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的声音和表情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与你无关。”
“好,那我不打扰您了。”通讯倏地切断,金发青年的轻笑却仿佛还在房间里游荡。
房间里的灯光忽然有些刺目,西格呼吸变得粗重,抬手重重叩击投影面板,书房一下子陷入昏暗。
“安戈涅在哪?”他接通王宫内线,询问事务官。
“陛下回王宅取东西了。”
“什么时候的事?”
“四……不,五个小时前。”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属于正常行动,而且对女王的动向……您之前吩咐过,让我们不要监视得太露骨,不需要对您时时刻刻汇报。”
西格淡声应了,挂断,换另一条通讯通路:“安戈涅现在在哪?”
对方好像对直接收到西格的问询有些意外,顿了顿才连忙回答:“女王回到王宅不久,另一辆飞行器从近旁地下车库离开,去了艾兰因的庄园。庄园内部安保级别太高,我们没有跟进去。需要进一步追踪吗?等您下令。”
“不用。”
夜色之中,西格坐在桌边良久,终端视窗蓦地亮起。他向安戈涅发送通讯请求,一次,两次,三次。
无人响应。
无人响应。
无人响应。
弹窗在请求自动取消后再一次消失。
暗色的身影到了窗边,良久不动,宛如一张静态的剪影。
而后,突然间,他单手捂住眼睛,靠着窗台,上身弯折下去。
※
两个小时前。
安戈涅小心翼翼地展开手中的信。只有一页,写得很满,是艾兰因惯用的高级信纸,厚实硬挺,有随光线若隐若现的纹理。
熟悉的流丽字迹撞入眼帘,她的手指紧了紧,立刻松开,怕把信纸捏出褶皱。
没有称谓和寒暄的虚词,直入正文,更像是一张便签:
“无论你阅读这页书信的时候对我是什么看法,安戈涅,我还是希望你知道,我隐瞒五年前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几乎完全出自善意。
“纯然的、不带任何考量的善意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说是几乎。
“我向来认为比起过去,当下和未来更有资格为一个人定性。你已经比五年前我们相识时更为锋锐、更为耀眼,再五年十年、五十年后的你,想必会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年长者的傲慢让我想说服你、为你做决定,让你相信到了那个时候,‘少女利丽十五岁时发生了什么’这件事会变得遥远;真相没有你想象得那么重要。
“但你向来难以忍受谎言和欺瞒,哪怕你清楚真相很少让人愉快。也因为你年轻却也念旧,总是忍不住回头看,你才没有把我彻底地从你的人生中剔除。因此,即便我希望你能放弃寻求真相,我还是不能擅自将所有的秘密和书写这行字的我一起埋葬。
“但我希望你可以等一等,再多考虑一段时间。如果你依然想探究到底,那么正如首都星的每轮月亮都有盈亏,谜题也会有揭晓的时候。”
最后数行的字体明显小一号,像是艾兰因在签名后改变主意,后来又增添进去的:
“无可否认,我们因为一场谋杀相遇。但我希望、我或许应该祈祷,你回忆起我的时候,除了阴谋和鲜血,这近六年里,会有一些别的东西确实存在过,并且被你记住了。
“艾兰因”
安戈涅紧紧抿着唇,将信纸翻到背面。什么都没有。
她举起信纸对着吊灯,没有隐藏的记号。
她推开门跑到走廊上,往宅邸主卧闯,与管家先生撞个正着。
“陛下?”
“只有这一张?没有别的?真的没有了?”
