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流莺虽出身将门,但学问渊博,九经三史,无一不通,且平日衣着清简,为人谦逊,顾家上下,不少人都错认了他和顾兰因。
“少爷,咱们要不要给那姓陆的一点颜色?”山明提议道。
“怎么给他颜色?是打他一顿还是叫个男人来……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沉秋咬着嘴憋笑,先前少爷还让他多盯着少奶奶那头,谁知道这姓陆的是看上了少爷。
主仆四人书房里正说话间,外头有小丫鬟来禀报,说是陆公子来拜访少爷。
顾兰因气笑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叩案,半晌,竟还是开了门。
小桃花开,树下碎玉一片,院里春色正浓。
衣衫雪白的年轻人执扇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边,面色沉静,听到门开的声音,阴柔秀气的脸上转而浮出一层浅浅的笑意。
顾兰因看在眼里,他今日穿了一身银白流水桃花纹苏绢直裰,袖里那把扇与陆流莺的扇子几乎一样,正是他先前送来的。
两人拱手见礼,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外人若远远看在眼里,只当这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陆流莺态度亲切,今日对着顾兰因又是与他讨教学问。
顾兰因态度跟往常比则显得有几分冷淡,不过在学问讨教上却十分认真。
待到日中,正房里门又开了,才起身的少女漱洗之后绾了发,无精打采的。
顾兰因余光瞥着陆流莺,随后面无表情拎着何平安进了屋,把门紧紧关上。
听着那重重的摔门声,陆流莺立在原地,笑意深了几许。
他将扇子收回袖中,回首又望了一回,隔着窗缝,遥遥对上了另一双乌沉沉的眼眸。
第72章 七十二章
屋里的少女收回视线, 尚不知这里头的事,便随口问了句:
“他每日都来找你,怎么就有这样多的话要说?”
顾兰因正在内室更衣, 系丝绦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对陆流莺本就无甚好感,闻言心头又添一丝阴鸷, 他转身看着何平安。
莹白的珠帘后, 身姿纤细的少女穿着素白的衣裳, 头上是银簪子银钗子,素净的不得了,只是今日看在眼里,顾兰因忽觉的万分的碍眼,想起了陆流莺。
“你要干什么?”
何平安立在花几边上,袖上都是兰香,这会儿被他一把扯过去, 差点碰落了那盆花。
顾兰因扯开她的腰带, 在柜子里挑挑拣拣,末了, 皱眉道:“不是给你留了几件衣裳么?”
何平安抱着手臂, 笑嘻嘻道:“果然是贵人多忘事。”
“白泷来的时候哪里收拾了我的衣裳, 我怕占了你们的位置,就拣了这几件白的, 拢共也不值多少钱, 你还嫌多了?”她扶着鬓角蓬松的发丝, 随后摊手道,“我连头油也不曾带, 干干净净,不知道哪里惹到了你, 今天又在发癫。”
顾兰因抬起眼帘,她说话间又装委屈,一双倔驴眼睛,硬是要挤出泪,弄了半天,又哈哈大笑。
顾兰因阴沉沉地看着她,也跟着笑了一声。
“你既这般说,倒实在是可怜。”
他重新将那腰带系紧,一面说话,一面勒得她喘不过气。
这屋里有一匣子的燕脂水粉,顾兰因嗅着空气里的花香,将她按在梳妆台前。这几日何平安夜里睡得迟,眼底青黑一片,到了扬州在顾家的燕脂铺子里赊了一盒乌膏,点在唇上,仿如中毒了一般,整日浑浑噩噩跟野鬼似的在扬州的别院里四处游荡。
他捏着她的下巴,重新上妆,最后捧着她的脸正待细看,不想何平安一头撞过来。
扑通——
那绣凳往后一倒,他又直起了身,何平安一头撞到他胸口上,跟着往下一跪。
顾兰因看她这般姿态,眼眸微暗,却又冷笑了一声。
“前脚跟我怨东怨西,这里又给我跪下,莫非是欲迎还拒?”
