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楼先生姓闵, 儿子也在这儿, 因两个人同姓,为了区分, 大家喊他闵先生, 叫他儿子闵朝奉。
管楼先生眼皮子耷拉着, 半眯着眼,见她是女扮男装, 模样又与顾兰因说的大差不差, 他听着柜台后头拨算盘的声音, 捋须笑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 但也是实话实说。
闵先生道:“你要做学生,就要从头学起, 这是咱们典当行里的规矩。不管是谁,先从粗活脏活做起,要是吃不下苦,那就另谋高就。别人家的学生学满三年才有俸金,咱们这里虽说没有这样吝啬,不过也没有多少给你,只给你几个钱尝点荤.腥味罢了。”
何平安隐隐约约觉得这和顾兰因之前说的不一样,倒跟成碧说的对上了。
“敢问先生,每月有几文钱?”
闵先生慈蔼一笑,叫她伸手。
何平安伸手,就见他一巴掌打下来,她手上多了十文钱。
什么……
十文钱?
她出门讨饭一上午都不止是文钱。
闵先生道:“既然今日第一次来,这就算老夫给你这小子的一点彩头,你每月依照当铺里的份例,可领二十文钱,若生病了也不必担心,食宿医药之类的花费都算在我们当铺里。”
何平安看着十文钱,拔腿就想跑,偏那管楼先生把她一把拽住了,拉到另一个学生跟前道:“日后她也就跟你一样,你早来几个月,她又初来乍到,凡事多照顾一点。”
肤色麦黄的少年点点头,拱手道:“小子唐心。”
何平安望了眼左右,顶着一张大苦瓜脸,一想到自己签了合同,头一天也不好变卦,于是捏着鼻子认了。
“何平安。”
她一出声,唐心就愣住了。
管楼先生一掌拍到他脑袋上:“这是顾朝奉家的亲戚,日后你们在一起共事,不许使绊子,要是叫我知道你们两个窝里斗,那就都滚蛋。”
唐心说了一连声的是,何平安也只好闷声答应。
管楼先生一走,唐心就松了口气,何平安看当铺里一尘不染,挠了挠头,开口要请教他,眼下还有什么活计要她来做。唐心却抬眼瞄向她身后,何平安感到一丝异样,迟疑片刻,缓缓转身。
高高的柜台上摆了一盆富贵竹,枝叶绿得像是翡翠,那台后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也不知看了多久,因尚未加冠,不曾戴网巾,几缕碎发遮了一点眉眼,皙白的肤色在阴影中看起来有些许阴冷。他支着手瞧这何平安,另一只手将乱拨的算盘晃了晃。
“你怎么了?”
顾兰因剔了她一眼,这样居高临下,见她背着晨光,精神奕奕,于是将之前收的几件破衣裳丢过去。
“没事干就去洗衣裳。”
那衣裳料子尚可,不过是旧衣裳,又被人穿了许久,一股子狐臭味,兜头砸来,何平安一闻就想呕。
唐心不敢出声,他领着何平安去后院的井边。
这些活往先都是他的,不过师父今日发话,他也不好揽,只能拣了些澡豆过来,他看着面生的少女,想起刚才闵先生的提醒,站在那儿把水提上来,最后好心道:“衣裳不多。”
何平安道了声谢,洗了一上午的衣裳。
她手指泡在水里发皱,入了秋后天一日冷过一日,如今日午大太阳晒在身上,她艰难地直起身,幸好早间过来吃了点东西,不然哪来的力气拧干衣裳。
当铺里日午的膳食已经做好了,唐心捧着饭碗蹲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狼吞虎咽,他身后的小厅里闵先生跟顾兰因在桌上坐着,他们吃的饭菜较他碗里的要更为丰盛。
何平安把衣服晾好,闻着味找到厨房,那厨子圆滚滚的肚子,面皮白嫩嫩的,见她进来,指着桌上的饭菜道:“就在那儿。”
何平安瞧了瞧,小木桌上摆了一碗炒丝瓜,一碗炖冬瓜,一碗豆腐汤,一小碟子咸菜,清清淡淡,不见一点荤.腥。
难怪刚才闵先生那样说。
何平安之前扮乞丐时对吃饭就不讲究,如今见有热乎饭菜,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学着唐心,蹲在另一边的台阶上大口吃饭。
大抵是上午衣裳洗的太多,她吃了三碗饭,唐心远远看着,对她又生出一丝好奇。
下午,唐心在后头库房将那些木头家具搬出来晒太阳去去霉气,何平安跟他一起,有的好家具木料沉,她撸起袖子咬牙往外搬,手背上青筋迸出,看着就很吃力,不过她是一点不偷懒,闵先生瞧在眼里,到了前厅对顾兰因道:
“你把这样一个姑娘家弄到当铺做学生,到底有些不厚道。”
