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那日在屋里小憩,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她扭头看去,一直伴着她的奶娘这会儿正蹲在她床边上,掀了毯子,用手敲击她床下的石砖。
“你这是在做什么?有老鼠?”
她话说完不久,一块砖猛地被人撬起,紧跟着落下四五块砖,像是被人挖通了一样。
一个麦黄肤色的少年探头。
他冬日里穿着一身粗布棉袄,头发用布条绑住,面容轮廓带着棱角,身上沾了不少泥土,像泥里滚过的小狗。
“你是何平安?”
他话音尚未落下,被人从后挤开,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很刻薄的声音,不过压得低,外头人也难听见。
“她要不是何平安,那你们这小半年不是白挖了么?蠢货,别挡路!”
一个满脸红斑的少女撑着手爬上地面,她灰头土脸,一双眼冷冰冰的,随后便瞧着她边上那个小襁褓,开口道:“真丑。”
何平安皱起眉头,把小渔儿抱在怀里。
“你们是谁?”
叫李小猫的少年后爬上来,顾不得拍灰,他到处找这屋里值钱的东西,嘴里小声道:“游若清喊我们过来帮忙,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义字当先,况且他对我又有救命之恩,这一趟非来不可,一定要把你带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
名唤阿丑的少女一把抢过她怀里的襁褓,话不多说,先一头跳到挖好的地道里。
何平安一惊,几近昏厥,几乎是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一头跳下去。
地道里昏暗极了,阿丑在拐角处等着她来,等到两三步的距离,撒腿就跑。就这般跑跑停停,一直到了尽头。
垫后的少年抢了不少值钱东西揣在褡裢里,脚步轻轻,像只矫捷的野猫。
而在卧房里的奶娘,将砖石都放回去后,吞下先前就准备好的毒药,李小猫离去前曾死死掐过她的脖子,留下了一道可怖的印痕。
随着她砰地一声倒地,门外烤火的丫鬟们纷纷进来查看究竟。
这一看不得了,顿时只觉得天塌了一样。
“快快快!找,主人回来要是知道了,非要打死咱们。”
宅子里因为何平安的消失乱成一锅粥,众人把屋里翻了个遍,等鸣玉回来了,正好也找到了那地道。
鸣玉满身寒意,他看着床边那黑黝黝的洞穴,立马跳了下去,只是走到半途,地道被泥土堵了个严实,再难过去。
他折返回卧房,顺着地道的方向,在地面上寻去,与此同时,又遣家里的小厮在村里四周打听,近来可曾见到过什么陌生人,亦或是行为举止异常的人,若是有线索,当重金酬谢。
鸣玉顺着那方向出了村,一无所获,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起一个人。
而游若清就料到他会找自己,提前几个月便回了城,早已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就算他怀疑自己,也找不到一点证据,到时候若是以武力相逼,游若清也不怕。
李小猫办事,他最放心了。
鸣玉找不出游若清的异样,只好先让人把他盯住,自己回去则把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屋里丢了许多的值钱小物件,有人说是进了窃贼,本来想偷些值钱的东西,但窥见夫人的美貌,一时动了歪心思,将人一起掳走了。
鸣玉可不信这些说辞,他即刻写信传给陆流莺。
他原以为何平安生了孩子,就会安分,哪里知道,都这会儿了还跑了。
若是她撞见贼人,第一时间就该呼救。
那个被药死的奶娘,有家人上门收尸,鸣玉却没有应允,他不相信奶娘死得就这样蹊跷。直到尸体长了尸斑,后面开始发臭了,他才不得不相信,这奶娘是真死了。
半个月后,陆流莺收到信。
彼时京城里风云涌动,而他父亲糊涂,不慎被牵扯到了党派之争中,家里家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一时竟难以抽身回来。
想到鸣玉一向稳妥,这一回却没看住何平安,陆流莺自然恼火。
他写了封信回过去,同时又暗暗回了封信到扬州,让南馆的掌事亲自过去查看。
书信一来一回便过去一个月。
鸣玉把乡里都找了个遍,一无所获的同时,愈发好奇,究竟是谁有这样的神通,竟是没有留下一点猫腻。
此处且按不表,接着下小雪的那日,三人下了地道说起。
阿丑抱着何平安的女儿,走过弯弯绕绕的地道,最后爬上梯子,用脑袋顶开上方的草皮。
“你要干什么?!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阿丑爬上地面,见她在下面吼自己,一手拎着那襁褓,悬在出口上方,笑嘻嘻道:“那我还给你。”
何平安以为她要丢下来,连忙上前伸手接,可阿丑又收回了手,还朝她做了个鬼脸。
“这么个丑东西,干脆冻死好了,你再生个俊的。”
“你别乱来!”
