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尚且不怕,我们怕什么?”裴放沙哑道,说了三天里的第一句话。
裴俨抢道:“卢家素来中立,又是先帝外家,若非卢辩与今上是少年好友,早就落得崔家下场!”
裴放闻言冷笑。
“你笑什么?”
他撑着床板,慢慢坐起,虚弱道:“我笑父亲短视。”
看着裴俨震惊之色,他继续道:“今上猜忌萧恕,仍信任重用,因为萧恕还有用,除了他,无人镇得住河东范阳乃至辽东。我若娶萧童,即便有朝一日,萧家生出反心,有萧童为质,我们亦可占据先机。若萧家忠于朝廷,有如此强助,将来贺皎的秉笔宰相之位,必是父亲囊中之物。不然,父亲以为,从不与五姓外通婚的卢家为何答应与萧家结亲?”
裴俨半眯着眼斜视儿子,心中又怒又惊,若不是看他虚弱,断不会饶他顶撞讥讽父亲之罪。他骂道:“就你聪明?就你会分析朝局?我告诉你,裴家百年基业,是靠一个‘忠’字挣来的,不是靠投机。”
裴放面露讽笑,“父亲明知萧家野心勃勃,却放任他在范阳拥兵自重。年初与契丹一战,贺相和卢相洞若观火,怀疑萧恕阴谋谋取平卢大权,向圣人进言,令其回朝。父亲和周相却不置可否,这是为何?父亲敢说自己没有私心?可谈得上一个‘忠’字?”
当今天子分设节镇以来,为防边镇生变,一边利用将领之间的矛盾相互制衡,一边不定时命节度使进京,或回朝述职,或召回京任职。节度使位高权重,回京授职不是做十六卫大将军就是入政事堂为相。像萧恕这样的权臣,一旦入朝,必赐宰相之位。
裴放一语道破裴俨心思,他宁愿萧恕在范阳称霸、与宇文家斗,也不愿他回京与自己分权。
众人惊怔间,裴俨一步上前,扬手给了儿子一巴掌,这巴掌结结实实,清脆响亮。
“混帐!你疯了!”濮阳指着儿子,“难怪文殊当年看不上你!”
裴俨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半是愤怒半是哀求道:“母亲!”
郑氏搂住裴放,哽咽道:“快向你父亲认错。”
裴放梗着头,眼睛盯着地,咬牙不语,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见。
屋子里陷入尴尬的寂静,一时无人出声。
义阳公主看了一圈,轻声道:“祖母,父亲,母亲,十三郎三日未食,心神不稳,胡言乱语也不奇怪,不如请医工来看看。”
郑氏连连点头,濮阳语气稍软:“好孩子,闹了半晌,就你说了句中用话。来人,去请医工。”
裴俨把微颤的手背到身后,对儿子道:“看看你祖母、你母亲、你大嫂,你觉得萧童配进裴家大门吗?”
“父亲这么看不上她,我也无话可说。”裴放声音囔囔的。
“你——”
“行了!”濮阳大长公主发话,“十三郎,祖母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萧童不娶?”
裴放闷闷地“嗯”了声。
“若萧家不同意呢?”
“祖母和父亲出面,只要诚意到,怎么会不同意?”
濮阳叹了口气,对儿子道:“你就答应他吧。”
“母亲!”
“但有个条件,”濮阳在儿子和孙子之间来回扫视,“明年,十三郎必须中进士。到时,我亲自走一趟,去萧府提亲,不怕他们不给我这个面子。”
裴俨眉心渐渐舒展开,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不管考不考得上,十三郎这半年都得埋首学业。一旦考上,裴家面上有光,将来安排仕途,也能名正言顺地择选要职。到时候,恐怕早忘了儿女情长。
“儿听母亲的。”
裴放却不动。
濮阳大长公主拍了拍他,“十三郎,你仔细想想祖母所言。我们都走,让十三郎一个人静静。”
众人陆续离开,只有义阳公主自请留下,说再劝劝小叔子。
半个时辰后,义阳出房门,命婢女传饭。
第34章 凶残
九月的幽州白日尚有些热气,可一进入夜间,更深露重,寒气侵骨。
八岁的萧童是在乱坟岗被冻醒的。
她哭了一夜,蜷在草地上模模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瞪瞪地醒来,浑身发颤,连嘴唇都在抖,外袍被露水打得半湿。
无边无际的北方平原笼罩在一片雾蓝中,她从未在野外过夜,一时被这种磅礴沉静的景观震撼住。想起去年阿耶带她去海边,日落后的海面和天空融为一体,也是这种凄惨深沉的颜色。
从东方地平线里冒出来的红光给这片暗蓝渲染上一层诡异的色彩,飞虫遮蔽了昏红的天空,只是乱哄哄地飞,不知道从哪儿来,它们总是这么一群,永远不会少似的。
野狗不知餍足,一夜过去了,还在尸群里扒拉着,把死尸残肢和内脏拖得到处都是。秃鹫好像已经飞走了,一根肠子能啄上半天,原以为会比大快朵颐的野狗待得久,却早早撤退。
神思飘游间,太阳蹦出了地平线,让人措手不及。
萧童被扔下马时摔崴了脚,只好扶着几乎有她人高的大石块站起来。小小的手掌捂住双眼,一点点张开指缝,眯着眼,朦胧视野里是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断肢残骸、附着肉和筋的骨头、一滩滩深红的血迹……
她的胃像被人打了一拳,趴着石块就开始吐,把昨日晚饭都吐了出来。等她再抬起头,却和一只野狗对上。它红色的嘴毛糊成一撮一撮,仍在嚼着碎骨。她听说有些人会吃狗肉,原来狗也会吃人肉。这些无处可归的野狗若被人逮了去,多半也会被宰杀烹煮,供人享用,这也算是个轮回。
