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拿我开心。”
陆流莺写给何平安的信,他虽然没有看过,可他也能猜到,那信里十有八九都是情人之间才有的话。
闷热的午后,芭蕉叶子都晒蔫了边,四下亮堂堂的,唯独卧房里,光线稀薄,竹帘落下,挡住了热浪,也拦住了窗外窥视的目光。
何平安收拢起那把洒金折扇,最后抬起了他的下颌。
锋利的起伏撞在男人秀气的颌线上,渐渐地在皙白的皮肤上印出几道红色的线痕。
他没有顺着她的力道,此刻一双眼瞧着她,眼里似有一丝无奈。
“你喊我一声夫人,该不该听我的话?”
鸣玉笑了笑:“恕难从命。”
何平安拍了拍他的脸,俯身靠近,悄声道:“你和我同进同出,同吃同喝,就差睡在一张床上了,不过让你读信而已,怎么就跟要杀了你一样?”
“夫人慎言。”
鸣玉退后三步,见她嘻嘻笑着,满意地躺回去,稍稍松了口气。
他以为何平安是待闷了,于是出去准备找个戏班子,给她唱几出戏。门口小丫鬟送来茶水,鸣玉侧身让过,内里传来她的声音,鸣玉回首望了一眼。
青纱帐微微一晃像是起皱的春水。
伸出来的胳膊如一节雪藕,温润细腻的玉镯子挂在腕骨上,未几,她探出半张脸,不知何时拆了发髻,乌发逶迤,她唇上抹上了那日在扬州城里,他亲自为她挑选的口脂。
她意图明显,要扯他下水。
而门口的小丫鬟看见了,脸一红,端着的茶水晃啊晃,忙递到鸣玉手上,生怕打扰了两个人。
“你不怕我告诉公子?”
鸣玉站定在原处,仿佛坐定的僧人,他半边身子暴露在日光下,周身轮廓都泛白,干净极了。
何平安眼神无辜,说着说着,却笑了,她起身就要过来找他。
可下一秒,鸣玉端着茶水就跑。
他肉眼可见的慌乱,验证了何平安的猜想,她倒回床上,笑过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鸣玉不是草木,也有自己的私心私情。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这话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
这之后,何平安绞尽脑汁,处处去撩他,鸣玉就算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不过他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只是默默躲着她,在暗处看着何平安。
这一次何平安趁着他沐浴,偷偷跑出来,鸣玉初时不曾发现,等到周围太过安静,没有人缠着,他才反应过来。
闲话休叙,只说这一头,鸣玉把何平安带回去,心里已经明白她这些日子为何如此反常。
一切都是为了见她过去的情郎,亏他自己被撩得心绪不宁,还在这里避嫌。
鸣玉道:“这事,我会写在信里告诉公子。”
“你就不怕他怪罪你?连一个女人都看不好?”
“我以为可以将心比心,谁知道你在算计我。”
何平安:“难道你就没有算计过我?”
鸣玉笑而不语,他从卧房抱出被褥,铺在她的厢房里,隔着一扇屏风遮挡,竟是要把她盯死。
“夜里头我要是看不清周围,跌到了你这里流产了怎么办?”
鸣玉:“那你夜里就不要乱跑。”
“可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要是趁你睡着了,睡错了地方,叫陆流莺知道,你会不会受责罚?”