何平安连滚带爬,顾不得什么丢不丢人,先捂住脸。
“不过是脚麻了,叫你占个大便宜。”
她到门边上,见顾兰因没有追过来,撞开门,说要去吃朝食。
顾兰因看了眼天色,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指腹上还沾带着那些脂粉的味道,嗅着似有若无的香气,他闭上了眼,心绪浮动。
铜镜映着男人水青的衣衫,微风拂来,似吹皱一池春水。
顾兰因点着那盒香甜的燕脂,轻轻地,在自己唇上抹了一痕,隐隐像是在尝她身上的滋味。
……
屋外,何平安已经跑远了,丫鬟跟不上她,便先去了厨房。
她跑过夹道,不知转到何处,待过了个穿堂,闻到了厨房那头的香味,便朝着东边走去,边走边来整理衣裳。
何平安见左右无人,去了一棵树后将那腰带解下,顾兰因几乎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勒得她腰都快断了,这会儿解开了,她长长松了口气,只是仰起了头,忽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一人坐在虬枝上,枝叶翠绿,遮挡着他雪白的衣袂。
那人雌雄莫辨,仿如初春梢头尚未消融的积雪,带着一丝清寒之意,树下的少女怔住,一刹那想起了三年前的顾兰因。
陆流莺隔着墙头便望了她许久。
而她像是故意成全自己,一步一步走近。
杨柳细腰,脂色正浓,树上的男人静静瞧着她的举动,眼神里意味不明,见她发现了自己,一双眼里这才透出些许笑意。
“你……”
“我们见过,这是你的玉佩。”
陆流莺从袖中取出那块玉佩,在她头顶上晃了晃,随后跳下树来,见她伸手要拿,却转了腕子,重新收入袖中。
“这是你赠我的,何故要收回?”
贴墙而立的少女静静盯着他,初时的慌乱跟诧异通通被压下去,如今眼神防备,面上却挂着一点笑,疏离而又不失礼貌。
“陆公子记错了,这不是我赠你的。当初我和夫君客居浔阳,初一夜里不慎将此玉遗落到了水中,都以为是丢了,今见玉在公子手中,想必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陆公子在浔阳江上拾起来了。”
陆流莺微微笑了笑,温柔道:“编的真好,夫人酒醉后,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何平安见他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非要扒那夜的事,当下冷了脸,欲抵死不承认。
“夫人听我弹曲儿,泪如雨下,情至深处,无所不言,道出了无数伤心事。这些事我从你夫君那里验证过一回,只是……”
陆流莺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她转过身毫无耐性,笑了笑,缓缓问道:“夫人是叫何平安?还是叫赵婉娘?”
他嗓音轻柔,唤回了何平安脑海里些许支离破碎的画面。
她猛地止住步子,难以置信。
“顾兰因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这两个人日日相见,她看着关系亲近,竟不知他连自己的身份都说出去了,莫不是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顾公子有一妻三妾,妻是赵婉娘。”他笑意深深,看着她脸上淡红的胭脂,眼里冒出一丝玩味来,“何平安是妾,我听顾公子说,夫人和她模样极相似。”
“夫人不拘小节,夜里买醉至江边,想必不是闺秀出身。”
何平安死死瞪着她,像是被戳中了秘密。
“我是谁,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也配知道我是谁?”她扯了扯嘴角,冷笑着往后退,“那块玉本来也不是我的,你就贴身藏着罢,到时候跟顾兰因对上了眼,也算是阴阳互补,正好你长得像女人,他又是个荤素不忌的。”
她不等陆流莺开口,夺路而逃,生怕被缠上了。
丫鬟在厨房等着她,何平安到了厨房,白泷竟也在。
穿着杏红袄子的侍女一面与厨娘说笑,一面就要转身出门,两人冷不防撞在了一起,何平安一身好衣裳被汤泼上,油腻腻泛着一股葱香味。
她站在原地,先前被陆流莺激出的那点心烦意乱似乎被扑灭。
“这是要给少爷的午膳,都叫你撞翻了!”