顾兰因在门口的躺椅上小憩,一本破书盖在脸上,闻言只是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看你这是在说违心话。不过既然她也情愿,老夫姑且就再看几日。哪一日她说要走,我就让她走,你不许插手。”
顾兰因摘下遮脸的那本破书,笑言道:“她一时半会不会走。”
等她真要走了,也不会开口。
顾兰因心里清楚,只是不曾点破,他等换值了悄悄看她一眼。
如今将要到傍晚时候,唐心跟她往回搬家具,两人一前一后抬一张罗汉床,那小子故意站在下首位置,多吃了一点重量。
……
穿着霜白道袍的年轻男人放下那半边帘子,前面坐着喝茶,乌沉沉的眸子盯着浅浅暗淡的影子,看起来心事沉沉。
从外看这当铺里头黑漆漆的,天彻底黑下来后唐心点好灯笼到门首,何平安背着梯子,见那角落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人,怔了怔。
“你怎么还没走?”
顾兰因翘起嘴角,重重地放下了茶盏,轻声道:“这不是等你么。”
“谁要你等,当铺里包吃包住,我住当铺就行了。”
“咱们这里可没有给女人留地,你要是住在这儿,就只能跟唐心睡在一间房里。”他语调微扬,反问道,“唐心?”
唐心一听师父喊自己名字,手心就紧张的出汗,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男女授受不亲,不敢污她清白。”
他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虽猜不到何平安的身份,但听这口气,与他师父关系应当不一般。
顾兰因掸了掸袖子,终于起身,到了何平安身边,推了她一把。
“走罢。”
何平安反手还他一下,不管他是何脸色,她把梯子架好,非要等这灯笼挂好了才走。
两人回到别院,一路无话。
夜里何平安早早就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而成碧早间等少爷走了来叫她,见那门上贴着字,仔细一看,乐不可支。他大抵能猜到少爷今日的心情,于是偷偷地猫到当铺附近,隔着一个卖伞的摊子,往那当铺里瞧。
何平安今日把当铺打扫的干干净净,闵先生当着顾兰因的面又夸了她好几遍,顾兰因于是把她喊到前头站着,迎来送往,硬是叫她站了一上午,显然是在变着法地磨她。
偏那何平安也是个硬骨头,见谁都笑,嘴又甜。
日午吃过午膳,陈俊卿来找顾兰因,那时候何平安刚吃饱饭,一身的力气,很是殷勤。他初进门时不曾看脸,何平安也不知这是故人,四目相对,一切声音似乎都戛然而止。
“平安妹妹?”
陈俊卿喃喃出声,怕是做梦,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是何平安?”
何平安笑容消失,猛地抽回手,心道晦气。
而那柜台后,正伏案小憩的年轻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头,他循声看去忽觉的刺眼极了。
“你……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娘她很担心你。”
穿着玄色宝相纹直裰的男人字里行间都是欣喜:“我还以为你死了,不想天下还有这样巧的事。”
正说话间,顾兰因绕出来,两人拱手行礼,他看着陈俊卿将她拉到身后的动作,笑道:“无巧不成书。”
陈俊卿好奇:“这话怎么说?”
顾兰因招了招手,何平安却像是个瞎子,躲在他身后就是不露头。
“好。”
他眼神微冷,脸上笑意不减,请了陈俊卿到后厅坐下,不知说了什么,再出来时,陈俊卿很是惋惜地看着她。他今日.本来是要约着顾兰因去城外跑马射箭,骤然得知真相,一点兴头都没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何平安,最后叹了口气。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何平安朝他身后的顾兰因看了一眼,心想无外乎就诋毁她是个婊.子罢了,可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故意贴近陈俊卿,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如从前一般装傻。
“你要走了?”
