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山洞里重新生火, 将一堆栗子都丢进火堆里。
身旁的少女缩在一堆枯草上头, 尚在睡眠之中, 她的鞋丢了一只,另一只也被雪水浸湿,穿不了,顾兰因出洞前将身上的氅衣脱下盖在她身上。
这一处洞穴位置隐蔽,在陡峭的崖壁上,不高不低,周围枯松倒挂, 众多藤蔓纵横交错, 遮挡住了洞口,平日只有山里的野猴子过来。
顾兰因见左右无出路, 先缩回了洞里。
栗子在火堆里被烤得外皮焦黑, 他捡起枯枝从中拨出几只。
这些猴子丢了有一堆, 若要果腹充饥,也勉勉强强。
顾兰因瞧着洞里大小, 又收拾出一堆枯草藤蔓, 听到洞外野猴去而复返的声音, 微微挑起了长眉。
男人解开身上的汗巾子,出来后从那几只野猴里挑了只最容易欺负的, 故意招惹它,专等它扑来时伸手捉住。“啊啊啊啊——”
被捉住的野猴放声大叫, 惊飞了周围树上的鸟雀,其余几只猴闻声就要救它,却被顾兰因几棍子打得嗷嗷叫。
他回了洞穴,见何平安还未醒来,便伸手探了探她额头上的温度。
她昨夜里树上受了寒,顾兰因抱了一夜,只觉得怀里头像是揣了一块冰,如今不过出去一会儿,她又浑身发烫。
顾兰因盯着她那张脸,伸手把她的脉搏,半晌,出去找了一抔雪回来。
他将洞穴入口堵住,耐着性子给怀里的少女擦身子。
虽早已坦诚相相见,但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扒她的衣裳还是头一次。他拿着雪水融湿的帕子,像是对待一件玉器,动作轻柔,察觉到她微微打颤的身体,顾兰因缓缓停住手。
“还知道醒过来?”
怀里的人不吭声,不过她伏在他的肩头,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暴露了此刻的状态。
顾兰因摸着她滚烫的脸颊,将那帕子覆在一团雪上,问道:“怎么哑巴了?”
“热、难受。”
顾兰因笑了笑,方才的好性儿散的干干净净。
“这是你自作自受。”
他动作粗.暴,恨不得把她一层皮都擦下来,听她闷哼的声音,顾兰因道:“如今你账上要再添三万两银子,要是熬不过去,你死了我就将你配阴婚,挣些零头以补亏空。”
“又不是我求你花那三万两。”
“你说什么?”顾兰因气笑了,他将她衣裳穿好,拍了拍她的脸颊,柔声道,“别跟我装傻,李毅坏事干绝,要不是我肯出钱救你,你早进到窑子里被人玩烂了。”
官府里那些应捕看他身家丰裕,找起人来故意耽搁时日,顾兰因明面上出了几两银子,暗地里则在江湖上下了厚赏。
“你也别假惺惺的。”何平安攒着一口气,冷眼瞧他,“要不是白泷在人跟前卖我,我何至于此。”
“她粗笨极了,可没有这样大的能耐。”
何平安料到如此,她眼下身子虚的厉害,便往草堆上一躺,离了热源,一个人缩成一团。
白泷粗笨又如何,心也是坏的,与他同出一辙,自己受这无妄之灾,凭什么要还他三万两。不过老话说的好,债多不压身,既然又背上三万两,八辈子都还不完,那和他计较这些做什么。
时机到了,该走就走。
山洞里火光渐弱,风从草叶间的缝隙里钻进来,顾兰因拆了发髻,重新梳拢头发。他将地上的氅衣掸了掸灰盖过去,可她却像是惊弓之鸟。
顾兰因慢慢直起身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眸落在她身上,良久,仿佛是想起里一幅久违的画面。
十六岁的时候先生带着书院里的弟子外出游学,他那时候跟着一起从江西回了徽州。
二月天里细雨蒙蒙,春雷震震。
月底他又遇上了之前在土地庙里躲雨的女孩。
原来是赵太太带着女儿去庙里探望赵老爷的乳母,顺带着为菩萨烧一炷香,祈求家中生意兴隆。
城外的碧山寺是前朝古刹,距今有两百年的历史,寺僧敏清博学多才,精通禅理,风流俊爽,书法堪称一绝,出家前与张先生是旧友,情谊深厚,这一次路过,张先生带着顾兰因等几个弟子上门造访。
顾兰因跟几个同窗在寺庙里吃过斋饭,闲来无事,众人都在屋中躲雨,他撑伞去了后山。
春雨朦胧,青山妩媚。
这山里有一座宋代大儒的衣冠冢,就在茶园后头,小时候顾兰因跟着师父从坟前路过,坟前的石马长满了苔藓,无人打理,藤蔓遍地,他在那儿埋了一块玉坠子。
