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打量她红脸的羞怯状,知道自己真说中了,捂着肚子笑得发抖。
一旁的六尺却听傻了,目光游移,像受了莫大的惊吓。
“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我不过说几句话,你就怕成这样,真没出息。”何平安道。
白泷说不过她,逃似的出了门。
而何平安望着她的背影,笑着笑着,却倒像是猛然被点拨了,一时忘了吃饭。
细细想来,她活在赵婉娘的影子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顾兰因的心上人皎皎无暇,他珍之爱之不敢亵渎,而她顶着这样的脸,就是个现成的、难得的玩物。他绝不会用马鞭来抽她,也不会用烛油来烫她,更不会一边奸.她,一边又骂她。
白泷既然心底喜欢他,不如就做她一块垫脚石好了,既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话休絮烦,只说日中过后,崔氏的棺椁被抬出灵堂,家人一路送到城外,何平安也跟着一起,她披麻戴孝哭过一回,两眼发红。
众人走了这么多路,这会儿歇在棚里,太太小姐们坐在一处,桌上摆有茶果糕饼,何平安看丫鬟们疲惫的模样,料想到身后的侍婢们也是如此,伸手抓了几块糕饼用帕子包了,递给白泷。
白泷在人前顶了她贴身丫鬟的职,上一回崔氏遇刺,她吓得扑倒主子爷怀里,有眼尖的嬷嬷丫鬟就将其记在了心里,今见何平安先顾着她,都暗暗觉得她身份不简单。
而长棚里,白泷谢过何平安,或许是想到从前她装出来的好性子,于是收到袖中,忍着饿,碰也不碰。
何平安倒是笑了笑没说话。
日头下,崔氏的棺椁已经入了穴,只待填好黄土,再哭一回,众人散去。
这闲暇间,三公子的正妻明氏坐在她身旁,见三公子从棚外路过,拉着她的袖子道:“那身边的可是你夫君?”
何平安抬眼仔细认了认,日光晃眼,她正要点头,不想先看到了男人腰上的玉佩。
第70章 七十章
那是顾兰因的玉佩, 分明已经丢了。
怎么会……
天光云影,草木树石,刹那间失了本色, 她怔怔瞧着那枚碧色宝莲纹玉佩,脑海里浮出几道模糊的画面。
细腰柔荑, 绿鬟玉肤。
那夜的小舟飘飘摇摇, 弦乐婉转, 燕脂褪尽,有人取了她手里的玉佩。
素白的衣衫上浮着馥郁柔美的意可香,她醉沉沉地抬起眼,不知何时,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五弦琵琶早已撤去,绿鬟半脱的女人凝神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笑意极淡。
陆流莺回首, , 日光洒落一身,分外的明媚。
而明氏见不是顾兰因, 微微一诧, 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与身旁的少女道:“还是你眼尖,果然不是你夫君, 只是这两个人, 从背后瞧着, 还真是不好分辨。”
“他叫什么名字?”
明氏道:“我听你姐夫身边的允儿说,是叫陆流莺, 原是京中武英侯之庶子,此番游江南, 跟你姐夫半途相识,同气相求,正要一同北上,叵耐老太太去世,适才来此吊唁。”
“只是他这模样……”明氏用帕子掩着嘴,小声道,“没有半点男子气,和你夫君差远了。”
何平安慢慢收回目光,扶着脑袋,心思沉沉。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打道回府。
何平安坐在轿子里,白泷在后跟着,她满心想的都是陆流莺。
天下不该这样小,若他就是舟中之人,那自己岂不是和他整整厮混了一夜?可恨自己喝了那么多酒,错把生人当成了亲人!
何平安用力打了自己两下,心里发誓要戒酒。
傍晚,青萍小筑摆饭,因是元宵夜,又送走了崔氏,膳食比往常都要更丰盛。
明间的桌案上摆了四碟鲜果,四样银丝细菜,四碗炖烂:一碗酸笋鸡皮汤,一碗山药掺的猪肉圆子,一碗酥酪伴的鸽子雏儿,一碗爆炒的龙肝凤腑,另还摆了两大碟鹅油汤面蒸饼。
顾兰因从府外回来,见何平安滴酒不沾,笑道:“今日是孟光接了梁鸿案?你也改性了。”
何平安碗边的酒杯是倒扣着的,她听顾兰因揶揄自己,索性把酒推给他。
“当真不喝酒了?”
何平安点点头。
“往后都不喝酒了?”