管家为难地垂眸:“大人确实只把这个信封交给我。我没有动过。”
“怎么可能!”她变调的叫喊在走廊尽头无力地回荡。
管家隐含着无奈的悲悯注视让安戈涅难以忍受,她飞奔下楼,冲到室外的夜色里。
残缺得各有肥瘦的两弯月亮已经挂在天幕上,像在对她挤眉弄眼,一边有些偏蓝,一边则明显明亮许多,交缠的光辉让她感到寒冷。
每轮月亮都有盈亏……
安戈涅一震,抬起抓着信纸的右手。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半明半昧的暧昧月光映在信纸上,不足以将整张纸照得通透,却正因如此,让淡得几乎与纸页融为一体的圆形图案与几个字符现形。
一个圆,两行内容,第一行是六位字符,看上去是立体坐标的格式;第二行更加复杂,像密码串。
安戈涅将这串字符当作坐标输进定位软件检索,目标也在首都星表面,和这里大约有30分钟飞行距离,地图上没有登记用途,只是个纯粹的坐标点。
“陛下?”等候在外面飞行器中的布礼这时候也迎了上来。
“我们走。”安戈涅将坐标报出来,又记录了第二行密码,快步往飞行器走,忽然回头。
管家先生站在大宅正面的拱门下,向她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她绷住表情,一颔首致意,转过身。
坐标点所在是个全自动化的小型私人空港,这类设施专门服务私密性需求高的客户,飞船都从首都星地表出发、再汇入离开生态圈的航流。因为有了中转的手续,飞船获得新的公开飞行编码,因此更难判定来源和目的地。
内部接待分隔在一个个隐蔽的小房间中,流程简洁,弹出的窗口要求输入提取码,安戈涅将隐藏的第二行字符输入进去,窗口很快显示验证成功,吐出一个认证手环,地面亮起通往机库的指示路线。
“陛下……?”布礼要跟上去,但是通道口立刻拦住了她和其他护卫,“您必须带上安保出行。”
安戈涅摇摇头:“我带了武器,而且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去办。如果两个小时后我还没消息,再通知西格他们。这是命令。”
※
十分钟后,
安戈涅坐在一艘小型飞船中,看着地面逐渐缩小为灯火闪烁的色块。飞船虽然只能容纳四人,但设施俱全。航线事先设定好,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但不可思议的,她坐在这空旷寂静的舱室中,竟然获得了过去一天内难得的宁静。
飞船中的香氛和艾兰因规格更高的私人飞船很相似,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即将降落的提示语将安戈涅叫醒。她向外看,怔然忘了眨眼。
窗外是大片冷白色的岩石平原,在恒星光照下反光强烈,像被浓郁的银色雾气笼罩。
不需要确认地图,安戈涅就知道这是哪里:首都星的第二个月亮,被称为二之月的、荒凉而明亮的卫星。
飞船越过被戏称为“水银庭院”的明亮月面,驶入背面的阴影之中,朝着地表俯冲。
有那么十几秒,窗外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而后飞船微微颠簸了一下,安戈涅知道这是滑入内部轨道的征兆。
下一秒,窗外再次亮了起来,狭长甬道两侧的灯光残影快速后退,随着飞船减速逐渐清晰。
穿过两重降温水幕和换气室,飞船终于彻底停下。
机库只有一个出口,随着她靠近打开。
门后景致豁然开朗,巨大的室内空间被柔和的光线笼罩,细腻的银沙堆叠出丘壑和波浪,左右环伺,让出一条蜿蜒伸向前方的白色小路。
安戈涅缓步沿着小径,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进。鞋面踏过洁净的道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沙沙沙。
还有她的呼吸、加速的心跳,除此以外,什么都听不到。
眼睑短暂阖上又睁开,视野中多了一道身影。
安戈涅用力眨眼,并非幻觉,没有消失。
她首先看到的是垂顺的银色长发,束在脑后,末梢随步伐微微摇晃,也让她随之动摇。
修长的白色身影穿过银沙的庭院,向安戈涅靠近,性别莫辨的美丽面孔带着浅淡的笑意,像在邀请她沉入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艾兰因……?”她的声音干涩,难以解释,明明是和记忆中几乎无二的脸容和身姿,她却连欣喜都忘记,只无端想要后退。
一步又一步,面貌熟悉的人终于来到她面前,浅灰色的眼睛映出她矛盾无措的脸,像面平静无波的镜子,仔细而透彻地捕捉并映出她的每个细微反应。
她呼吸一滞,终于意识到违和感的源头。
也在同一时刻,她听到他说:“安戈涅,初次见面。”
第130章 最终谜题05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安戈涅冷静地问。
面貌熟悉的陌生人弯了弯眼角, 声音温和:“我还没有决定自己的名字。但我不介意你继续用艾兰因这个名字称呼我。”
安戈涅努力维持的镇定因为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裂出深痕,她无言地从头到脚地审视他, 找到外貌和表情上与她的记忆完全一致的部分,同时也分辨出一个又一个差异:
艾兰因精于保养,单从外貌很难猜测他的真实年龄,但眼前人的躯体无疑比艾兰因要更年轻;
他观察她的眼神细致却也平静,安戈涅印象中,只有在相识最初的一段时间,他曾经用这种隐含评估意味的眼神看她;
他对她说话的口吻和气却也充满距离, 并非刻意装腔作势惹她生气,而是以良好的风度博得陌生人的好感, 她经常看到他对其他人那么做。
……
‘艾兰因’任由她打量,过了半晌才评价道:“看起来你已经对现状有大致把握。你确实很聪明。”
安戈涅眨眨眼,仿佛突然间被针扎了一下。她没有正面搭腔,让疑问倾泻而出:“你……你们是什么?量产的生命体?一旦死去就会被下一个代替?所以所谓的白银侯爵,那么多代都有惊人相似的外貌?”