他走到附近,先听见女孩的呼救声。
穿着雪青直裰的少年将伞收下,穿过树林,循着水声,找到一条浅浅的山溪。
细雨若游丝,打湿他的衣摆,清清冷冷的少年躲在树林暗处,先瞧见的是一抹亮眼的鹅黄色。
赵老爷的乳母一辈子信佛,如今老了在山中清修,她的庵庙在茶园边上,因离得近,赵婉娘又不爱听她跟母亲念经拜佛,便跟小丫鬟来衣冠冢附近耍玩,结果一招不慎踩到藤蔓上滑落至此,崴了脚不说,手还被锋利的石头刮破,流了好多血,那小丫鬟草里的藤蔓弯弯曲曲,像是蛇,胆吓飞了一半,她说是去找赵太太,但直到如今也不见踪影。
赵婉娘一人在山里,怕的紧,左顾右看,喊也喊了,偏没个人来。
天上雨丝丝缕缕,绵绵密密,打湿她的脸颊,她垂着眼,忍着疼,用溪水清洗伤口,不觉身后有人走过来。
头顶一暗,赵婉娘吓了一跳,差点扑倒了水中。
顾兰因撑着伞,再见面,见又是她,女孩鬓角都被雨水打湿了,雪白的脸上一双眼眸微微泛着红,像是狠狠哭过一场。
少年心下微悸,漫出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赵婉娘一动不敢动,眼神躲闪,听他笑了一声,窘迫地蹙起眉头,悄悄侧过身子。
顾兰因看穿她的心思,偏不说破,一个人将身上干净的帕子取出,给她递过去。
他像是在逗她,等着赵婉娘伸手,再收回来。
“你……嘶。”
少年人攥着她那只腕子,小心地替她擦拭伤口,赵婉娘怕极了,嗅到他身上的篱落香,忍着疼就要抽手。
顾兰因瞥了她一眼,道:“不疼的。”
他俯身挡着飘风雨,等擦干净她手上的血和水,将随身带的治伤的药洒了一点在上头。
她咬着唇,手指在发抖,轻轻挠过他的手腕,顾兰因飞快地给她包扎好,这之后砍断附近缠脚的藤蔓,退得远远的。
赵婉娘穿着鹅黄的春衫,一瘸一拐站起来,狼狈中又显出几分少女的明艳。
第61章 六十一章
一别近三年, 顾兰因成了婚,记忆里的人早早淹死在了水中。
他看着何平安,若算起来, 她也快十八岁了。
那夜掀了盖头,他险些错人了两人。
纵然面容相似, 天生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如今何平安长开了, 再看一眼, 与十五岁的赵婉娘相比要多出一二分的病气。
顾兰因慢慢退后几步,火堆快被风吹灭了,他拨出栗子,同时又添了些枯草进去,橘红的火苗舔舐尽易燃的干草,渐渐膨胀,照出周围的枯败。
他将剥好的栗子搁在自己的帕子上, 喊了何平安一声。
何平安捂着肚子不作声, 片刻后顾兰因上前把她翻了个面,她病怏怏的像个病死鬼, 唇瓣干燥, 双目无神, 看样子像是病糊涂了。
顾兰因将人抱坐到火堆跟前取暖。
这一日一夜的折腾,他也疲惫极了, 不知是何时睡着的, 等风吹到面上, 他才猛然惊醒。
洞穴入口处他明明塞了草木枯枝做遮挡。
顾兰因抬眼看着洞外几个蹦蹦跳跳的影子,似乎多了一只, 而先前被系了汗巾子的猴这会儿不在。
他低头贴着何平安的前额,见她仍是发烧, 热度不减,心下终于生出一丝躁动来。
“还没发现么?”
怀里病糊涂的少女一直在喃喃自语,顾兰因低下头,听说她要喝水,便提棍子出去,将那几只挑衅的泼猴又打了一遍,最后找了一抔干净的积雪进来。
雪碰到她的唇,她打了个颤,扭过头再不碰了。
顾兰因掌心湿润,半晌,自己含着雪哺喂给她。
烧糊涂的何平安跟往常比要格外的乖巧,他捏着他的下巴,轻而易举就撬开了她的牙.关,她仰着头,一点一点吞.咽.着化开的雪水,温.软的舌.头.舔到他的唇,雪水哺尽,意犹.未尽。
……
山洞外雪又起了,飘飘零零,与此同时,野店后的山上,几个护卫在栗子树下瞧见两只猴子,其中一只腰上还系了一块汗巾子。
成碧一看就认出那是顾兰因的。
只见那野猴捡了好多栗子,手上拿不住就放在汗巾子里兜着。
那雪白的汗巾子被猴子咬过,破破烂烂的,因打得是死结,系的又格外巧妙,猴子摘不下来,就只能缠在身上走来走去。
如今恰好就叫他们看见,成碧带着店里人在暗处盯着那野猴。
野猴满载而归,蹦蹦跳跳奔到悬崖边上,身后一行人赶过去,顺着猴子跳落的方向看,竟看到了半山腰的一处洞穴。
一群野猴在洞穴前唧唧哇哇仿佛在示威,石子、野果、栗子,手上有的纷纷往洞里砸,未几,洞里有人又砸回去了。
成碧大喜,朝着洞穴就喊道:“少爷?”