何平安有些许的迟疑。
往后是十年二十年,真要滴酒不沾,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她一时没有作声。
身畔的男人嗅着酒香,先将酒杯满上,一双眼觑她此刻的模样,笑了笑,声音十分温柔:
“既然还拿不定主意,如今假惺惺的给谁看?”
他递来杯盏,杯沿抵着她的朱唇,缓缓倾倒。
未几,酒液顺着她的唇角往下流淌,打湿了她雪白的衣襟。
顾兰因倾尽酒盏,轻轻捏着她的下巴,俯身问:“今日遇见谁了?”
耳畔是他说话时扑洒来的热意,何平安缩了缩脖子,别开脸,蹙眉道:“你叫白泷天天跟着我,我遇着谁了,你问她不就知道了么。”
他缓缓贴近,身上的篱落香似草木芬芳,清清冷冷,眼里却映了几点烛光,透出一丝炙热感。
“白泷说,你今日瞧了陆流莺许久。”
“陆流莺是谁?”
顾兰因笑出声来。
“你跟我装什么傻。”
话音落下,他吻着她嘴角的酒,一点一点把女孩抱到膝上,像是抱着一团云,非要拆散了才罢休。
这会儿虽是傍晚,天还是亮的,门也是开的,丫鬟进进出出,轻易就能看见。
鬓发散乱的少女咬破他的唇,用力挣脱,声音不稳。
“你发什么颠?!管他是陆流莺还是顾兰因,上赶着求我,我都不稀罕多瞧一眼……”
何平安抽出手,见他还要更过分,先一巴掌打过去。
啪——
屋里刹那安静。
有小丫鬟掀开帘栊进来查看究竟,见到明间里的景状,瞪大了眼,随即就往外开溜。
顾兰因摸着半边脸,声音轻轻:
“日远日疏,日亲日近。你不过被我睡了几日,就这样猖狂了?”
他将她推开,却是反扭过双手,剥了袄子,只留下一件粉白的主腰,何平安看他沾血后格外红的唇,心跳剧烈,开始求饶。
他嘴角微微翘起:“晚了。”
……
屋外小丫鬟心里战战兢兢,六尺过来时她不敢说话,见她也跟自己一样被吓出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你怎么屁都不放一个?存心的是不是?”六尺朝她脑袋扇了一巴掌,压低声音骂道,“少爷跟少奶奶在里头办事,你在这儿坐着也没长嘴,快走,我盯着,你去烧些热水。”
那小丫鬟捂着后脑勺,如释重负,一溜烟就跑了。
六尺在外等的天都黑透了,好不容易才等来一句吩咐。
丫鬟在净室放好热水,顾兰因跟从前一般将她洗干净,何平安闭着眼,一言不发。
折屏上落着她单薄的影子,水珠滚落,她眼睫微颤,喊了一个疼字。
她虚弱无力时最易摆弄,顾兰因将她看作是赵婉娘,却又存了阴暗下.流的心思,指腹按着她红肿的唇,像是方才在明间里一样。
一番折腾之下,何平安眼睛发红,却硬是不吭声。
顾兰因见她还有力气,微微笑了笑。
铜镜前,他温柔地替她梳妆打扮,照着记忆中的模样,装点出明艳秀丽的赵婉娘,最后替她穿上精致的绣鞋。
“今日是正月十五,我带你看灯。”
何平安抓着他的袖子,一双眼像是会说话,这会儿恶狠狠地瞪他,仿佛是要生啖其肉。
顾兰因换了另一张笑脸,不急不恼,耐着性子哄她开心。
青萍小筑有门通着顾府后巷,平日进出十分方便,顾兰因带着何平安从此门出去。
两个人走过一片略显昏暗的地界,忽见头顶有光,一刹那眼前亮如白昼。
何平安抬起头,但见烟火落尽,烟尘迷眼,而不远处,鼓吹喧呼,仕女凭栏,声光凌乱。
顾兰因拉着她跑出巷子。
一墙之隔,顾家阁子上,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素白衣裳的年轻人将那半掩的窗户推开,两人的背影已然不见。
他转身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低声念出那几个字,在那婉字之上,又添了一笔。
第71章 七十一章
顾兰因带着何平安出了三元巷, 四周喧声不绝。
何平安陷在人海里,虽心中堵着气,却也不妨碍她看周围的热闹。
苏州人史公瑾曾言金陵有八景, 分别是钟阜朝云、石城霁雪、龙江夜雨、凤台秋月、天印樵歌、秦淮渔笛、乌衣夕照以及白鹭春波,现如今元宵夜里, 既无朝云又无雨雪, 若要看景, 不到秦淮实在说不过去。
