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后的少女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见到岸边站了许多人,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去哪了?”
何平安挠了挠头,回首看着那只小船,记忆模糊。
“我昨晚上听到船上有人在弹琵琶,她掀开帘子,朝我招手……”
顾兰因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愠怒道:“你个蠢货!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怎么别人朝你招招手你就过去了?”
何平安捂着头,一脚踹过去:“还不是你买的那壶破酒!我喝了酒,看她就像是看到了我娘,我娘朝我招手,我能不过去吗?”
顾兰因听她这样说,见哄她的是个女人,略微松了口气,随后便跳到船上查看。
这小船干干净净,铺了簟子,一只朱红的茶几摆在船舱里,左右两只蒲团,像是被人收拾过,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顾兰因脸色沉沉,回首见何平安依旧是没心没肺的,上了岸便把她揪回去,浑身搓了一遍。
何平安喝了一壶酒,被热水一泡,昏昏欲睡。
“你那壶酒,怎么回事?”
“有些致幻罢了,我都不敢喝多,你却抢了一壶。”
顾兰因在翻拣她昨夜穿的衣裳,可里里外外都找不到自己的玉佩,转身问道:“我的玉佩呢?“
何平安睁开眼,低头想了想,但什么也不记得了。
“拿我的东西去献给别人?那玉佩是上好的玉料,我亲手雕刻,本该是无价的,不过可怜你,姑且就算作三千两,是以你如今的帐上又要再添上三千两了。三万三千五百两。”
何平安洗把脸,见他冷着眼看自己,蹙眉道:“我知道了。”
反正也不会还,瞪什么瞪,何平安心里笑了笑。
顾兰因等人日中时分才从别院离开。
顾六叔出门送他,看他夫妻两个上了往南去的船,这才觉得了却了一桩心头事。
船到了鄱阳县,若是按照原先顾六叔的安排,应该从浮梁走,过了婺源往下,就到了歙县,不过顾兰因临时改了主意,叫船改道往祁门去,从池阳的石台县路过,汇入扬子江,最后经过铜陵芜湖,直往南京而去。
何平安从未走过这样远的水路,一路睡了多日,闲暇之际从成碧跟山明几人口中得知了顾五叔的些许底细。
原来顾兰因的五叔是南京城的木商,最早贩卖的是婺源的杉木,积下了厚厚的本钱,现如今家大业大,还采湖广四川等地的木材,在江上放排,漂运到南京上新河来转卖。
这一日顾兰因下船拜访岸上的旧友,不在船上,何平安跟成碧隔着远远的距离蹲着晒太阳。
“江上放排,就不怕那些木头都漂散了吗?”
“那些排工都干了不知多少年头,个个都是熟手,要真怕这个,何必丢水里。更何况之前还有人在海里放排的,定然是有技巧可言,不过咱们也只能看看罢了。”
“那为什么现在没人放排?我还没见过呢。”
成碧白了她一眼:“这会儿还没涨水,谁这么傻。”
何平安将手上的咸鱼砸过去:“好好说话!”
戴着瓜皮小帽的少年哼了一声,将那咸鱼接了个准,晒着太阳吃得美滋滋。
三天之后,船到南京。
第67章 六十七章
顾兰因的五叔收到书信, 这些日子一直派人候在各个渡口。
他们一行人下了船,那边都雇了轿子来接,有小厮飞奔回府传话, 后宅里的女人们纷纷整妆,专等着他夫妇二人。
顾五叔早年来南京, 娶的是崔翰林的女儿, 妻家世代儒门, 不过清贫了些,正好仰仗他的财力,这三十年间供出了两个进士,俱做了京官,一朝发达起来。现如今到儿子这一辈,嫡子娶了南京兵部尚书的孙女儿,几个庶子各有造化, 家中人丁兴旺, 搁在这南京城,也勉强算一门显贵。
顾五叔虽多年不曾回徽州, 但念着老家的亲友, 顾老爷一封书信寄来, 他即刻便让家里仆从收拾出一座干净院落,预备作侄儿的落脚处。
话休絮闲, 只说何平安等人从渡口下了船, 坐上女轿, 一路往顾家府邸而来。顾五叔的宅子买在裕民坊,原先只有三进出, 后来几个儿子都娶了亲,就把左右隔壁的宅子也买下, 几处打通,占地颇大,修整后十分阔气。
何平安头回来南京,轿子里撩开帘子,偷偷朝外张望。
