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就不怕放虎归山?”勃尔斤饶有兴致地问。
“若是虎,也该把你地盘里的豺狼狗豹咬死再说。”云万里回应。
“我也不是傻瓜,”云万里又道,“你一直想要个汉人军师,我可以给你。纪子彦的脑袋比你之前抓的那个灵光太多,可以跟你回草原。”
“说是给我兵粮,”勃尔斤讥笑道,“实则是给他兵粮。”
“这是我的条件。”云万里说。
他端坐在地上,鹰隼般的眼眸里写满肃穆。哪怕是勃尔斤故作不在乎,也难免在云万里的注视中收敛姿态。
迫于局势,勃尔斤不得已开口:“……容我考虑。”
说着,他冷冷横了云万里一眼。
“你挖了朵儿部的祖坟,这事十二部忘不了。”勃尔斤出言威胁。
云万里无动于衷:“你们与他们有世仇,我也没忘。”
挖坟一事,实属是当时缺粮少钱,云万里被逼上了绝路。
但他也没多少愧疚——西戎的钱粮,有多少是从肃州抢的,又有多少是朝廷岁供的?本就是属于大雍的东西,他只是又拿了回来而已。
至于说什么死后的人九泉不瞑目,会过来找他……
草原信仰中人死后可不会下地府,就算真的有地府,那叫他们来找就是。
反正至今云万里夜夜睡得安生,也没见哪个汗王梦中找过来。
“事关重大,是该好生思量。”
话到这儿,云万里也不再久留。
他把酒坛放在原地,自行起身:“酒留给你。”
说完便带着纪子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武威大牢。
离开那阴暗逼仄的室内,外头日阳高照。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总算是热了起来,多少有了春季的意思。
纪子彦打起折扇遮阳,担忧道:“大人,你觉得真能行?”
“不急。”云万里回道,“他若是有脑子,肯定能行;若是没有,那给他兵粮也是浪费。”
横竖都是绝路,云万里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要么如此死在肃州,要么回头杀出一条生路。不死,他就有可能称王。
云万里相信勃尔斤能想明白的。
问题是——
他侧目看向身畔的纪子彦。
从京城跟来肃州的书生文弱风雅,一袭白衫,在这质朴的武威城分外显眼。云万里向来不擅长与文人打交道,纵然纪子彦有心投靠,二人也只能说是配合得当的上下级。
直到纪子彦主动提出,可随勃尔斤出关。
“草原不比诗文记载,”云万里说,“你得想好。”
拿折扇挡光的文人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看也不看云万里,视线触及到武威城墙:“出关之后,到察哈尔部不过百余里,还不及肃州至京城的十分之一。
“从百余里外的地方,要么籍籍无名,要么名垂青史。”
纪子彦含笑扭头:“我赌的可比你轻松多了,大人。”
云万里无言,只是盯着书生看了许久,而后蓦然勾起笑容。
…………
……
同一时间,武威军营。
杜菀姝在军帐内不好洗沐——往来的将士也鲜少会见到妇人出没,她不想添麻烦,干脆就回到城中,找了个客店住下。
换洗衣物、擦干身躯,待到杜菀姝将一身黏()腻清理干净没多久,军中又是来了人。
“夫人。”
敲门的是个从京城来的探子,杜菀姝对他很是眼熟:“怎么了?”
探子低头:“兰州来了名书生要见你,自称李同顺。”
李同顺?
她微微有些吃惊:这烧退了才两天,身子还没养好呢,怎就从兰州赶来武威。
算算时间,他与自己不过前后脚,多大的事情要特地追过来说。
“请他进来吧。”杜菀姝点头。
“是。”
没过多久,李同顺匆忙进门。
刚刚退热的书生,脸上还带着十足的病意,他瞧见杜菀姝,甚至顾不得坐下,直接开口:“我听姚知州详细说了京中的情况,那重启寿州舞弊,怎、怎么可能连累到杜大人?!”
