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管萧童极严,派了八个侍卫和四个婢女轮轴转地看着她。萧童在高陵醒来后,一反常态,并未哭闹,反而缄口不言,不是在马车里就是躲在客房中。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氏和田江对她看得更严密。
那些侍卫皆为萧家私兵,身手了得,远在萧童之上,但他们毕竟是肉体凡胎,躲得了刀剑斧钺,躲不过毒粉暗器。等早晨田江来叫门时,已人去楼空。
时间不等人,高氏速命田江出城追人,自己则留同州等候。田江不辱母命,很快把人带回。高氏看到不言不语的女儿,一肚子火也熄了,临时决定改道洛阳,从那儿走水路回幽州。
直至到洛阳,萧童仍如行尸走肉般。上了船,高氏的一颗心终于稍微安定,这下不怕她跑了。
船推离岸边,萧童倚着木栏,呆呆地眺望河面。
高氏远远看着,心中滋味莫名,上回见到女儿这样,还是她八岁被掳那次。因为在野外冻了一宿,萧童被找到后高烧两日两夜,险些丢了性命。活过来后也这样痴痴傻傻的,吃不进喝不下,夜里常常惊醒。萧家广招辽东名医,均束手无策。在全家呵护下,月余方恢复。自那以后,众人对其更加骄纵,无有不从。也是从那时起,萧恕开始找人教习女儿武艺暗器之术。
她走过去,拉起女儿的手,轻声道:“阿鸢,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萧童连眼皮都没抬。
高氏继续道:“我生你时生了一天,你出来后哭声极响亮,可我一碰你,你就不哭了。”她陷入了对遥远过去的追忆,整个人变得格外柔软。
“当时我就想,要让你做世上最幸福的孩子。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想法子弄给你。”
萧童终于转过来,“我若这般要紧,阿娘为何非要生儿子?”
“这有何冲突?”
“有了阿弟,阿娘还会为我不择手段吗?我还是最要紧的吗?”
高氏抚上她的脸颊,“你这是孩子话,没有兄弟姐妹,日后,我和你父亲离去,你孤身一人,如何撑持?”
“不是有哥哥们吗?”
“他们?”高氏笑着摇摇头,“他们终归不是我生的。你父亲百年之后,我相信他们会尊养我这个嫡母,但又能如何善待你我?”
“尊养还不够吗?是阿娘想要的太多了,阿娘想要萧家后嗣是自己所出而已。”
“那又有什么错?偏偏你是个女儿,亦无木兰之志,否则……”
萧童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不想要。”
“我知道,你若想要,阿娘什么都愿意为你搏来。”
“是吗?阿娘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高氏手一僵,慢慢垂下来,“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承认是为了你们自己好很难吗?”
“你在说什么?”
萧童冷笑着起身,“其实阿娘和我都明白,就算我是个持重上进的女儿,你也还是想要个儿子。时人培养女儿的,无非是因为没有儿子罢了。自我记事起,阿娘一心求子,究竟是为了让我有兄弟撑持,还是为了自己的权欲私心、为了支持哥哥一脉?阿娘如果无子,将来便无法独揽萧家大权,亦无法让萧家之利以肥哥哥。”
她看着母亲始料不及的错愕表情,痛快极了。
“还有阿耶,他不愿我嫁李家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意欲——”
“住口!”
她抬高的音调被其母生生打断。
高氏抹掉眼角的泪花,冷静道:“就算有私心又如何?你现在享有一切,皆由父母所赐。你十五岁了,该承担责任了。”
“责任?”萧童讽笑道:“为何世人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儿女带到世上,又一厢情愿地让儿女感恩?”
“难道你觉得委屈?我们对你还不够好?生下你,还成了我们的错?”高氏一时分不清自己想怒还是想笑,只觉得荒谬。
“是,阿娘,我没有委屈的资格,倘若靠与人比较来获得快乐,我将是世上最快乐的人。你们没有错,错的是我。你们都爱我,可你们都有更爱的东西,我永远不会是最重要的,我只是这个家里的祥瑞摆设。”
萧童笑了起来,“其实你们在乎的、争抢的那些东西,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说出来不过是让你们笑话的东西。”
高氏见她神情飘然,心里不安起来,再一愣神,只听“噗通”一声,萧童像一条鱼跃入水中。
“不!”高氏尖叫着跑过去,趴在木栏上,探出身子,看着女儿消失在河面。
——
一辆灰篷小车从萧府后门悄悄离开。
萧恕和萧邗父子俩沿着小径,反身回院。
“还是父亲有先见之明,让母亲带阿鸢先走。”萧邗跟在其父身侧。
“数日前收到线报,宇文庆带亲兵离开营州往京城方向来。这必是皇帝私召。宇文谅在京一月,没少给我们使绊子。如今他老子也来了,能憋着好屁?”萧恕嗤之以鼻。
萧邗更不乐观,“贺相派亲信来传话,让我们尽快做出应对之策。儿子真是不明白,他不是一直提防我们吗,怎么还给我们递话?”
