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若清第二日便让顺儿回城骗他爹,让他不要回乡了,这周围的租子自己代收。游老爷听了顺儿的话,欣然应允,还当自己儿子长大了。
游若清在村里住了好些天,专等着何平安过来。
一别三四年, 也不知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游若清闲时磨着那面铜镜,心里思绪万千。
不久后, 天落了一场暴雨, 雨后天色一碧如洗, 坐在屋檐下的少年正打瞌睡,不妨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游若清一个激灵爬起来, 抬眼看去, 低矮的墙头外, 竟只有一个穿着紫色夏衫的少女,他朝她身后仔细看了看。
“你那个护卫呢?”
摘了帏帽的少女仰着头, 嘘了一声。
游若清扬起嘴角,失笑道:“我先前几次去找你, 都被他拦在门外,好不容易进去了,还怕你出不来呢。”
他把何平安迎进门,这小院被游若清打理的干净整洁,又种了许多花,雨后蝴蝶绕着花树飞舞,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清香。
何平安环顾四周,向他道了声谢。
游若清听着她的声音,又见她如此客气,笑意收敛了一二,他倒茶出来,见何平安如今这样的装扮,这才发觉这几年岁月匆匆,她跟自己印象里的何平安比,简直判若两人。
“你不是嫁给了那位顾三公子么?怎么现在变成了陆夫人?”
何平安双手搭在膝上,坐在自己昔日的家宅里,竟生出一丝陌生感。
“说来话长,我是嫁了,不过他已经知道真相,我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我就跑了。”
“我跑到了浔阳,谁知天下如此小,他跟着家里人做生意也到了浔阳。在浔阳那三年,他先找到了我,却又悄悄设局,我在那里吃了大亏,还连累了他人……”
何平安想起姜茶,想到在清源庙里被羞辱的那一日,一时语塞。
日光洒在窗棂上,雨中微弱的蝉鸣如今复起,分外聒噪,梳着圆髻的少女微微抬起眼,笑道:“我被他拘在身边,今年正好动身去北京,路过扬州时,我又趁机跑了出来,不过被这姓陆的抓住了。他们喊我陆夫人,其实我哪里是陆夫人。”
“我逃走时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落在了陆流莺手中,他哄了我一夜,说要娶我,可清早时候我肚子疼,他请来大夫,得知我怀了顾兰因的孩子,就再也没说过要娶我的话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身不由己,这几个月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看我快被这一胎折腾死,他是不会放我回来的。”
游若清怔怔地看着她的脸,目光落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若是没有受欺负,为何要逃跑呢……
“那顾三看着人模人样,不想是个衣冠禽.兽,陆流莺又是谁?”
何平安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说出来,游若清在屋里踅来踅去,半晌,叹气道:“他光听着也不是个正经人,你怎么还是这样的倒霉?这要是我,只怕早就一刀捅死自己了。”
“你那日在竹林里喊我,我真以为你死在了外乡。”
游若清扭头看着她,长叹之后声音低弱,像是心疼她。
“你怎么也不写信回来?”
何平安:“我家里人都死绝了,写信回来有什么用。”
游若清蹲在她面前:“你早些写信给我,我也能早点帮你。”
何平安笑了笑,眼里没有一点光,雾沉沉遮掩了所有的情绪。
她笃定道:“你帮不了我。”
话说出口,何平安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帏帽:“我娘留给我的镜子,就送给你了。”
“何平安!”
游若清挡在门前,定定地看着她:“既然你不喜欢这些人,就不要委屈自己。”
何平安笑着笑着,无奈道:“我吃了这么多委屈,再吃一点也无妨,你别拦着了,到时候被鸣玉看见,你要遭殃的。”
“你真是……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我没有爹娘,自小也没读过什么书,还是个女人,我已经没有出路了。你要是帮我出了个好歹,你娘不会饶过我。”
何平安戴着帏帽,推开了拦路的少年。
她小时候被游太太打了好几次,如今提起游太太,心里都泛苦。
她就是雨后的烂泥,谁都能踩几脚。小少爷重情谊,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只是下一个姜茶罢了。
身姿纤瘦的少女头也不回就要离开,游若清却硬是把她拖回来。
“你干什么?!”