鸣玉抬眼,态度温顺,眼里笑意不减。
“我悉听尊便。”
第88章 八十八章
鸣玉自此就和她住在一间厢房, 光阴荏苒,展眼间暑气散尽,江南入了秋。
何平安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口味十分刁钻, 上午吃酸下午吃辣,鸣玉也猜不准她这一胎是男是女。眼看产期将近, 鸣玉让小厮乡里找了个稳婆, 先拿一两银子给她点甜头, 托她冬月给妇人接生时挨个问问,若是产下女婴不要了,就抱给他养,事成之后,还有十两银子的谢礼。
那稳婆收了钱,哪有不应的道理,更是笑道:“你这事我保管成, 女婴可比不得男婴, 生下来丢河里溺死的多的是,你老婆不能生, 舍得花钱去别人家抱一个, 说到底也是那女孩的福分, 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回来。”
小厮千恩万谢, 回来后告诉鸣玉。鸣玉那时候正在灶房里擀面, 笑了笑没说话。
这世间有钱的没钱的, 都想生个儿子传宗接代,殊不知数十年光阴眨眼而过, 最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
……
十月过后,天亮得晚, 一日冷过一日。
马衙乡里,陈三郎隔三差五往庙里跑,更是早早说好了稳婆,等到了九娘要生产的那日,急得就像是热地上的蝼蚁,在家钻出钻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丫鬟端进去一盆热水,再出来时,就听到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仿佛黑暗里照进一点光,陈三郎猛地蹦起来,推开门就想进去看看,谁知道那小丫鬟拦在门口,非说里面血腥气太重了,男人不好进去。
陈三郎非进去不可,结果小丫鬟说进去就倒霉一年,他立马就站定了。
穿着灰布衣裳的汉子重新蹲在门口,度日如年,时不时就要嚷一嗓子,问里面人好了没有。稳婆敷衍他,待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跟九娘说定了,这才把其中一个小女婴抱出来。
原来九娘这一回生了双胞胎,但因为是女婴,心里的失落自不必说。
稳婆看了出来,趁机就劝说她,把那外乡汉子要抱养一个小闺女的事说给她听。
“那家女人不能生,托自己男人到这乡里寻找,要抱个小女儿回家养着,我看那男人虽不是顶富贵的人,但也衣食无忧,是真心想要个女儿。”
“他还说要是找着了,一定要出十两银子作谢。娘子这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咱们乡下女儿又不值钱,日后长大了也要嫁出去,要不到什么彩礼,还得再陪一笔嫁妆,我看你家陈三郎,这几年做生意总是赚少赔多,要是再多两张吃饭的嘴,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拼命挣钱呢,我老婆子活这么多年,你家陈三郎还是我看到的最疼老婆的一个了。”
九娘望着帐顶,浑身都是汗,一直不说话。
稳婆见状,也只好手脚麻利地把两个孩子用襁褓包起来,快要出去时,身后的妇人喊了她一声。
“先给我看看。”
稳婆转过身,到她床前,九娘望着两个小女儿。
刚生下的婴儿算不上多好看,眼睛小,皮肤有些紫,头也挤得变形了。一个哭了几声就没了动静,另一个还在撕心裂肺的哭。
九娘闭了闭眼,最后问道:“那户人家,家在哪里?当真要出十两抱养一个女儿?”
稳婆一听有戏,连忙压低声音道:“人在扬州,是个织布的人家,听说姓刘,孩子跟了过去,至少不会缺穿,而且那人先前就给了我一两银子作定金,绝不只是随口说说的。”
九娘叹了口气,把最吵闹的那个留下,朝稳婆使了个眼色。
稳婆大喜,不过还是忍住笑,先把安静的这个放到九娘怀里。
“那我把这个大的抱给你家陈三郎看看,这个小的,你喂她吃几口奶,好歹也是母女一场。”
两个人说话间,门口拦陈三郎的小丫鬟走了过来,小丫鬟见稳婆只抱着一个出去,心下微微不解。九娘看了她一眼,把她叫住。
“大娘有何吩咐?”
“你当初快被你爹打死了,是我路过你家门前,把你带了回来,你是我的人,我今天只要你管好嘴。”
小丫鬟跪在她床前,看着她怀里的小婴儿,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
九娘道:“我今日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抱出去的那个,你爹爹日后要是问起来,不要说漏了嘴。”
小丫鬟怔住,但想到自己那个家,随即又有几分理解。现在谁家不想生个儿子呢,女儿就是赔钱货,越多越不值钱。
只是她没想到,刚生下的小孩,大娘就这样送走了,跟她平日的和善比起来,倒显得过于狠心。
九娘让小丫鬟去厨房里找个食盒,装些糕点让稳婆带回去。
小丫鬟心里装了事,反倒没有刚才那么高兴,见门口陈三郎望着刚生的女儿,微微叹了口气。
片刻后,稳婆拎着食盒离去,临走前,陈三郎还多塞了些钱给她,谢她今日帮着九娘接生。
稳婆多拿了钱,一路笑得合不拢嘴,按照约定,她回了家就让自己的小孙子去马衙乡的五猖庙,找那个之前来家的外乡男人。
鸣玉吩咐的小厮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庙里,得了信便跟着小孩一路到稳婆家,他接了食盒里的小婴儿,检查过后,没有丝毫犹豫就掏出十两银子。
稳婆欢天喜地接过,就再不管他了,小厮匆匆赶回九章村。
说来也巧,他前脚刚回去,宅子里的何平安也生了。鸣玉从城里请回来的稳婆见是个男婴,当下恭喜道:“是个女儿!”