顾兰因领着她过了小半个城,一路挤到秦淮河畔。
秦淮河两岸河房鳞次栉比,红阁绿窗斑竹帘子,内住着无数妓家。薄暮之后,水中灯船不计其数,通亮的火光映在水上直如烧沸了整条秦淮河,河中船舫亦不计其数, 内里搬演杂剧, 宴歌弦管,寻欢作乐, 喧阗达旦……
顾兰因赴乡试时曾住在这附近, 早已见识过秦淮河的灯船之盛, 如今待在角落里,只盯着何平安, 一则怕她跑了, 二则怕有歹人伺机偷窃拐卖。
见身后有人在故意推挤, 顾兰因便包了艘画舫,从岸上离开。
这是何平安头回坐画舫游秦淮。船上侍女摆好席, 顾兰因使人撤了酒水。先前在青萍小筑时,何平安饭没吃几口, 反倒吐了许多,现如今正饿着,于是闷头吃饭。
桌边不远处坐着几个行院里的姊妹在弹唱,见女客只顾吃饭,便朝她身侧的男人多递来几眼,声音愈发动人。
顾兰因剥着虾,垂眼不曾看,似不解风情,而何平安听出这调子里的情意,嗅着空气里醉人的茉莉香,渐渐地似想起了什么。
随后她趁着顾兰因去更衣,朝那几个唱的姐儿招手。“夫人有何吩咐?”
何平安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问道:“你们常讨男人欢心,今日出来,可带了助.兴的药?”
她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一对金耳坠子,见有个姐儿笑眯眯地点头,当下就要跟她买。
“这药烈的很,一次最好只用挑出指甲缝里这么一点,若用多了……”
鬓发高绾的女人笑而不语,袖子里接了她的耳坠子,就把那小小的铜盒递过去。
何平安装作羞愧的模样,红了脸,轻声恳求道:“此事若说出去,到底不好听,万望各位替我瞒住。”
这姐儿得了好处,有什么不能答应的,纷纷点头。听到那头楼梯传来脚步声,何平安连忙坐回去,把碗端起藏住半个脸,如先前一般。见顾兰因回来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若是要撮合白泷跟顾兰因,必然要耗费一番苦力气,哪有下药来的快?
况且白日里若是去药铺,少不得被人发现,不如趁着今夜浑水摸鱼。
现如今手里有了药,何平安心情略有些好转,顾兰因跟她说话,她也吭了两三声。
只是落在那几个弹唱的姐儿眼里,她却有些不知好歹。
殊不知这只是男人常用的手段,给女人一巴掌再送一颗甜枣,多少人吃着甜忘了前头的疼。
闲话休叙,只说两个人游了一夜秦淮河,当夜就住在了岸边一家河房里,直到第二日才姗姗回去。过了正月,顾五叔要带着商队北上,家里因崔氏的死迎来送往好不疲惫,便又歇了七日。
七日后,三公子为母守孝,留在了老家,好友陆流莺则跟着顾兰因等人一道离开。
顾五叔特意挑着从扬州段的京杭大运河启程,对外说是为了顺路收年前那些没有收上的债,其实是为了安顿自己在扬州的一个外室。
这些顾兰因都知道,不过长辈的事,不好插嘴,只当个笑话看罢了。
至于陆流莺,他倒是存了个心眼,让成碧盯着他。
“此人不男不女,不显山露水,平日深居简出,如今伴在左右,恐怕有所图谋。”
成碧头一回见到比自己还像女人的男人,少爷说的,他也有几分好奇。
这位陆公子是京中权贵之子,有权有势,更不缺钱,顾家只是一个商贾之家,他到底图什么呢?
顾兰因想了几天,等到了扬州,问起成碧陆流莺的日常,当下与这姓陆的拉开距离。
原来成碧盯了好几日,发现陆流莺常去扬州的几处象姑馆,他不仅轻车熟路,还挑了一个与少爷长相有一二分相似的小倌,夜夜寻欢作乐。
成碧站在书房里,说这话时,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他觑着少爷,心想这就不奇怪了,只是辱没了少爷,要是先前不防备,被他上手了,岂不是人生一大耻。
顾兰因脸色阴沉,坐在案前闭上了眼,数着陆流莺先前来找他的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