何平安看着她一言不发,半晌,拍了拍脑袋,心想自己这几日真是熬昏了头。
这送上门的好人,她怎么给忘了。
第73章 七十三章
何平安不在人前和她起冲突, 由着她说了几句,将那路让开一条。
厨房里厨娘又重新将饭菜装好,何平安这会儿毫无食欲, 就让那丫鬟等会端碗面回来,自己回了院子换衣裳。
她挑开珠帘, 待进了卧房, 微微蹙起眉头。
素白的折屏后, 漫出一股近似石楠的气息,也不开窗,闷得人恶心,见那榻上还沾着女人的胭脂,何平安啧了声,别过脸去。
而白泷摆好午膳,在书房不曾找到少爷, 转入卧房。
她虽知道何平安跟顾兰因已有了夫妻之实, 但见着大白日里榻上这样乱,当下摆了个脸子, 一面收拾一面道:“青天白日也不知收敛, 这又不是在自己家里, 那些外头的小丫鬟今年才十二三岁,脸皮子薄得很, 到头来还是我忙前忙后, 迟早要累死我你们才开心。”
何平安站在穿衣镜前, 闻言笑了一声。
“你家主子待你不薄,那些小丫鬟怎么跟你比?正好, 你多劳多得。”
她解开身上的脏衣裳,透过镜子, 见白泷穿着藕荷色对襟春衫,一条嫩绿的挑绣裙子,自己便也在柜子里翻找起类似的衣裳来。
只是裙子实在不好找,何平安等她走了,去问六尺借来一条。
当着白泷的面,她也不穿,依旧是一身素白衣裳,等那小丫鬟端来一碗春笋菌菇鸡汤面,便坐在了院里的桃花树下,留着白泷一人在明间等候。
过了晌午之后,日头西偏,树下的少女坐着打呵欠,迟迟不见院里有人来,于是在心里敲定了主意,先走第一步。
她身上已没了多少值钱的东西,上一回买药还送出去了一对金耳坠子,现如今就该当捡些钱来,顺带着放个饵。
快到傍晚,何平安换了那条绿裙子,故意在白泷跟前走过。
“你!”
白泷干等了一下午,心情本就糟透了,见她这般装扮,跟自己撞上,偏又胜过自己,当下恼道:“我是哪里惹了你不成?存心来讨我的不快!”
何平安摇了摇头,低头扯着裙子,不解道:“不过就是颜色鲜嫩了些,怎么就……”
她轻轻打嘴,却是用迁就的口气,说这样的话。
“你要是不喜欢,等我从厨房回来,再换下好了。我才穿上不久,可没有脱下来的道理。”
白泷剔了她一眼,咬着牙,知道吵不过她,转而便嘲笑道:
“三天不打,你就皮痒了。”
“你说什么?”
白泷挑着眉,见她变了脸,笑道:“原先看这屋里有人挨鞭子,叫声又惨,我心疼的不得了,心想少爷怎么不懂怜香惜玉,好好的一个人,非要打得跪地求饶,如今算是明白了。”
“有人天生就是个贱骨头,不打要上天。”
何平安笑意散去。
“一个奴才种子,整日无所事事,就窥旁人这点阴私?”
“你、你骂谁?!”
何平安望着天,摊手道:“谁上赶着认,那就是谁了。”
她叹了口气,余光扫了白泷一眼,见她气得扑过来,嘴里就诶呦呦喊道:“你知道我在骂你呀?”
“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何平安嗤笑出声,撩着裙摆往外跑,白泷紧跟不舍,她便绕了几圈,依旧是从白日那条路走。
何平安左顾右看,也不知陆流莺在何处,听着身后逼近的脚步,猛地停下来。
正值薄暮,花园里落红如雨,气喘吁吁的侍女手撑着膝盖,跟着追了好长的路,话都说不出口。
不等她喘完气,跟前的少女就递来一拳。
“你怎么还动手?!”
白泷跌坐在地上大哭,她抓着何平安的裙子,心中还记得顾兰因对她的嘱咐。
何平安嘘了一声,半蹲在地上,等她泪眼朦胧看着自己,再递一拳。
“你把别人都招来了,正好叫他们看看,你家少爷娶了个毒妇,光天化日就要打死身边的侍女。”
白泷何曾吃过这样的打,只觉得被侮辱了,不觉想起在南京挨的那一巴掌。
“贱人!”
“你怎么不打死我?!你不要脸,连累少爷和我……”白泷瞪着她,眼里发红,不知哪来的力气,这会儿声音虽小了,却攒了力气,说话前向前掐住了她的脖子。
天边血红一片,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女孩滚到了草堆里,周围不见人来。
何平安眯着眼,被她骑在身上,不知是几时,啼鸟从顶头的树梢上飞走,她暗沉沉的视野里出现了一道黑影。
陆流莺一手刀切在了白泷脖子上,将晕过去的女孩推到一边。
他朝何平安伸手,碧茵茵的草丛里,发丝凌乱的少女迟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