顾兰因听到声音,大声回应。
如此众人心里像都有了着落,几个护卫去店里找绳子,留在山头的则帮着驱赶那群野猴,店家怕顾兰因饿了一天没有力气,还特意带了几个蒸饼用油布裹好,先用绳子吊到洞口。
后来众人费好一番力气将两人拉上来,此处不在赘述,只说半个月后。
从山里出来,顾兰因请了个大夫,得亏及时,未伤及她的根本,带到别院修养了半个月,何平安身子渐好。
这期间顾六叔的小妾钱氏来看她,带了些补品,另外给她重新裁了两套衣裳。
何平安躺在床上睡的昏天黑夜,哪里听得进钱氏说的那些话,后来从端药的小丫鬟口中才知道,原来是白泷近来也病了。
“她得了什么病?”
小丫鬟想了想,道:“七日前白泷姐姐从少爷的书房出来,吹了冷风,风寒复发,如今一直在吃药。”
“我说钱氏怎么进来了,敢情是她这条看门狗病倒了。”何平安端过药一饮而尽。
这一日晚上,顾兰因从外回来,跟她说明日有客造访松风馆。
睡在里侧的人背着他,仿佛不曾听见。
这要是搁在往常,顾兰因定然要她吭声作答,不过她病怏怏的,因有医嘱在,如今这床上都是药味儿,苦的紧,顾兰因终究是忍住了,轻轻吹熄灯火,把她放过。
第二日一早,顾兰因早早出了门,何平安如往常一般,直到有丫鬟带来一个穿着水绿衣裳的少女,她方才起身梳妆打扮。
柳惠娘头一次进这样的别院,处处透着新奇,原本以为正堂就够气派了,转到卧房,才知道还有这么精致的所在。
两人行过礼,何平安奉茶谢她。
“都是顺手而为之,妹妹不必言谢。”
柳惠娘这还是自将军庙分别后头一回正正经经和她见面,虽有些吃惊,不过见何平安如今一切都好,她也放心不少。
何平安将自己从前装傻的缘由一一道出。
“我早就猜到了,陈太太虽是个好人,不过那位陈公子看着是个心术不正的。原先我就瞧出了一点苗头,心里也不想嫁过去。”柳惠娘道。
“他……怎么了?”
柳惠娘犹豫片刻,欲言又止。
她看着何平安的茶,小声道:“我听说他身旁有个貌美的丫鬟,两人很是亲近,只怕早有了首尾,不似平日看得那般光风霁月。”
“金霜傻乎乎的,不过有她娘在,她日后嫁给谁都不会嫁给陈俊卿。”何平安道。
柳惠娘叹了口气:“陈公子他一个月前便去世了。”
何平安微微一愣:“他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柳惠娘也不知道,但柳夫人说是病的太重了。
“他年纪轻轻,身强体壮,要真是病死的,只怕是……”何平安说到这儿,转而笑道,“反正死的好。你也不用嫁给他了。”
柳惠娘点点头,而后将自己近来定下的婚事说给何平安听。
这门亲事,柳夫人极满意。
“说的就是你们当铺里的那位闵朝奉,虽说年纪有些大,不过也才二十五,我见过他一回,人也长得不赖。”
何平安摸着下巴,思忖了一会,忍不住笑道:“闵朝奉有些家底,人么,我瞧着不错,他只有一个老爹,不过闵先生终日都在当铺中,你若嫁过去,不用伺候公婆,可自在了。”
柳惠娘看着她说话,微微笑着,又向她打听了许多有关闵朝奉的趣事。
日午何平安留她吃午膳,过后亲自把她送回去。
彼时离着除夕也就屈指几日的工夫,何平安不知这是她跟柳惠娘的最后一次见面。
第62章 六十二章
顾兰因在浔阳待了近三个年头, 不曾回过一次徽州。
除夕前几日顾六叔收到一封徽州寄来的信,随信的还有一船的节礼。
要是按照之前顾老爷的打算,自己这个侄儿都已经上路了, 不过因为一场变故,顾兰因耽搁至今。
“你爹说, 若是着急忙慌地赶到北京, 到时候水土不服, 下场了估计也是一塌糊涂,你还年轻,错过了也不打紧,再等三年就是。”顾六叔在书房把信递给他,笑道,“你五叔在南京,等翻过年, 他也要往北京去, 你爹让你到时候跟他一起,免得路上再横生枝节, 又遭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