“我有法子救你。”
何平安用力甩开他,不想他袖子里的那面镜子因此掉落在地,碎了个稀烂。
听到刺耳的破碎声,她看着碎镜里扭曲的面貌,捂住脸,终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蹲在地上,眼眶发热,像是又失去了一样重要的东西,心里都空了一块。
“你也要逼我吗?”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游若清把她拉起来,捏着袖子用力替她擦眼泪,这样近,他眼里似有怒意,恨铁不成钢。
“你当我乐意看你被人欺负?何平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死了爹娘,没人疼你,是我在疼你。”
“我小时候怎么教你的?生活不如意了,也一定要憋着一口气冲过难关,你自暴自弃,真就舒服了么?他们看你好欺负了,只会变本加厉。”
少年捧着她的脸,轻声道:“等你生产之后,我带你逃出去,帮你找一个好地方,那些臭男人谁也欺负不了你。”
见她不回答,游若清笑道:“你不信我?”
何平安点点头:“鸣玉会一刀砍了你。”
“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其实那一日在竹林碰见他,我并不怕他。都是装的而已。”游若清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还有几个月生产?”
“五个月左右。”
“足够了。”
“你要做什么?”
游若清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块地砖,然后左右看了看,忽然不说话了。
未几,屋门外传来鸣玉叩门的声响。
……
鸣玉受陆流莺之托,之前照看何平安时跟她几乎形影不离,最近才稍稍分开了些,可这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她趁着自己不注意,偷偷跑到了这里,真是让他好找。
鸣玉将何平安带走
两个人走在乡间雨后的泥巴小路上,周围都是绿意,鸣玉问她来做什么,何平安闷声道:“能做什么,不过就是回去看看,我原先就住在那头。”
“地主家的小少爷,跟你似乎分外亲近。”
何平安提着裙摆,不置可否,见他望着自己,非要一个答案,她便抓着他的袖子,小声道:“你和他不一样。”
鸣玉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垂着眼帘,叹息道:“我和他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男人么。”
四围山色,一鞭残照,桑树林下,他声音过于冷漠,反倒像是在遮掩什么。
第87章 八十七章
何平安在一旁装傻充愣, 一路只是抓着他的手,像块牛皮糖粘住了他,跟初见时比, 已经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态度了,为何如此, 说到底还是因为游若清的缘故。
原来那一日游若清假借报丧之名进了宅子, 虽未见上何平安, 但何平安看见了鸣玉架梯,从屋梁上取镜的那一幕。
那一面镜子,何平安死都记得她是怎么弄丢的。
游若清小时候抢了她的镜子,竟藏在了这里,亏她整日睡在这里,眼望着顶,瞎子似的。
如今鸣玉找出了镜子, 何平安下意识就想起了小少爷。
她后来问起门口当差的丫鬟, 果然听说那日傍晚有个少年进了宅子,不过被鸣玉拦在了厢房外面不远的地方。
何平安笃定他就是游若清。
可是那面镜子本就是她的, 他为何还要拿走呢?
