她养在外面。”周远山淡淡道。
“养在外面?”
周惊寒心上针扎一样的疼,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周远山,我不是你。”他眉目阴郁,声音低而冷肃,“你穷极一生处心积虑终于走到今天,爬得那么高,可到了头你看看你身边还剩了谁?我告诉你,我周惊寒绝不会做出和你一样的事,这辈子我身边只会有她一个女人,周唱晚我娶定了!”
听见这话,周远山再次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止住,过了会,他语重心长道:“你年纪轻,或许还没理解到什么叫高处不胜寒,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情情爱爱只会拖你的后腿,你现在是有情饮水饱,可是未来呢?你能保证你们一辈子都能这么走下去吗?”
“周唱晚的那些事若是被人放到台面上,她承受得住吗?她受的了别人的眼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吗?”
周惊寒当然知道舆论有多么可怕,心里压抑的怒火汹涌而出,忍无可忍朝他吼道:“她到底哪里得罪你了?我替她还!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
“她没有得罪我。”周远山依旧平静,“只是她不配罢了。”
周惊寒双目猩红,双手拍在书桌上,咬着牙一字一句对他说:“配不配是我说了算!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你若是敢用舆论伤她分毫,我一定灭了你守了一辈子的周氏!”
“......”
周远山仰头望向面前的小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资本的少年,他身后站着的庞然大物,是整个周氏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
不愧是他属意的继承人。
至于那只金丝雀,不过是个女人,翻不起多大的浪。
等他站上了那个位置,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时间久了,自然就忘了。
自然就忘了。
周远山这么对自己说。
这句话说完,周惊寒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道思绪,他瞳孔微缩,似是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会知道她以前的事情?你找过她了对吗?”
“所以...所以她才会突然离开...”
周远山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时值盛夏,书房里没有开空调,里头极为闷热,可周远山的笑容却令他如坠冰窖。
“她是个很漂亮也很聪明的人。”
“但同样的,她很脆弱。”
周惊寒沉默不语。
周远山不等他开口,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查到了她高中时候发生的事情,但是你知道的应该没有我多。”
“她母亲过世后被她的姨妈收养,她那个姨妈是个精明人,收养了她才知道她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留,可是事情已成定局,她姨妈骑虎难下。家里多了个拖油瓶,本来就拮据的生活更加艰难。”
“虽然那时候有人资助她上学,但是那点钱对于他们一家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于是他们想让她早点嫁人,替她物色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犯了事刚出狱,好在家里有点钱,赶在过年的时候捞了出来,原本呢,她高三那年的元宵他们一家是准备找个借口让他们认识认识,谁知道那个男的定力那么差,上去就动手动脚。”
周惊寒脸色幽深晦暗,垂着眼帘默不作声,五脏六腑仿佛在这一刻移了位,疼得他眼眶发涩,通红一片。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记得这件事,那年元宵,他看见她深更半夜独自坐在长街的椅子上,他在警察局还偶遇了他姨夫和那个光头男人。
难得见周惊寒失态,周远山微微笑起来,嫌不够似的继续说道:
“等到高考结束,她姨妈不准她离开云安,毕竟她要是走了,以后可就不会再回去了,人不在眼皮子底下以后还怎么吸血?所以他们藏她身份证,故意让她生病过敏,发现这些没用后,又把那个男人叫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害得她差点跳楼自杀,她姨妈一家人才松口让她离开。”
自杀两个字一出来,周惊寒脑中一阵晕眩,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台风天,他曾问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读书?
那时候她告诉自己:“以前偶然听见,那个人说,以后一定会回余同。”
事隔多年,周惊寒终于想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是在送她去警察局的时候,接到傅行深的电话时说的。
当年不过只是他随口一说,没料到唱晚居然真的孤身一人跑过来了。
而且,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不敢去想当时她的处境与心情,滞后的情感宛如一把利刃,破开血肉,直指心脏。
周惊寒喉结滚了滚,忍住那股揪心的疼痛,极为勉强地开口,因为太过用力声音微微的有些发抖,“还有吗?”
第185章 谈判
书房里门窗紧闭,空气并不流通,温度越来越高,周惊寒却觉得浑身发寒,连带着落进耳中的话语都透着一股冷意。
“他那个继兄去年出狱,本来是不知道周唱晚的地址,是她姨妈的女儿主动告诉他的。”周远山盯着他的眼睛,“他第一次找上门的时候,你正好出国。”
“惊寒,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那时候我察觉到你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派人到西子湾小区去查,你走后的第一个礼拜,她那位继兄,说不定就真的得手了。”
“......”