何平安不敢再犹豫,爬着就上去。
四周有风吹过,竹林里枝叶摇摇晃晃,抖落无数碎雪,穿着单衣的少女丝毫不惧寒冷。何平安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她朝她伸手,放柔了声音,讨好道:“我和你无冤无仇,小渔儿也还是个婴儿,出世不久,还请姑娘高抬贵手,饶她一命,求求你,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眼睛盯着襁褓,生怕她把女儿反手就丢了。
而阿丑看着她这样卑微,笑了笑,双手把那襁褓递给她。
“我跟你开玩笑呢。”
她身后,李小猫爬上了地面。
少年伸手拍了拍头发,又拍了拍自己肩上的褡裢,这一趟显然是满载而归。
“你快跟我们走罢,这里不能久留。”李小猫道。
“跟你们去哪?”
李小猫道:“游若清之前说了,先把你带回我们那里,等风头过了你再出来。”
“你们那儿?”
“药师崖。”
竹林里,穿着紫色衣裙的女人紧紧抱着襁褓,眼神里都是警惕。
阿丑看出来她的怀疑,便将游若清那面小镜子递给她:“游若清对这个蠢货有救命之恩,此番求到药师崖,是该报恩了,我们不是坏人,相反,我还是个大好人。”
她满脸的红斑,说话时声音尖细,何平安接过那面镜子,依稀嗅到了一股药香。
“你是大夫?”
阿丑不置可否。
何平安收下那面镜子,阿丑让她跟着自己走,李小猫则留下收拾着后面的烂摊子。
“他一个人行吗?”
“怎么不行,别管他,他就是死了也是活该。”
阿丑说话有时候真的是十分刻薄。
她带着何平安走山路,马衙附近大山小山,重重叠叠,好在何平安从前也是惯走山路的,如今也出了月子。临走前她看了眼娘亲的坟,带着怀里的小渔儿磕了三个头。
阿丑静静看着,这之后就跟哑巴一样,为了照顾何平安的体力,她每隔一个时辰便会休息一会儿。先前她跟李小猫就是从这山里来的,有的山洞里还留了食物和水。
何平安停下来的时候就会给女儿喂奶,她的女儿是真的安静,连阿丑都忍不住夸了句。
入了夜,阿丑带着何平安藏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约莫是天快亮的时候,山洞门口有动静,何平安一下惊醒,寒气涌入,她定睛一看,见是昨日那个少年,略松了口气。
李小猫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肩上还扛着一只野狼,他看着洞里的阿丑,轻手轻脚进来。
他朝何平安嘘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架锅烧水。
他说:“阿丑不喜欢喝生水。”
何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少年出门在外,居然还随身带了个小锅,更是还有一个小袋单独装香料盐巴。
他趁着烧热水的工夫,把那死了的野狼剥去皮毛,再把肉处理了,带不了的就埋在地里,像是娴熟的猎人。
天大亮后,阿丑睁开眼,山洞里漫着一股血腥味,同时又有一股肉香。
三个人分吃了肉,等何平安给女儿喂过奶,再次上路。
日月交替,时光飞逝,有一日三人翻过一座大山,顺着小路往下,忽听到微弱的爆竹声响。
何平安这才惊觉,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她跟着两个少年人,风餐露宿,冬日里跋山涉水,几乎不曾见过市井中人。
她看着周围的山山水水,终于听到阿丑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到了药师崖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让人感到无比可靠。
何平安紧紧抱着女儿,回首瞧着来时的山路,忽只觉得走过了千山万水,陡然间迎来了新生。
第90章 九十章
药师崖上有一座药庐, 仿前朝建筑,仿若深山里的古刹,隐匿在丛林之中, 人迹罕至。
今日除夕,那一扇紧闭的大门时隔三个月, 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阿丑回了自己家, 嘴角扬起, 一蹦一跳先去了自己的药圃。
李小猫在屋檐下卸了满身的行李,他这一路费心费力,此刻略松了口气,抬眼见何平安抱着孩子,不知去何处落脚,他便给她指了间空房。
何平安这一路走得艰辛,要不是身边有两个少年帮着, 她只怕早就倒下了。她躬身谢过李小猫, 小跑着去屋里给女儿喂奶。
药庐清幽古朴,久无可客人, 被褥上有一层灰, 何平安喂饱了女儿, 出门问李小猫要了个竹篮。她把小渔儿放在倒座房里,一个人撸起袖子, 先把屋里打扫了一遍。
阿丑路过窗外, 站定了悄悄看在眼里。
她那一身紫色衣裙早已破烂不堪, 袖子衣摆都短了一截,为了给女儿裁尿布, 里面干净的中衣也都裁了,她此刻的打扮一点也不像是个深宅里的贵妇人, 见她吃了一路的苦,弄成这般模样,阿丑笑了。
“我这里可比不了你先前住的地方,后悔跟着我们逃么?”
