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起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眸,杜菀姝甚至还打心底浮现出些许庆幸。
何况,她也没有必要回答陆昭。
于是杜菀姝低头,看向站在她与陆昭中央忐忑不安的红衣姑娘。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就是平康公主。
“为何平康公主会在这里?”她问。
当今官家,妃嫔不少,却只有这么一名与皇后所出的女儿。民间传闻说平康公主痴傻,所以才不叫她对外露面。但杜菀姝知晓的则是平康公主……不会说话。
八岁的孩童,除却哭笑,从未开口过。
宫里的人都说,平康公主性情孤僻古怪,不亲近任何人,因而官家很是厌恶她。
恨屋及乌,连带着皇后也失了宠。
如今看来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竟然还都是真的。
平康公主确实不肯开口,性格也与寻常的娘子迥然不同。
“阿鱼就是如此我行我素,”陆昭苦笑几声,“她谁的话也不听,喊她不要乱跑,可对阿鱼来说,甩掉仆从内侍不过分分钟的事。也是因此,皇兄一直不放心让她到外面露面,也就是……她已八岁了,不得不带出来了。”
也是,民间都开始说平康公主生来痴傻了。与官家一同参与田猎,好歹能证明她不是一名痴儿。
不过杜菀姝倒没想到,找过来的会是陆昭。
“看样子,公主与惠王关系不错。”杜菀姝说。
“嗯。”
陆昭无奈摇头:“我不会责怪她,她对我就还好。”
是个有主意的小娘子呢。
与平康公主相处的短短时间内,就足以杜菀姝断定她极有主意,且是一名身手敏捷、头脑清醒的孩童。
尽管不开口讲话,可她并非与外界全无沟通。
“你手中的……”陆昭指向杜菀姝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而后忍俊不禁,“没想到,阿鱼竟与你投缘。”
说着,他低头看向平康公主:“你也叨扰莞……云夫人许久,该走了。”
平康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红衣的小娘子不言不语,像是完全没听陆昭的话般,不住往四周打量,仍是一副想逃的模样。
“阿鱼。”陆昭的语气稍稍重了些:“云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留在这里,只会给她增添困扰。”
然而平康公主压根不吃这套。
她闻言蹙眉,一双凌厉凤眼扫过来,其中写满警惕。
如此出言怕是说服不了平康公主。
八岁的娘子,喜欢抓鸟抓虫,喜欢一人在竹林里肆意乱跑。这般有主意,叫她带着宫人内侍出行、以大人的口吻开口劝诫,怕是没用的。
何况,杜菀姝也没什么事。
刘朝尔跑去参加狩猎了,她也不愿一人去和过往的友人交际,免得平白遭受他人揣测试探。与其和勋贵的家眷们打机锋,还不如看平康公主抓蛐蛐呢。
杜菀姝拎着裙摆,在平康公主面前弯下腰。
她蹲下来,选择与其视线齐平,而非居高临下说话。杜菀姝直视着公主的眼睛:“公主可想骑马?”
平康公主双眼蓦然一亮。
小娘子表现出了十足兴趣,方才流露出的几分狠厉与戒备消失到无影无踪。
“妾有一名朋友,擅长御马驯马,只是她也与参加狩猎了,明日才能回,”杜菀姝温声道,“殿下若是愿意,可先同惠王回去,明日再叫他带你过来,你我一同去骑马如何?”