何平安声音低低,女扮男装别有一番风姿,她伸出手,陈俊卿躲也不躲,仿佛头一回邂逅,眼神中有几分迷恋。
虽说是别人的,但他也尝过些许浅浅的滋味。
而何平安趁他不备,一巴掌扇过去。
她冷冷看着顾兰因,也呸了一声。
陈俊卿愣住,顾兰因未想到她是这样的举动,低下头先忍住笑。
不远处的伞下,成碧笑弯了腰。他看着何平安,待目光落在少爷身上,眼神里冒着一点光。
第50章 五十章
成碧跟了少爷这么些年, 有些眼力。
他从卖伞的摊子离开,边走边想,少爷对何平安是有例外的, 她那张脸生的好,像赵婉娘, 可她和赵婉娘的性子却天差地别。
少爷跟赵小姐幽会时他在远处望风, 赵小姐的脾气像是面团, 柔软细腻不说,声音也动听,何平安初来顾家那一会儿学了有七分像,端的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可落到如今一贫如洗的境地,竟然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也不知少爷回去后如何罚他,成碧摇了摇头, 先回去找自己的伤药, 打算备好了,若是夜里听到她的鬼哭狼嚎, 那就悄悄送给她, 要是没有, 他就给她拜个佛。
唇红齿白的小厮从侧门溜回去,到了松风馆, 避着白泷, 他那屋子在山明隔壁, 两人近来不在一处,山明盯着璧月那个汉子, 而他专盯何平安,因碰头少, 有些话憋在心里没个说话的人,难受的紧。
他盯着窗外泛黄的秋叶,低头自嘲了一声,随后揉着眼,捏着半瓶祛疤的药,心想着要说怎样的话递给何平安。
他在白泷跟前献无数殷勤,也不知为何,叫她越来越讨厌,要是献给何平安,她也讨厌自己,那他定然是个天生讨女人嫌的。
成碧摸着自己的脸,微微叹了口气。收拾了一匣子伤药的少年眉间都是愁绪,他等到夜晚,星光满天,那人终于从外回来。
走路有些摇晃的少女慢慢从廊下走到门口,她白日在当铺里打了陈俊卿,顾兰因后来打了个圆场,罚了她一年的俸金,又因为她吐口水,被他揪到后面罚跪。
白日,当铺的后院。
何平安一身犟骨头,宁愿躺在地下晒太阳,也不跪。
闵先生这时候在午睡,唐心远远看着,不敢靠近。顾兰因与她僵持片刻,最后弯下腰,至此,耐性耗尽。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知道何平安哪里最是敏感,伸手掐住,见她像泥鳅忽然扭了一下,便将人扛起,来到自己平日夜里休憩的厢房,扒了外面那层脏衣裳,丢到床上。
“你喜欢睡觉,外面太凉了,这儿正好。”
何平安被他伸手撕衣裳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受控制想起那日。
她脸色变白,慌忙间一口咬在他手上,顾兰因神色不变,半边身体压住她,见她这副模样,眼眸愈发晦沉。
“你喜欢这样?”
男人解下绦带,动作如旧,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他温柔声道:“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听话?”
赵婉娘恨恨地瞪着他,一双雾蒙蒙的眼里攒了几滴泪,他轻轻一碰,她就颤巍巍地在抖。
顾兰因低下头,耳鬓厮磨间提起了那一场落在春社日的雨水。
他落下无数潮湿的吻,感受着她滚烫的温度,最后抬起头,陡然间回到现实。
何平安把唇咬破口子,嘴角都是血,浑身又起鸡皮疙瘩,眼里都是讥讽之色,似乎在嘲笑他。
顾兰因停住动作,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薄唇贴近她的耳朵,悄声问道:
“这么贞烈,是要我给你立一块贞节牌坊?”
何平安被他用膝顶开双腿,顾兰因垂着眼帘,此刻凭空多了无数的耐性。
他呼吸不稳,方寸之间,将她紧紧桎梏在怀里,轻而易举拨弄她身上的琴弦。
午后日影模糊,晒在透亮的窗纸上,唐心不明所以,只是听不见声音了,心下又担忧,但走到师父门前,心生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