小小女童死死地攥着裙子,摆出不可侵犯的凶狠模样,或许是实在没有恐吓性,野狗低下了头,继续在尸堆里寻觅腐肉。她随之垂下视线,尖锐的叫声冲破嗓子,她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指。
那显然是一具新鲜的尸体,被啃食得只剩下头颅和骨骸,那颗头上的脸是和萧童一样稚气的女童,还瞪着琥珀色的眼睛,湿润的,圆圆的,暴突的。她的一只断脚孤零零地躺在一丈外,上面还挂着草鞋。
阿奶曾告诉萧童,贫苦人家会扔孩子,她总是懵懂地当故事听,还缠着阿奶多讲。
阿奶,阿奶,昨夜就是这个女人把她骗上了车,灌了药,交给了歹人。愤恨之火溢出她的眼眶。恐惧会转化为愤怒,愤怒能战胜恐惧,萧童一时忘了这些尸体。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射出一道道金光,洒在无垠的平原上,洒在褐色的枯枝上,洒在坟窟里露出的白骨上。
一只硕大白鹰负光而来,驱散了黑夜,驱散了露水,驱散了寒冷。它叼起她放在后背,带着她重返天际。
萧童终于醒了过来。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揉了揉太阳穴,才发现又晕又晃的不是她的头,而是身下的马车。她掀开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路旁的连绵绿意不断倒退,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收割后的麦茬像铺在大地上的金针。
“醒了?”车旁策马的田江问。
——
萧家内眷离京当天,一队来自辽东的剽悍人马进了城。
城东一座朱门豪宅,楼阁参差,亭子亦雕梁画栋,里面却传出古怪叫声。
宇文谅歪在胡椅里,咽下一块肉,饮了口酒,眼睛始终盯着地上的笼子。里面关了只大鹅,中央坐着炭火盆,将鹅毛烤得几乎褪尽。鹅嘶声哀叫,炎热难耐时,便去角落喝那盆黑乎乎的汤汁。
宇文谅露出愉悦笑容,朝身后招招手,打扇的婢女立即上前两步,垂首听训。
“坐!”他发令。
“是,谢大郎。”小婢女只挨着椅缘坐下,头埋得更深。
她眼前出现一盏酒。
“喝了。”
小婢女依言接过,掩袖饮尽,没有半分迟疑。
宇文谅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这才是我的好奴婢,今年多大了?”
“回大郎,奴十五。”
他指背拂过对方的脸,颔首感叹:“还是年轻好啊,女人过了二八便如明日黄花,又臭又俗,”他放下手,“等鹅肉熟了,赏你一块,尝尝我亲自调的五味汁。”
小婢女瞥了眼笼子里黑乎乎的汤汁,鹅就躺在盆边,肉身被炙得通红,不再奔走嘶号。
她打了个冷颤。
宇文谅怜爱地笑道:“怕什么?天下哪有我这样的好主子,准你一个小奴婢同桌?”
“奴谢大郎大恩大德。”小婢女起身行礼。
“去,看看死了没。”
“是,”婢女走到笼旁,转身汇报,“回大郎,可以了。”
宇文谅挥挥手,仆人们连鹅带笼子抬了下去。
少间,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烤鹅被端上了桌。
婢女布菜,却被推了回去,她乖顺地尝了一口,才见宇文谅咧嘴一笑。
“如何?”
“好吃。”婢女放下小碗。
宇文谅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鸭肉,送入口中,嚼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
“下次,试试烤活羊,”他自顾自语,“得造个大笼子,料汁方子也需改改,羊肉味膻,和鸡鸭鹅到底不同。”
婢女给他续酒,被他掐住手腕,一把拉下来。
“陪我喝几盏。”
“是。”
婢女刚坐下就弹了起来,退至一旁。
宇文谅抬起头,只见一劲装老翁远远走来,脸色铁青,手里还抓着马鞭。
“父亲。”他弃筷上前行礼。
天下十节度之一的平卢节度使、营州都督宇文庆只有五十来岁,却生得风烛残年之态,须发皆白,眼珠浑浊,整个人干瘦如柴,蜡黄如土。
宇文氏乃北魏旧族,曾窃拓跋氏政权,据守北方,与南朝相抗。大周统一南北后,宇文家仍为军事贵族,手握权柄,与皇室通婚。及至虞朝,因与太祖李缙甚密,宇文一族显赫不减。然子孙不肖,加之代北虏姓不如关东士族根基深厚,日益萧条,到宇文庆这一支时,他父亲仅是下州长史,远离中枢。机缘巧合下,还是毛头小子的宇文庆进入北衙禁军,积功升至四品中郎将,被弘业帝派去营州驻守辽东边境,兼管安东都护府,实则监视藩属国和萧恕。在此之前,他从未出京参加战事,不是战场上厮杀来的武将,到了苦寒边地,身子骨愈发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父亲怎么提前进京了?”宇文谅俯首问。
“打扰你饮酒作乐了?”宇文庆进了亭子。
“儿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宇文庆扫了眼桌面,“闹市食店斗殴,京郊大兴土木,这就是你进京后做的好事?”