说完,她又伸手,替平康公主抚平了衣袖。
那被鸟爪戳破的血痂,刚好就这么挡在了袖子之下。
杜菀姝:“切莫叫官家与圣人担忧。”
平康公主眨了眨眼。
她看了看杜菀姝,又飞快扫了一眼自己的手。
“这也不错,”陆昭闻言,很是惊喜,“请刘家娘子带阿鱼骑马出游,也算是阿鱼在世家勋贵前露了面。待皇兄回来,我就同他说。”
平康公主听了,这才放下心。
她认同地点了点头,往陆昭的方向小小跨了一步,算是表明愿意离开。
杜菀姝将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递过去:“还给你。”
凤眼扫了过来,平康公主的视线停留在杜菀姝的双手上,流露出几分不舍,摇了摇头。
“要我替你保管吗?”杜菀姝问。
平康公主再次颔首。
也是,这小鸟和蚱蜢,带到皇家别苑里,一准会叫宫人丢掉。
深宫的孩子啊……
“那好。”杜菀姝转头将鸟笼和蛐蛐笼交给观月,“我帮你收着,殿下若有空,就来看看。”
平康公主骤然绽开笑颜。
得到保证,她心满意足地向前拽了拽陆昭的衣角。这就是可以走了的意思。
陆昭的神情不自觉放缓,他抬眸看向杜菀姝,试图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少年郎君动了动喉咙,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还能……再说什么呢。
最终他也只是带着平康公主,与杜菀姝告别,转身离去。
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杜菀姝久久不言。
站在一旁的观月忍不住,一声叹息。
“叹什么气?”
杜菀姝收回视线:“走吧,回竹楼。”
说着,她抬头瞥了一眼湛蓝的晴天。
天气甚好,也不知狩猎的情状如何。
…………
……
同一时间,延岁山内。
越往山内走,周遭环境越发幽静葱郁。殿前司将军赵正德勒停马匹,一面擦汗,一面不住拍打着脖颈之间,以防蚊虫叮咬。
“都走了一个时辰了,”赵正德嘀咕,“还要走多深呐?”
话音落地,树林后头,赵押班匆忙赶过来:“三哥,官家要你停下。”
赵正德顿时来了精神:“可是要打道回府?”
官家出猎,殿前司自然要打先锋。这跟着官家一齐出来的,不止有武将、护卫,还有诸多勋贵家的公子——以及多出来一个分外显眼的刘家娘子。
往年田猎,也就在别苑附近猎鹿杀兔,意思意思完事。
这次往山里走这么深,赵正德担着责任呢,心理没谱。
“属下……不知,”赵押班为难道,“回去看看吧。”
“走。”赵正德调转马头,“官家肯定是准备回去了!”
云万里尾随其后,听到赵正德的话,不着痕迹地拧起了眉头。
但他并未多言,而是催动胯()下战马,紧跟着折返。
大批人马,停留在南山的山腰处,再往上地星变得分外陡峭,树林、草丛越发茂密,马是不可能上去的。
殿前司的人刚从北边回到山腰的位置,就看到一小队京城府的将士从南山上面徒步下来。
“回官家。”
打头的将领看着分外年轻,出言禀报:“山上确有马熊的踪迹。”
话音落地,诸人大哗。
这山下就是皇家的别苑,按理来说,马熊不该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是。
许是两年不曾田猎,以至于远离别苑的地方疏于管理,茂盛的树林引来了马熊栖息。
“好!”
京城府将领禀报之后,马上着一身红袍的壮年男子一声大喝。
他看起来接近而立之年,容貌秀丽、肤色白皙,唯独那一双凤眼生得颇为狠厉。这正是当今官家、大雍的皇帝陆晖。
陆晖迫不及待道:“传言说延岁山上来了马熊,果然没骗朕。走,随朕去猎熊!”
说完他就要翻身下马,竟要亲自带人步行上山打熊去。
赵正德听了脸色大变。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马上前,单膝跪地:“官家不可!官家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
“哦?”
陆晖的脸色变了变,兴致高昂的凤眼阴沉下来。
他看向赵正德:“赵将军的意思是,我定然会犯险?”
赵正德抖了一抖。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今天就是他人头落地,也不能让官家亲自上山。
万一出个好歹,那就不是自己死的问题了。
“末将的意思是,”赵正德磕磕巴巴,“是,是——”
中年将军“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一个好歹。
到最后,一声来自陆晖身后的笑声,接下了话柄。
“官家,赵将军说的也没错。”
陆晖扭头,看向身后之人。
是名中年士子,着文士袍,一张国字脸端正且坦荡,个子高挑且挺拔,走上前来,可称一句器宇轩昂。
触及到男子的脸,云万里不禁挑眉。
“高丞相竟也要拦我?”陆晖不悦道。
出列的正是丞相高承贵。
高承贵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官家要猎熊,那是谁也拦不住。只是臣以为,我大雍王朝,最好的将士男儿,今日皆在。这些个好儿郎可都是官家的,何苦官家自己亲力亲为啊?”