“你不懂贺如练,”萧恕摆了摆手,“他忌惮我,又不得不用我牵制诸节镇。”
“贺相倒是个纯臣。”萧邗感叹道。
萧恕的胡须一动一动,“他就会大惊小怪,不就是郑弗弹劾我和李慎私下见面吗?这点小事还值当送信来!圣人了解我,知道我就算扶保皇子,那也是雍王,我怎么可能去烧永王的冷灶!”
这是实话。当年他就是靠还是广陵公主的先帝扶摇直上的,如果没有烧热灶的本事,当初他就会投靠昌王也就是今上了。
“阿鸢和永王多次见面,难保诏卫不知,诏卫若知,圣人便知,他会怎么想?”萧邗又略感欣慰,“好在阿鸢已经被送走,不会落人口实。”
萧恕捻着胡子,“郑弗和御史台那帮人,无非老生常谈,翻腾不出花样来。眼下,我更担心宇文庆,老匹夫突然进京,定有要事,少不得在御前叽叽咕咕,万一来个出其不意,我们可就被动了。”
萧邗忧道:“父亲知道了什么?”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担心哪。我和他斗了十几年,谁不捏着对方几个把柄?”
“朝中有贺相等人为援,父亲不必忧虑。”
“贺皎?”萧恕笑,“你入朝两年,还看不出他是什么人?比鱼滑,比石硬。若不是我当年在扬州码头救他一命,他哪来正眼瞧我?我和他,还有卢辩、周奭,说起来都是先帝马前卒,实际上私交甚浅。后来想想,我们不仅性情不投,先帝也是有意不让我们走得近。唉,论操纵人心、识人用人,世上再无比她强的。圣人这般忌讳她,不还得用她留下的人?”
萧邗知道父亲与先帝渊源颇深,他打量左右,低声劝道:“虽在府里,父亲也当慎言。”
“唉,不说这些了。现在还有件棘手事,永王铁了心要求皇帝赐婚。”
“那不坐实了郑弗的谏言?我们萧家有嘴也说不清了!”萧邗大骇,“这个永王,平时挺稳重的人,怎么犯起了糊涂!”
“稳重?”萧恕想起那日的谈话,“浮浪子一个,他要不是李家人,我非揍他一顿!”
一仆人碎步疾行而来。
“主人!”他弓下腰。
萧恕沉声问:“何事慌张?”
“回主人,县主独自回来了。”
萧邗和父亲交换了眼神,问:“就她一人?”
“是。”
“走。”萧恕绕过仆人,萧邗忙跟上。
两边在花园相遇。
萧童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带着哭腔喊道:“阿耶。”
其父眉头紧锁,“你怎么回来了?你阿娘呢?”
“阿娘在洛阳。”
萧恕把女儿扳正身子,弯下腰看着她,急道:“洛阳?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同州跑出来了,被哥哥追回去,阿娘才决定去洛阳走水路。”
萧恕和萧邗舒了口气,还好不是出了意外。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他们这才看到萧童浑身脏兮兮的。
她擦了擦眼泪,“我跳进河里,游上了岸,用镯子换了钱,买了马跑回来的。”
萧恕听得心惊肉跳,心中默念一个‘忍’字,“田江没追上你?”
“他只怕还在河里和洛阳城里找我呢。”
“阿鸢,你实在太任性了!”萧邗重重道。
萧童梗着脖子,“你们打晕我送我出城,我还没说什么呢。反正我已经回来了,阿耶有本事亲自送我回去。”
萧恕揭掉她发上的稻草,“奔波两日,风尘仆仆,先下去洗洗吧。”
萧童不敢相信他这么轻巧地放过此事,怀疑道:“阿耶不骂我?”
“你都回来了,我还骂你做甚?”萧恕在家中一向唱白脸,时间久了,自己习惯了,即便想教训女儿也摆不起那个架子了。
“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这次不许再闹!”他试着板下脸。
萧童嗅出不同寻常的气味,小脸一皱。
萧邗耐心道:“阿鸢,朝中有人参我们萧家勾结永王,储位未决之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偏她脸一偏,扬着下巴道:“这么多年,参父亲的章奏多如雪花,怎么不见你们当回事?扯上我和永王,你们就如临大敌。”
“你这孩子!”萧恕摇头,揽着女儿的肩膀,“先不说这些了。走,去用饭,为父也还空着肚子。”
父女俩背影消失,萧邗仍顿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不知何时,平乐县主出现在他身后。
“小妹这样任性,将来嫁到谁家都不好过。”
萧邗微微侧过脸,“夫人。”
“父亲对阿鸢实在是太纵容了,为阿鸢着想,你也该劝劝他。”平乐走到他面前。
“我能劝什么呢?”萧邗意味深长地看着妻子,“父亲曾说过,阿鸢和我们不同,她无欲无求,没什么能束缚她。是这个家需要她,不是她需要这个家。”
平乐淡然道:“外人都以为父亲中年得独女而溺爱异常,其实是因为他喜欢小妹的性子,但依我看,父亲容易爱屋及乌,女凭母贵,母亲又是因为先帝——唔——”
萧邗捂着妻子的嘴,压着声音斥道:“你胡说什么?”