何平安听到身后阿丑的声音,忙转摇头道:“我不后悔。”
她看着阿丑的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这一路阿丑最喜欢把她的女儿抢过来玩,抱在怀里,夹在腋下,她人虽说不坏,但性情古怪,何平安都捉摸不都她下一刻会不会变脸。
“你不后悔最好了,要是后悔,那也没有办法。”阿丑耸了耸肩,她嗅到这屋里的霉味,给何平安指了指上面。
“这里潮,冬天冷得厉害,对你家丑儿身体不好,搬到上头去罢。”
何平安弯腰谢过她,阿丑给何平安找了间家具齐全的,
“这原先还是我师父住的,要不是看在你女儿的面上,我才不给你住呢。”
何平安闻言微微一诧,正要开口推拒一番,阿丑却截住她的话,把人一推。
“老头坟头草都长了三尺,住吧,不住就滚出去,抱着孩子冻死在外面。”
何平安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她再次谢过阿丑,进去收拾,可这间房里竟没有多少灰尘,像是有人经常过来打扫。何平安听着女孩踢踢踏踏的脚步,无奈一笑。
阿丑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没过一会儿,阿丑抱了几件衣裳过来,灶房那里李小猫正在煮饭,顺便烧了两桶热水,今日过除夕,阿丑沐浴过后,让何平安也去洗洗,她抱着小渔儿在灶房里玩,等灶台上的水又烧热了,就找了个木盆,在灶膛边上给小渔儿洗澡。等到何平安过来,她也把小渔儿洗了个差不多。
何平安系上围裙,怕李小猫累到,帮他打下手。这一路沉默寡言的少年厨艺竟意外的娴熟,他的刀法极好,何平安看着他的动作,想到鸣玉。
她这一走,不知他有什么惩罚。
药庐里之前就存了很多菜蔬,李小猫丢了那些已经变质的,捡着剩下的做菜,他动作麻利,一个人能顶三个人,一个时辰不到,就烧了一桌子菜。
何平安用热水烫着碗筷,三人走了一路,晌午都未吃饭,也等不了晚上了,趁热就吃除夕的年夜饭。
四仙桌上,安安静静,没人说话,气氛虽是有些诡异,但对于何平安而言,这是她吃的,最舒心的一顿。
从前在顾家,她顶着赵婉娘的身份,一举一动,在人前都要带着她的影子,顾兰因鄙夷她的德行,私下里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里更是存了坏,后来便是逃了出来,有短暂的安宁,何平安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哪一日就被他发现了。
她要是知道自己选了替嫁这条路,会有这样的后果,惹到这样一个不能惹的疯狗,她才不要那二十两银子。
……
“何姐姐吃呀。”
阿丑敲了敲碗,清脆的响声打断她的思绪,何平安抬头笑了笑,解释道:“我想到游若清了,咱们逃了这么久,他会不会有事?”
李小猫:“他不会有事。”
“他既然来找了我们,也应该找了京城里的几个朋友。”
“他朋友这么多?”
李小猫点点头:“游兄弟是我见过的,嘴最甜的。”
游若清嘴甜?
何平安笑得不知说什么好,她摸了摸手边的杯盏,见里面装的是水,手又缩了回去。
一年多不喝酒,她一高兴差点忘了,吃得差不多,何平安起身去给女儿喂奶。
暮色四合,周围树木高大,山里的天似乎黑得更早。
穿着鹅黄色对襟袄子的女人望着四周,偌大的药庐里安安静静,一想到阿丑这样一个小姑娘,师父走了之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何平安大抵就理解了她的性格。
除夕吃过饭后,李小猫不知从哪找的红纸包,塞了铜钱在里头,递给何平安的女儿。
“岁岁平安。”他说。
何平安低头笑出声,她也朝李小猫跟阿丑两人道了声祝福,只是拿不出一文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