何平安看着身旁的男人, 忽然忆起竹林里的相遇, 游若清似乎很怕他。
这之后她偷偷观察了鸣玉几日,发现只要他在, 旁的男人无法靠近, 便是一般的小丫鬟, 白日里也是闲得无所事事,因为他将所有伺候的活都揽了下来。
他盯着何平安, 几乎要成了她的影子,只有在晚间的时候, 才会消失那么一会儿。
而游若清那一日上门拿镜子,必然是在提醒自己,有些话,他无法当着鸣玉的面来说。
他等着何平安自己上门,既能把那面镜子还给她,也能跟她说些只有她能知道的话。
何平安想通这一点,便一整夜没有睡好。
鸣玉心灵手巧,自从搬到了这里,他也不用再去做什么教习先生,两个人几乎到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步。他平日都是笑眯眯的,待人处事十分温和,一众丫鬟小厮都念他的好,虽说不喊他老爷,但一口一个主人,发自肺腑。
何平安但凡消失一盏茶的工夫,鸣玉就会把周围的丫鬟都盘问一遍,很快便能找到她的踪迹,要甩了他,实在是难。
何平安苦思冥想,最终想出了个主意。
她如今身不由己,早已没了从前那般单纯,什么贞烈牌坊,早和她无缘。
鸣玉既然是陆流莺的手下人,受他之托照看自己,到底还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横亘在两人之间。他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但其实也知道避嫌。
两个人回去的路上,何平安摘了帏帽,四下的晚风吹拂过发梢,她紧紧抓着鸣玉的手腕。鸣玉一声不吭,漠然向前。
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烧烂的云絮渐渐失去温度,消散在山巅。
田埂上走过几个农人,鸣玉余光瞥了一眼,见是朝着自己方向渐行渐近,他便拍了拍帏帽上的灰尘,反手就要扣在何平安的脑袋上。
不想身侧的少女左右躲闪,最后一头埋在他怀里。
两个农人从身侧过走,投来目光,抱着他的那一双手在慢慢收紧,鸣玉低下头,只见她乌黑的发髻被晚风吹得有些凌乱,这会儿暮色下看毛茸茸的,上面的金饰分外小巧精致,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晃动。
“有什么可笑的?”
何平安闷笑出声,缓缓抬起来脸。
她今日出门,特意抹了胭脂,雪白的脸上,晕开的桃.红色像是酒后才会浮现的那点醉意。鸣玉捻起她的一缕青丝,嗅过之后,轻声笑道:“既然没有醉,为何这样糊涂?松手。”
何平安一动不动,鸣玉便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诶呦一声,一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鸣玉微微一诧,急忙伸手去摸她的脑袋。
何平安仰起脸,笑靥如花,踮起脚尖,柔软的唇吻上他的指尖,刹那间似乎察觉到他了他的僵硬。
“何平安?别这样了。”
他眼里都是昏沉沉的暮色,目光落在她弯弯的眉眼上,思绪纷乱。
“嘘。”
何平安贴着他的胸膛,声音低低,笑道:“前些天,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呢?”
不久前,那一日燥热异常,一向聒噪的蝉,在日午也有片刻的消停。
小丫鬟们多在屋里避日头,何平安热得睡不着觉,晌午饭后,非要他给自己扇扇。
隔着一扇镶螺钿的大理石底屏风,在门口的男人放下了手里针线,他家常穿着一身樱粉色深衣,乌发绾了个道髻,用一根玫瑰石簪子簪住,通身衣着略显得有几分女气,可穿在他身上,却又显出别样的风流。
鸣玉绣了一小簸箩的衣裳,见她绕过来,可怜兮兮求自己,鬓角的发丝都被汗湿了,散乱地贴着面颊,眼睛仿佛都被烫了一下。
“这么热?”
鸣玉别开眼,不知她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只好到处去找纸扇,回了屋子,在她床边坐着,一边扇扇子,一边跟她说话。
象牙编的凉簟上,发髻松松的少女翻来覆去,很不老实,薄薄的夏衫被掀起一角,露出她雪白的小腹。
旁的妇人三四个月可能就显怀了,但她这会儿已经有五个月,仍是看不出显怀的迹象。
怀孕了却要还要撩.拨自己,鸣玉眼睛看着窗外,除了心绪有些浮动之外,愈发警惕起来。
片刻后歇了一会儿,他端起茶盏,嗅到一股茉莉花香。
何平安伸手捏住了杯沿,从他唇边抢了回来。
“我刚刚……喝了一口。”
若她还是扬州城里的何平安,鸣玉对她,也不至于感到这样的棘手。
他笑了笑,缩回手,说道:“你到了家乡,性子倒是活泼了不少。”
那杯沿上印下了她的胭脂,他眼神凝住,半晌,轻轻笑了笑。
“是不是嫌这里住腻了,要换个地方?”
何平安摇摇头:“只是许久没见过陆流莺,我有些……想他了。”
“他给我寄的那些书信,你拿出来,读给我听。”
鸣玉对上她的眼,何平安脸不红心不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