何平安要看,稳婆却抱着孩子先出去了。
何平安浑身虚脱,她从昨夜疼到现在,她望着紧闭的门窗,虚弱地躺在床上,感觉命都丢了一半。周围的丫鬟给她擦脸,喂她喝糖水,帮她排恶露,何平安望着门口,生出一股茫然无措感。
不久,鸣玉抱了孩子进去。
满屋的腥气,他就坐在何平安身边,何平安看着襁褓里的丑小孩,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娘亲跟她说的话。
“你虽然生下来像个猴儿,不过长大了,应该是个美人。”
“她怎么不哭?”床上的妇人声音轻轻,微微抬手摸着她的脸,“她饿不饿?”
鸣玉看着这个小孩,笑叹了声,他把襁褓放到何平安的枕边,温声道:“她饿了自己会哭,刚刚奶娘给她喂过奶,这孩子吃了几口就这样了,倒是安静。”
“我给她取了名字。”
何平安伸手把她抱到怀里,脸贴着她的小脸,小声道:“就叫她何渔儿。”
鸣玉念了两声,笑道:“很好。”
之前他问过几次,可何平安总憋着不说,现如今居然叫这个名,有些意思,公子要是知道了,应该会喜欢的。
鸣玉坐了会儿,而后便出门去处理那个小男婴。
冻得哭声微弱的婴儿被他装在木盆里,交由小厮,丢到宅子前面那条河里。
这个傍晚,天又落雨,村里人吃完饭冷得都不出去了,那河里飘了个木盆,纵有人看见,听见婴儿的哭声,也当是哪个可怜的小女婴被人抛弃了,自己家里光景尚且艰难,哪里还有闲工夫再捡个赔钱货回家呢?
那只木盆摇摇摆摆顺水而下,最终飘到一处拱桥下面,因为水流打旋,一只在原地转,抹黑到河边洗布的汉子为了躲雨,往桥洞下来,他听到小猫一样的声音,慢慢靠近。
他看清是什么后,捞起那只木盆,把里面的小婴儿抱出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
初为人父,他皱着眉,声音里都是不自觉的心疼。
嘴唇发紫的小婴儿还在哭,陈三郎脱了自己的外衣,把他裹起来,往家抱去。
这一日是立冬,三郎回去不久,寒雨绵绵一连下了三日。
大抵是时节凑巧,陈三郎便给那捡回去的男婴取了个小名,叫冬郎。
第89章 八十九章
谚语说:立冬有雨, 防烂冬,吃得粮尽米也空。
今年立冬落了雨,往后更是连续下了三天, 一般庄稼人已早早开始屯粮,防着以后有大雨雪, 家里粮吃尽了又无钱再买。
而鸣玉怕年底太过寒冷, 不便行路, 于是打算开春了再带着何平安回扬州。
他从城里找了奶娘,先伺候何平安坐月子,这期间他不便再和她住在一间,于是搬回了自己原先的住处。
何平安刚生产不久,一整日多是躺在床上,每天最喜欢的就是看自己襁褓里的女儿。
刚吃饱的小婴儿翻过身又在睡,何平安企图从她身上找到一处像自己的地方, 但找了一整天, 只觉得她的头发很茂密,有些像自己。
“小姐现在太小了, 大了眉眼长开了, 就能看出来, 她爹娘都是美人胚子,想必自己也不会差多少。”奶娘在一旁小声道。
何平安摸着小渔儿的脸, 笑道:“其实就算长得丑了些, 也不妨事。”
她跟着自己, 日后无依无靠,长得太好, 反倒不妙,只要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纵然她丑上了天,何平安也认。
月底时候落了一场小雪,鸣玉见何平安月子快走完了,正好还有一个月就到除夕,于是打算去城里采买些年货,再给她带些绸缎回来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