城里街道颇宽,九轨可容,因还在正月,热闹随处可见,一路还能望到不少写着“吉庆有余”、“太平有象”的斗方跟条幅。沿途商铺鳞次栉比,幌子招牌不计其数,川广杂货、西北皮货、茶社酒馆、卜卦命馆……
跟浔阳相比,南京的繁华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是五方所聚要之所,文物渊藪,良工巨商百货业集。【1】
见快到顾五叔家门首,何平安放下帘子。
顾家的小厮把门打开,女轿夫抬着轿子往里,坐在轿中的少女闭着眼,脑中仔细回想先前成碧与她说的那些消息。顾兰因这个五叔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后宅里的女人她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
等到了垂花门前,不能再往里了,白泷撩开帘子,轿中的少女方才下轿。
何平安今日穿着大红通袖妆花缎圆领袄子,一条松绿插金宽襴的裙子,头发盘起,戴着金丝狄髻,周围插着金累丝簪儿,还簪了几朵鲜花。
少女粉浓浓一张雪白的脸,春山低翠,眼里波光潋滟,韵致动人。
几人走到正房,府内丫鬟打起帘栊,明间里早已等候了一众人。
何平安抬眼,对着众人先行礼拜见。
五个未出嫁的姑娘回了一礼,再就是与她同辈的几个媳妇。
一家人头回见她,坐在上首的老妇人朝何平安笑了笑,将她仔细打量,开口道:“早就听说侄儿娶了个貌美又贤惠的妻子,都说眼见为实,咱们今日算是见着了,果然不假,快请坐,看茶!”
何平安谦虚了几句,知道她就是顾五叔的原配,向她问好。而崔氏见堂前立着的少女皮相甚好,衣着光鲜,为人却谦逊,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你头回来咱们家里,想必人生地不熟,不过不用担心,我这些媳妇与你都是一般大的,同龄人之间或有说得上话的,必然不会叫你孤单。”
何平安微微笑了笑,这一屋子人她谁也不认识,也不好多言。崔氏把自己那几个媳妇挨个介绍了一遍。
坐在她手边上的女人穿着品红宝莲纹云绸对襟袄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累金丝镶东珠的金凤,一张圆脸,杏仁眼,正是兵部尚书的孙女穆银瓶,她到顾家来算是低嫁了,一屋子人没个比她娘家身份更高的,崔氏平日不敢对她如何,如今头一个介绍,何平安起身又行礼。
“妹妹快别多礼,请坐、请坐,都是亲戚,头一回见,不知妹妹姓什么。”她笑眯眯问道。
何平安本想说自己姓何,不过临到嘴边,改了口。
“姝儿,还不快拜见你赵三婶婶。”
站在穆银瓶身后的小姑娘慢慢往前,她梳着双鬟,穿着粉绿的袄裙,声音细细道:“姝儿拜见三婶婶。”
何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料到今日有小辈在,早备好了礼物,小姑娘道过谢,又躲到亲娘背后站着。
这之后依次是李氏的女儿顾之懿,明氏的女儿顾之珠,何平安一人送了一个金项圈。
至于崔氏边上那些站着的庶女,何平安也有赠礼。
崔氏见她出手这样大方,更高看她一眼,嘴里笑道:“你远道而来,咱们家女儿又多,真是让你破费了。”
“姑婆叔公盛情,区区薄礼而已,不必见外。”
何平安坐在椅子上,说这话时当真是半点不觉得破费,原来这些都是顾兰因的东西,若是她不送,被他查到了就要记在自己帐上,今日这屋里应当是缺了一个人,她那里还有一只金镯子不曾送出去。
她不动声色瞧了瞧这一屋子的女人,崔氏身边那五个庶女穿着水青的袄子,之前报了名姓,依次是绿、筱、媚、清、涟,光看模样,便能猜出其母亲都是美人坯子。至于崔氏的三个儿媳妇,倒是应了那句话,娶妻取贤,在色上则要欠缺一二,三儿媳妇明氏在这屋里头看着最不显眼,偏那女儿最闹腾,众人说话间跑来跑去,最后扑到了何平安身上。
约莫六岁的小丫头,童言无忌,问东问西,何平安就抱着她胡言乱语。
崔氏见这孩子没完没了,瞪了明氏一眼,明氏连忙就要把女儿抱回来,恰好这时有人从门外进来,何平安抬眼看去,是个穿着秋香色褙子的老嬷嬷。
她俯身在崔氏耳边说了几句话,崔氏脸色都变了,小声道:“你说的当真?”