‘艾兰因’讶然望着她,而后点了点头:“可以这么概括。”
“那么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你……难道继承了上一具身体的记忆?”
如果是那样, 他给她的感觉又为什么如此陌生。
“理论上来说, 我拥有每一任的绝大部分记忆。但那仅仅是记忆。”见安戈涅面露困色, 他侧身示意她与他一同沿着小道前行,“与其空口描述, 不如亲眼确认,跟我来。”
贯穿银沙庭院的小道尽头是又一扇门,随两人靠近自动开启。
安戈涅步入门后便是一怔——这里的布局与神圣之门地表的殿堂极尽相似, 穹顶方厅。只是此处的墙面和圆顶内侧都以隐约闪光的白色涂层覆盖,并无任何色彩纹样。
在神圣之门地面中央开出门洞的位置, 这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长方体。
厚重、方正、纯白色,像一具石椁。
安戈涅不寒而栗。
“这里面是什么……?”她听到自己抬高音调。
身边人轻笑了一声,熟悉的笑声让她的手臂爬满鸡皮疙瘩。
“你已经知道了以太族和人类的交易和结局,那么你应该也记得,人类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说动以太族获得肉身,并且从以太族那里获得了创造生命的技术,为他们制作用以‘降临’的躯体。”
“然后呢?”安戈涅不由盯住对方的眼睛。她只看到熟悉又陌生的浅灰色虹膜,和平静的幽深瞳孔。‘艾兰因’眸中也没有壁画中用以区分以太族的异彩。
“以太族讲求公平合理,人类必须能够从中获得切实的利益,以太族才会同意这笔交易。”
‘艾兰因’顿了顿,像在给她时间思索,推导出新的猜想,而后他才说道:“当时的人类代表给以太族的说法是,他们希望得到复制人类躯体、还有记录转移记忆的技术,这样一部分人就能够以不断更换躯体的方式获得永生。”
这确实是个足够合理的交换条件。
他扶住‘石椁’盖子抚摸了两下,安戈涅这才发现那上面浅浅刻着一列名字。他淡然念出最上方的那个:“卢缄,”
最初的银发侯爵。
“第一个以这种方式达成永生的人类,也是唯一一个‘永生人’。”
“唯一的?”安戈涅虽然这么问,却并不意外。如果真的有可能永生,就根本不会有王权更迭,历代的君王估计永远会是同一个人。
“提取、复制、转移记忆的过程极为复杂,对每个人都必须进行微调,卢缄的记忆是以太族协助转移的,那之后不久,以太族就成为了‘遗物’。复制卢缄的程序至今还在运作,但无法应用到其他人身上。
“因为人类并不真正理解以太族的技术,改写不可能,复制都不曾成功过。强行尝试的结果几乎都是记忆缺损,又或是人格扭曲,诞生后很快就会崩溃,进而自我毁灭。在斐铎死后,这样的实验也停止了。”
‘艾兰因’再次等待了片刻,给安戈涅足够的消化时间,突然说:“你与那些徒劳的实验并非完全没有交集。”
她愕然反问:“我是古老的实验品?”
这次换到对方讶然,他似乎对她的思维发散能力有些无奈,摇了摇头:
“陶朱双蛇集团的元老中,有的师从王国仿制以太永生科技的研究者。他们在共和国独立战争时期离开王国,移民到了势头正盛的自由联盟。陶朱双蛇生物科技部门正式成立的时间较晚,但那里进行的某些实验应用的理论,还有对于永恒生命的执念,本质上都来自王国在斐铎之前的实验项目,是另一个时代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