说完这句话,周远山如愿看见周惊寒眼中的恨意生根发芽,缠绕不休。
昨晚下手还是太轻了,应该直接废了郑柯宇才对。
还有她那个姨妈,也是时候找个借口处理一下了。
他的假设实在太可怕,周惊寒压抑许久的情绪全面爆发,眼神冰寒的看着他,声音猛地拔高:
“周远山!”
虽然周惊寒平时对他就极为不客气,很少称呼他为父亲,但以这种语气直接叫他的名字情况还是第一次,可见他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踩到了周惊寒的逆鳞上。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周远山并不介意他的行为,嘲讽道,“这么说她并不相信你,这些事情全都隐瞒了下来。”
“......”
周惊寒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翻脸只会让事情越来越复杂,过了会,他收拾好情绪,缓缓问道:
“你到底想怎样?开个条件。”
周远山极快地接上他的话,“条件我已经开过了,我甚至做了让步,要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退让过了。”
“不可能。”
周惊寒摇头,不为所动,“我绝不会娶除她之外的任何人。”
“那就没得谈。”周远山皱着眉头,“不要以为有ST撑腰你就可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你上头还有人在,到了你这个位置,再想往上升可就不仅是能力的问题。”
“......”
周远山话虽难听,却没有说错,外企,尤其是这种跨国外企集团,最顶层的那一批人几乎都和创始人有血缘关系。
而周惊寒一个亚洲人在这个年纪单打独斗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可以称得上一个传奇。
周远山垂下眼睛,淡淡道:“惊寒,她太脆弱了,脆弱又美丽的花瓶这世上多的是,男人都一样,你现在心疼她,以后也会心疼别人。”
“你是我看中的接班人,不能有软肋,而周唱晚,就是你不该存在的软肋。我这是在帮你扫清障碍,早点分开让她成为你心里的朱砂痣,总比日后成为墙上的蚊子血来得好。”
周惊寒目光阴沉,眉眼愈加锋利无痕。
“我的未来会怎样只有我自己说了算,能不能一辈子始终如一只有我自己知道,不要因为你做不到,就断定天下的男人都跟你一个德行。”
“是吗?”
周远山晃晃悠悠地扶着桌子站起来,对他的话不为所动,轻慢一笑。
“你有时候真的很幼稚,你哥,宋林染,你们都很幼稚,在这种地方长大居然还相信所谓的真爱,真是可笑。”
“没那个命的。”
“......”
“惊寒,我这是在帮你成为一个合格的掌门人,周氏的未来还要靠你,所以,你绝对不能被他人左右情绪。你要知道,周氏董事长的位置我可以给你,也可以给别人。”
周惊寒觉得再和他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时间,眼也没抬转身就走,“随你。”
言尽于此,多说无益。
周远山的声音在他身后缓缓响起,“周惊寒,你难道忘了你外公和你妈妈的死吗?忘了你在国外的九年吗?为了一个女人,你甘心就这么放弃?”
周惊寒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
书房没开灯,此时已经过了傍晚,圆月高悬于天际,室内光线极为昏暗。
周远山双手撑在宽大的书桌上,苍老的脸庞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身形消瘦,形容枯槁,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周身笼罩着一股巨大的孤寂。
孤家寡人。
周惊寒看着他,脑海中只剩了这四个字。
“我一直都想不通,你这个位置到底有什么好的?”
客厅的灯从门缝里泄进来,在地板上投射出一道光与暗的分界线,泾渭分明。
“我承认当初我是存了这个心思,我确实恨你入骨,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所谓了,不仅仅是因为唱晚,还因为我哥。”
周远山眼神复杂,静静听着。
“至于原因。”周惊寒隔着距离望着他,轻而讽地摇摇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周远山听到这里,身形一震,再次开口的语气已经没了最开始时的颐指气使,反而多了几分悲凉。
“惊寒,我得了癌症,已经晚期。”
“我....活不了几天了。”
周惊寒眼神平静,满脸漠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是你到了这个时候脑子里想得还是周氏的未来,你眼里除了周氏难道就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了吗?”
“还是说――”周惊寒目光幽深,“你拥有的,也就只剩下这个集团了?所以才如此固执,因为你一旦松开手,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