她点点头。
崔氏皱着眉,见有外客在,一时不好发作,只好摆摆手,对上何平安,又换了笑脸道:“如今快到日午,咱们听说你们夫妇来了,置办了一桌席宴,专为二位接风洗尘,请先移步。”
有丫鬟带着何平安往正厅走,等她一出去,那崔氏就砸了一只茶盏。
“混帐东西,送她去庙里原是为了保住她那三病五灾的命,这才不过两年,居然还敢跑。你可听仔细了?”老嬷嬷朝后指了指,“她师父都找来了,不然咱们还蒙在鼓里呢,听说去年年底就走了,却借口说归家探亲,一时放过去了。”
崔氏把贾尼姑喊进来,细细盘问。
“我们那六姑娘怎么好端端的要跑?是不是你庵内不干好事?看她离家远身边又没人照顾,伙同其他女尼虐待她?”
苏州黄枫庙的贾尼姑拜过崔氏,唉声叹气道:“这却不知从何说起。小尼佛门中人,又是常来太太奶奶这里走动,受了不知多少恩情,为何要虐待她?岂不是忘恩负义?”
“庵中生活清苦,六姑娘出身豪门,头一年十分不习惯,嚷着要回家,小尼念她年纪小,破例叫她过年回家看看,去年年底,就是一个月前,又准了她一次,哪知道隔了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她回来的影子,这才一路找过来。”
崔氏拍桌子怒道:“她一个女儿家,纵是出家做了尼姑,你们也要多照看些,怎么敢让她孤身一人回来?就不怕路上有歹人么!”
贾尼姑心里呸了一声,前年她也孤身一人回来,若那时不妥,怎么不开口呢?这会儿又假惺惺关心起这个庶女,要真是为这六姑娘好,当初就不该把人送到庙里来。
只是对着自己的财主,贾尼姑忍了下来。
“太太有所不知,六姑娘性子顽劣,在庙里时就十分懒散,不与其他师姐一起念经打坐,时常出门在街上耍玩,小尼罚过她几次,因贵府的小姐,不敢太过,哪知道还有这样的胆子。”
崔氏闭了闭眼,气道:“跟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亲娘一样,六姑娘在家病怏怏的,一到庙里就生龙活虎,可见是天生没有享福的命,今日既然逃了,今后无论是生是死,都看她造化了。”
“她要是还有脸回来,你们见到了,不必回我,先关起来恨恨罚她一回,定要让她长长记性。”
众人不敢出声,只有先前回话的老嬷嬷点了点头说是。
何平安在堂厅里等了一会儿,这鸳鸯厅前头宴请男客,后头宴请女客,她先来了,忽觉的这崔氏老太太并未把她放在眼里,想到今日送出去的礼,何平安叹了口气。
还好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然这饭她哪吃得下。
而她身后的白泷一张脸都黑了,要不是在别人家里,她这会儿定然要骂出来。
既然宴请宾客,这会儿却让客人干等着,岂有此理。
一盏茶后,崔老太太携众女眷终于来了,崔老太太说了些场面话,只是端着架子,瞧得何平安心里发笑。
她坐在主位上,大儿媳妇穆银瓶坐在右手边,何平安见自己只能坐在左边二客的位置上,总算是弄清楚了这个家里众人的地位。
大家吃了几杯酒,席宴开到一半,门外闹嚷嚷的,崔氏不悦,让婆子出去查看究竟,谁知道那婆子才出去,又吓得缩回头,嘴里道:“梅姨娘拿刀过来了!”
崔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众人都还愣着,何平安却从那一个“刀”字当中品出杀气来,二话不说,先做缩头乌龟,往众人身后躲。
说时迟那时快,屋里丫鬟尚未将隔扇关上,有人披头散发已经进来了。
她一眼就看见崔氏,手中一把长剑,毫不犹豫就捅过去。
何平安看着那血滋出来,恍恍惚惚,仿佛在做梦,见众人乱作一团,尖叫不止,当下两眼一翻,往后就倒。
第68章 六十八章
屋里乱成一团, 众人见崔氏被梅姨娘一剑捅了心窝子,俱瞪大了眼,而始作俑者像是被灌了鸡血似的, 愈发亢奋起来,她剑一抽, 反手又抹了崔老太太的脖子, 离着最近的大儿媳妇被喷了满脸的血, 这会儿翻起白眼,另两个站着伺候的腿脚跟着发软。
隔壁间的男人听到杀人两个字,停了筷子,先还难以置信,后听丫鬟婆子们大喊大叫,方知不是假话。
因此间女眷颇多,顾五叔先进来查看。
跟了他多年的发妻这会儿死的透透的, 横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看着分外骇人。而梅姨娘发髻松散,挥剑乱砍, 一双眼杀红了, 连他都不认得, 也要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