她推掉他的手,低声反驳:“母亲形似先帝,又不是什么秘密,你还瞒我不成?”
“你怎么知道的?”
“先帝是我堂姑母,我幼时进宫请安,怎会不识?京城官眷里,见过先帝和母亲的,谁不知道?只是无人敢说罢了。父亲三十多岁才娶妻,母亲还带着田江嫁进来,这么一联想,还用猜吗?”
“这你还真猜错了,母亲出身渤海高氏,是辽东大族,没少帮衬父亲,不说别的,就是募兵募粮,我们都比宇文氏容易……”
他挽着她的手,迈开步子,夫妻二人边走边说,渐渐隐于黑暗。
——
是夜,狂风大作,失踪两日的牙郎安在西市破屋被一群黑衣人找到。
第36章 祸事
大虞立国之初,建立直属皇帝的情报机构内卫,独立于三法司和朝堂,只向皇帝一人负责。内卫的间人遍布帝国各个角落,因地位暧昧而重要,内卫将领们的身份都是绝密,对于臣民来说,低调而神秘的内卫是个遥远的词。
这种局面在本朝被打破。
先帝退位时,带走了一批内卫精锐。弘业帝登基后,秘密组建诏卫,用十年时间扶植新人,如今的诏卫早已吸纳了原来的内卫,从幕后走向台前,不仅公然活动,还屡屡插手政事,隐隐有与禁军及三法司相抗衡之势,成了名副其实的暴力机构,因背靠皇权、手段酷烈,令人闻之丧胆。
在口耳相传中,诏卫大牢诏狱更是人间地府所在,即便是六月,这里也冷若冰窟。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幽暗的甬道里,呜咽风声裹挟着尖叫呻吟,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来自十八层地狱的呼号。
牙郎安连打了几个冷颤,看了看左右架着他的军士,拼命压抑逃跑的本能。待其进了刑室,被按跪在地上,才真真是双腿俱软,抖似筛糠,和之前在萧童面前的嚣张做派判若两人。
一阵衣料摩挲的响动后,黑暗中传来阴沉的男人声音。
“知道为什么来这儿吗?”
“知……知道,”牙郎安咽了口唾沫,“上官饶命啊,小人没有逃狱,是有人非要把小人带出大理寺,还把小人看管起来。”
“大理寺的事,诏卫懒得管!”对方轻笑一声,“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该怎么回话。”
“小人该招的都在大理寺招了,白鱼确实是小人派人杀的。”
那人叹了口气,“动手吧。”
军士把牙郎安拖起来,绑在架子上,他一边挣扎一边求饶:“上官到底想让小人说什么?不如提示一下?”
“好,那我就提示一下,放你出大理寺狱的小吏已经招了是受谁指使。”
“谁?小人不知啊!到底是谁要把小人弄出去?”
对方拍了拍手,一军士牵着条半人高的狼犬进来,腥红的长舌吊在犬齿外,还流着口水,尽管受缚于颈绳,两只爪仍不住往前扑,几乎要碰到牙郎安。
“它已经饿了一天了。听说你在大理寺嘴硬得很,对奴婢失踪案只字不出,不知道这条狗能不能教会你说话。”
牙郎安闭上双眼,两腮发抖。
军士得了指示,松了一截绳子,狼犬抬起前腿扑将上去,在牙郎安胸前划过三道血痕,皮肉都翻了出来。温热的带着恶臭味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几乎下一瞬就要撕掉他一块肉,牙郎安大叫出口:“我说!我说!是萧家!”
“他们为何救你?”黑暗中的男人问。
狼犬被拽开,牙郎安慢慢睁开眼,认命般低声道:“因为我帮他们转卖奴婢到辽东。”
——
萧恕理正衣冠,踏出前堂。
几十个诏卫军士站在院中,领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面白无须的男人。
“萧公,别来无恙啊。”那人拱手道。
萧恕中气十足,朗声笑道:“庄将军,两年前一别,不想你我竟在这种情形下再见,这般阵仗,何须如此?”
对方也笑,“当年,我受赐范阳监军使,奉旨往幽州监察。今日,我还是奉旨行事,望节帅体谅。”
诏卫大将军庄衡,本为今上在昌王府时的家奴,今上登基后,其入宫为宦官,伺候过宠冠一时的贵妃,后辗转调入诏卫。两年前,作为诏卫中尉兼内侍省内侍,庄衡被弘业帝派去幽州监察,待其回京,不知在皇帝面前如何回复,使龙颜大悦。不久后,萧恕遣长子入京为质,弘业帝奖萧恕河东节度、御史大夫之职。庄衡也迁转为诏卫大将军,堪称虞朝第一权宦。
“不知老夫所犯何罪啊?”萧恕捋须问道。
庄衡看了眼四周,捧出一卷黄麻制书,“节帅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