“我为你倒杯水,你慢慢说,”杜菀姝知晓他是寿州舞弊案的关键,却不着急,“父亲临走前,已招惹官家厌弃,离开京中反倒是好事,否则我真怕有朝一日彻底触怒官家,从而父亲性命难保。此事已盖棺定论,郎君合该好生养病才是。”
“不能就此盖棺定论啊!”
他推开杜菀姝递来的水,抬高了声音:“明明,明明受贿的是高承贵那狗东西,却害了寿州林家——我真该死!”
李同顺悔得恨不得要当场吐血。
自己一腔热血,本以为能换来公平,却没想到不仅害死了友人、自己流放,甚至是害了一整个家族。
连忠心耿耿的杜大人都因此受到牵连。
“我有证据。”
这么一口气下不去,李同顺几乎是追在杜菀姝后头来到了武威。他整个人都在抖,颤颤巍巍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高承贵写给当时寿州知州的信!”
杜菀姝接过那封信,信笺已破旧,不知道被他藏匿了多久。
信纸上,高承贵的字迹、印章,清晰可见,受贿记录,他自己与知州的通信,一清二楚。
只是……
“这不能作为证据,”杜菀姝平静道,“当时的知州已死,只是一封信,很难继续调查。”
何况,连杜菀姝都明白,案子扯出这么多人,官家是绝对不会再次重启。
动不了高承贵的。
看着李同顺的表情一点一点灰败下去,杜菀姝长舒口气。
“但也未必需要继续调查,它可以有更大的用处。”温言细语的娘子柔声开口。
“什、什么?”李同顺愣了愣。
杜菀姝抬头,看向他身后的探子。
此人眼熟,是因为京城时,每回跟在云万里后头的都是他。杜菀姝不过问探查司的事项,却也知晓他定然是云万里的心腹。
“把这封信,”于是杜菀姝将信笺交给探子,“送到楚州去,务必确保亲自交到惠王手中。”
“交给惠王?”李同顺回神,“这……不用告知云大人么?”
“不用。”
杜菀姝的声线轻灵,却分外笃定。
她注视着探子接过信笺,向她行礼后离开,才平静地开口:“此事我可以做主。”
官家不会动高承贵,他打定主意要寿州舞弊一事不了了之,却不知此举在朝中留下了多大隐患、给了有心之人多大的由头。
甚至信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陆昭可以利用这个话柄。
到时候……要动的,可不止是高承贵一人这么简单了。
第48章
四个月后。
日子过得飞快, 当杜菀姝觉得在安顿适应之时,已是盛夏。
肃州之围彻底解决,勃尔斤答应了云万里的要求, 由纪子彦带着相当数目的兵粮出关, 加入了察哈尔部早是一团浑水的局面。
王金旭得令调离, 上个月刚走。
由此, 被西戎破关的肃州, 迅速恢复了安宁。
远在京中的官家大悦, 赏赐自千里迢迢送了过来, 还将云万里的从三品武阶升至正三品。
光是清点恩赏, 就花了杜菀姝不少时间。
而来自各地的信件, 也随着肃州战事平复送了过来。
父亲与母亲已到福州,同样安顿下来。
二哥杜文英思前想后, 也决定离开,提前去楚州了。杜菀姝现下手中这封信, 就是杜文英写他已到楚州,并且从陆昭那里得知了李同顺的事。
他说陆昭已拿到高承贵受贿的证据,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高丞相从中作祟,只可惜仅凭一封信,还是无法证明高承贵就是幕后指使。
言辞之间,仅是不甘。
杜菀姝反倒是乐观一些:能不能证明, 已经不重要了。
惠王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千里之外的官家偏信偏宠高承贵这么久, 怕也是想不到, 最终这个理由,会落在最信任的丞相身上。
“——老爷, 你怎么回来了?”
沉思期间,李义诧异的声线叫杜菀姝拉回现实。
云万里回来了?
她略带几分惊讶抬眼,就看到云万里牵着自己的战马走进院子里。
这天还早呢,按照往日,他都是要到傍晚才会归来。
“可是有事?”杜菀姝赶忙上前。
云万里摇头。
“晨训完了,没什么事,”他说,“这才回来了。”
“可用过饭?”