陆晖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前两年又是洪涝、又是民反,搞得陈晖烦不胜烦。今年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可以出来田猎了,听说山里有熊,陆晖肯定不能放过。
猎熊,是为了彰显他威武能干,有勇有谋。
但他威武能干做什么?还不如让底下人去,这样传出去,则是他大雍的人武力高强,显的也是整个大雍的将士身强力壮。
“高丞相说得对。”
陆晖选择让步:“有谁要自告奋勇的?能将马熊猎回者,朕赏千金!”
官家的话落地,周遭陷入了瞬间的沉默。
这——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
要是狩猎野猪,哪怕是郊狼,仗着人多势众,去就去了。最差也不过是声势浩大,猪狼跑了,猎手空手而归。
但猎熊又是另外一回事。
步入深山,去不了太多人,而且他们还得下马步行。其中危险,无异于上前线。
一时间,无人敢言。
寂静蔓延开,就在陆晖再次拉下脸色之前,一道凛冽声线打破林间沉静。
“卑职愿往。”
陆晖转头,只见赵正德身后,站出来一名瘦削高挑的陌生武官。
他带着明显异族血统的深邃眼窝与高挺鼻梁让陆晖眯了眯眼,旋即官家的视线就落在了男人右脸狰狞可怖的烧伤疤痕上。
官家从未见过他,但瞧见那伤疤,也就想起来了。
是从肃州来的云万里。
第24章
陆晖端详云万里片刻, 觉得他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丑陋吓人。
去山东平叛回来,高丞相状告他什么来着……?陆晖思忖片刻,发觉自己不记得了, 总之当时他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
反倒是高丞相又提了一嘴云万里半张面孔被烧毁, 生得分外丑陋, 不愿叫这等粗人碍官家的眼。陆晖想了想, 确实不想在朝堂之上看见毁容之人, 就以办事不利削了云万里的官职。
没想到这么一看, 说是半张脸被烧毁——实际上伤疤只从额角到眼尾, 坑坑洼洼的伤痕确实摄人, 但云万里本身长得极好, 五官深邃英挺,反倒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威严和野性。
这么一看, 陆晖对他的印象倒是莫名好转几分。
“朕记得你,”陆晖说, “你是云万里,怎在殿前司?”
“回官家。”
开口的是殿前司将军赵正德:“田猎一事, 末将不敢马虎。听闻云正使武功高强,就将其从京城府调了过来,以护官家安危。”
陆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他丑或不丑,至少的确是个骁勇善战的武人。
“那你之前猎过熊?”陆晖看向云万里。
“不曾,”云万里单膝跪地, 不卑不亢,“但在肃州时, 卑职几度带队捕猎驱赶过狼群。”
高承贵失笑出声:“驱赶过狼群啊, 云正使好本事。”
但说到最后,丞相的话锋骤然一转:“只是臣以为, 这狼群和马熊也不太一样吧。肃州的环境,又岂是延岁山能比的?”
肃州多平原高原,像延岁山这般绵延到山脉深处的老林,确实罕见。
高原上的狼,与森林里的走兽,确实也不一样。高承贵说的倒是实话。
“云正使刚刚成婚,想要立功,也能理解,”丞相一副好言劝诫的语气,“可两年过去了,云正使这贸然的性子怎还没改改。在山东时就如此,若非与我起了争执,强要出兵,也不至于削职不是?年轻人,该耐住性子才是,沉稳下来,方能保护官家、保伪我大雍啊。”
强要出兵?
陆晖一双凤眼闪了闪,终于想起来两年前高丞相状告云万里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