“请父亲听儿解释——”
被马鞭挥落的瓶盏应声而碎,宇文庆斥道:“说!临行前,我如何嘱咐你的?”
宇文谅深呼吸,“谨慎小心,大事为重。”
“啪!”宇文庆起身给了儿子一记异常响亮的巴掌,把婢女吓得一退。他厉眸一乜,“贱妇!勾得主子没正形!”说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滚下高台,婢女不敢出声,缩在地上不动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宇文谅舔了舔唇角渗出的血,辩解道:“父亲交代之事,儿时刻不敢忘,均已办妥。”
又是“啪”的一声,“这么多天,一个小小的郑弗都拿不下,还有脸说办妥?”
“郑家非要见到父亲才肯谈,儿有心也无力。”宇文谅在仆婢面前被父亲管教,颜面尽损,语气强了起来。
听他反驳,宇文庆怒意更盛,骂道:“还敢还嘴?我让你不要招惹萧童,你死性不改,吃了熊心豹子胆和皇子争风!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省得哪天全家给你陪葬!”
宇文谅俐落地跪下,“请父亲责罚。”
其父扬起马鞭,狠狠甩了下去,边打边嚷:“七尺男儿,不思前程,见到女人就晕头转向,有何出息?”
宇文谅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直到其父累得吁吁大喘而罢手。
“还记得我让你进京做什么吗?”宇文庆扔了马鞭,坐下来顺气。
“记得。”宇文谅耷拉着脸,每一条纹路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往下沉。他左右动了动腮骨,使表情恢复正常。
“办得怎么样了?”
“托上面那位襄助,大理寺那边已安排妥当,至少今夜不会有人发现他逃了。”
“人呢?”
宇文谅擦了擦汗,“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人找到他。”
“圣人秘密召我进京,想必这两日就会见我,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人藏好了。”
“是。”
宇文庆脸色稍微回暖,“起来吧。”
“谢父亲。”
“我让你在京联络朝臣和谏官,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
宇文谅抬起头,“做样子?父亲的意思是……做样子给萧家看?”
其父不语,舀了勺酒自饮,算是默认。
“父亲不是让儿子务必劝服郑家吗?但儿子看,他们和萧家似乎并不像我们想的积怨甚深。”
“嗤!像五姓这种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我就没指望你能说动郑存父女。”
“看来父亲已有打算。”
宇文庆伸手轻扇酒气闻香,“我这不就送风来了。”
第35章 偷跑
六月二十,大暑。
政事堂里放着冰鉴,宰相们仍热得大汗淋漓。
中书侍郎卢辩手握一卷,面有迟疑,从盘中取出巾子,按了按额头,待放下巾子,他把书卷递了出去,“给贺相。”
小宦官接过文书,小步走到房间尽头,将东西交给坐在主位上的首相、尚书令贺皎。后者遥遥看了眼卢辩,展开书卷,神色愈发凝重,吩咐道:“让周相和裴相也看看。”
小宦官只好再给房中另两位宰相过目。
周奭和裴俨早已听到动静,便聚到一处共览。未看完全文,便知事情严重。
贺皎搁笔,起身走来,“诸公有何意见?”
卢辩仍坐在原位批阅堂帖,只吐出四个字:“按例处置。”
“可关乎到皇族……”周奭点出要害。
“与我们何干?自有圣人定夺。”裴俨甩袖笑道。
周奭挑眉,“圣人定会问我们。”
“如实禀告,知道什么就说什么。”裴俨轻描淡写。
贺皎抽走章奏,放到一堆文书中,“送进去吧。郑弗是御史中丞,完全可以绕开政事堂,将章奏直接送到圣人手里。她偏走明道,我们若扣下,不是留话柄给她吗?”
他说的送进去,是把重要的臣子章奏和政事堂处理政务的堂帖整理好后,由专门的宦官送进宫城,放到皇帝案前,供其批阅。弘业帝还在三清殿闭关,但文书从未断过。
——
田江一行先到高陵,歇了一宿,直奔同州,因带着家眷,脚程拖得慢,隔了一天才到。同州向东是蒲津关,出了关就是通往太原府也就是并州的官道。因此,高氏下令在同州休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