“嗯。”
“那夫君就先行去洗沐吧,”杜菀姝温声道,“趁着无事,好生休息。”
但云万里却没走。
他一身黑衣,还牵着一匹黑马,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分外扎眼。杜菀姝见他满脸犹疑,不由得侧了侧头:“夫君?”
迎上那双带着困惑的杏眼,云万里知晓没法再犹豫了。
“……外面天很好,可想去草场?”他问。
啊,是了。
到了夏季,马草正肥,在肃州跑马的滋味定然和京中不一样。
这几个月来,云万里忙,杜菀姝也没闲着。飞云大将军要忙着整顿军中,也带着将士与百姓一同抢种粮食,以免来年颗粒无收。杜菀姝则在县里协助回归的难民安顿,修葺居所、调领药物。
忙了四个月,也才是刚刚能闲下来。
蓄养牛羊、马匹,在肃州与种地一样重要。
若有机会,杜菀姝自然乐意去看看,但——
“今日说好了工匠要来,”杜菀姝说,“休憩一下后院的屋子呢。”
她本想着,既然今日能行,那明日、后日,待到云万里休沐,总是有机会的。
反正马场就在附近,才能跑了不成?
只是没料到杜菀姝一句话,却让云万里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又没能出言。
“夫君,”杜菀姝察觉出云万里的情绪不对,“究竟怎的了?”
云万里没开口,反倒是在院子里忙活的李义寻思了一圈,大概明白了。
“夫人,”管事无可奈何笑道,“翻修个屋顶,我盯着就行,哪还用你操心劳累。”
李义给了云万里台阶,他暗自松了口气。
人高马大的武人,尽力维持着平静模样:“往年在京城,夏日你爱去赏荷。”
杜菀姝恍然。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去年盛夏,她还拉着云万里去了湖边呢。那腌渍莲子的味道,仿佛还在舌尖。
边关没有湖,却有茂盛马场。
既是李义发话,杜菀姝也就不推脱了,反正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何况——
这是头一回云万里主动提出与她出游。
原本的五分兴致,也随即提到了八分,杜菀姝兴致勃勃道:“那等夫君洗沐后就走吧。”
如杜菀姝所期待的,原以为京城马场隶属皇家,自然是一顶一的好。
可真到了肃州的马场,杜菀姝才意识到自己天真到可笑。
土地广袤、马草肥沃,一片绿意一望无垠。杜菀姝与云万里共骑,问了马场的看守几句话,云万里就夹()紧马腹,一路深入寻到了马倌。
放马的是名中年汉子,大老远就看到了黑马靠近。
还没认出云万里,就先认出了他那匹高大骏马。
“飞云将军!”
马倌热情招呼道:“今日是来跑马的?”
云万里勒停马匹:“是,也是替三娘挑一匹马。”
听到这话,马倌一愣,而后视线才落在云万里怀中的杜菀姝身上。
“这是……云夫人?”马倌赶忙下马见礼,热情道,“刚好来了一匹新马,夫人尽管挑!”
“我就不用了。”
杜菀姝推脱道:“我骑术平平,好马落在我手里实是屈才。”在京中时,她多数也是骑二哥或者刘朝尔的马。
“挑吧。”云万里坚持道,“肃州的马和京中的不一样。”
确实是这个道理。
人都在肃州了呢。杜菀姝也是在这几个月发现了,真正出行办事,骑马要比坐车方便的多——像临时安置难民的棚户区,马车可进不去。
若有急事要事,骑马也更快。
“好。”
杜菀姝最终点头:“我去瞧瞧。”
二人翻身下马,杜菀姝走向马群。
马场的马匹性格都很好,即使杜菀姝靠近,也没有展示出躁动和警惕。只是她挑来挑去,没挑到有哪个投眼缘的。
十几匹马挨个看了一遍,就听马倌说:“有匹西戎来的马,夫人可看看,说不定……怎么自己先走了!”
杜菀姝忍俊不禁扭头,循着马倌的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匹俊俏的棕马,已然走到了云万里的战马前。
应当是匹母马,身量要小一圈,它朝着纯黑战马低了低头,双耳上前,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哎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