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王不知对弘业帝说了什么,后者勾勾手指,近侍宦官便下阶请裴放近前说话。
跪下叩首后,裴放抬头敛目。
“我听四郎说,你在家苦读数月,以备明年科考?”弘业帝笑问,因歌舞正热,他的声音仅限于台上人能听到的范围。
裴放余光瞄了眼雍王,“回陛下,是臣运气好,蒙陛下开恩,得以应制,让臣少读四月。”
“哦?十三郎,听你这口气,笃定此次能中?”
裴放微微翘起嘴角,“臣虽有几分信心,但不敢妄言。”
“你太年轻,尚需磨炼,把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弘业帝饮了口酒。
“陛下,家父当年试二经、铨为秘书省著作郎时,尚未及冠。臣以为,不进入朝局、不上手事务便谈不上磨炼。”
雍王佯斥道:“十三郎,御前回话,不可放肆。”
弘业帝抬手阻止,“你可不能和你父亲比。”
他这话说得蹊跷,裴放却心知肚明,父亲和母亲成婚前,曾是永定帝李巽的丈夫,这不是什么秘密。二十多年前,崇宣帝宠爱女儿李巽,属意姐姐濮阳公主和伴读裴愔所生独子为驸马,对自己这个外甥兼未来女婿,他自然不会亏待,少年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这么想着,裴放又听雍王笑道:“父亲有所不知,十三郎和裴相打赌,若他登科,裴相便去萧家提亲。故而,十三郎一心求中。”
裴放面色忽变。
弘业帝笑了笑,眼神却凌厉,“我说十三郎怎么转性读书,看来这个兰陵县主非同一般哪。”
裴放擦了擦额头,语气也不复方才镇定,“回陛下,臣虽一时信口开河,但若非诚心应考,不会坚持至今。”
雍王亲自给弘业帝斟酒,“父亲,十三郎是个痴人,做人痴,做事痴,他认定之事便一痴到底,儿说过他许多次也无用。”
“痴人有痴福,”弘业帝握着酒盏,盯着裴放,“我看,没什么不好。”他把酒盏推了过去。
裴放微微抬眸,看到食案边的酒盏,飞快地看了眼弘业帝,又低下头。
“圣人赐酒,你还不喝?”雍王道。
“臣……臣谢陛下隆恩。”他膝行几步,双手持盏,掩袖一饮而尽。
弘业帝满意地点点头,双手交叉,倚着隐囊,遥视虚空处,悠悠道:“裴俨这么多儿子,京城这么多子弟,我当年一眼挑中你做四郎的伴读,就是觉得你有股别人没有的劲。”
“陛下恩德,臣永生难报。”
弘业帝摆摆手,“岁月不居,你们都长大了,该成家了,回去让你父亲去萧家提亲吧。”
裴放遽然抬首,瞳孔猛缩,又看向雍王,对方却十分冷静。
“臣谢主隆恩!”他重重地磕了下去。
正位之人站了起来,越过食案,拍了拍裴放的肩膀,“好生辅佐雍王。”说完便下阶而去,亲自击羯鼓,跳起了拍张舞。
贵族男子宴会跳舞是本朝风尚,弘业帝做皇子时便乐此不疲,登基后,君臣共舞乃常事。众人见此,亦离席加入其中,跟着节奏借着酒意手舞足蹈。
雍王扶起伴读,“十三郎,满意否?”
裴放哪里还不明白,感激道:“谢大王成全。”
“走吧。”李契转向狂欢的大殿。
第50章 朝食
天濛濛亮,萧邗披着单袍走出卧房。
八月十五给假三日,不必早起去皇城公务,但他依旧在寅时醒来。
每日凌晨去鸽房收信,是他入京以来从未遗漏的习惯。
香炉最后一缕烟飘散时,他回来了,快步到床边叫醒了妻子。
萧邗把人扶起来,“娘子快醒醒。”
“怎么了?”平乐县主揉了揉眼。
“昨夜宫宴,圣人给裴放赐婚了。”
平乐瞬间清醒,“不会是——”
“就是阿鸢。”
“圣人怎么管这种事?”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想想办法吧,绝对不能让阿鸢知道。”
平乐揭了锦衾,坐到床边,“圣人赐婚,旨意一下,谁敢不从?她迟早会知道。”
守在外面的侍女鱼贯而入,伺候二人穿衣洗漱。
萧邗端起漱口水,“我已经去信幽州,通知父亲母亲。”
“来不及了,”平乐伸直双臂穿外袍,“就这几日,若宫中宣旨,裴家来提亲,我们总不能闭门不见吧?”
“这个永王!”萧邗狠狠拍了下床板,“圣人出关数日,他还没动静,算我看走眼了,回头父亲还不知道怎么骂我。”
“先别管这些了,今日千万不可在阿鸢面前显露出来。”
窗外闪过一道人影,萧童紧攥双拳,脚下生风,冲出院子。
昨夜赏月,她和兄嫂其乐融融,尽兴而散,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想着大哥难得休假,陪他们用朝食,没想到一进院子就听到了自己的事。
然而,出了家门坊门,坐在马背上,置身人流之中,她却心生迷茫:她该去哪儿?去裴家找裴放算帐?让裴家退婚?还是去永王府找李慎商量?李慎会怎么做呢?他会为了她忤逆圣人吗?她难道要为了一桩婚事再一次动摇圣人对萧家所剩不多的信赖?
她如孤立于大雾中,抬头看不清方向,低头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个轮廓却越来越清晰,一人一马,穿越白雾,与她遥遥相对。
“郎君……”
直到李慎下了马,站在她面前,近得能看见嘴唇上的纹路,她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大雾立散。
嘈杂大街上,一男一女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我去找你……”
二人各自牵着马,来到一不起眼的食摊。李慎取走她的缰绳,把两匹马拴好。
店主探出头,边干活边招呼:“李郎君来了,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阿婆,焦圈和馎饦各两份。”李慎引萧童坐下。
“好,郎君和娘子坐吧。”
萧童环顾一周,“郎君常在这里用朝食?”
“偶尔。”
“店主好像和你很熟的样子。”
“帮过阿婆一点小忙,她就记住我了,其实并不常来。”
店主端来吃食,盯着萧童看了会儿,才笑眯眯地走了。
李慎递了筷子给萧童,“慢点,有些烫。”
她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焦圈,嘴里就被点了火似的烫,上颚秃噜了一层皮,她本能地捂住嘴,筷子和焦圈掉回碗中。
李慎立即绕到她身边,弯下腰,伸出手掌等在她下巴处,“快吐出来。”
她推开他,硬是咽了下去,接过他端来的清水喝了几口。
“张开嘴给我看看。”他蹲下身子。
萧童感到四周的异样眼神,低声道:“不用了,你快坐回去。”
“罢了,我们走吧。”他握住她的手腕起身。
“郎君!”她挣开他,赌气似的夹起焦圈咬了一大口。
片时,李慎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异状,坐回对面。
二人沉默着进食,李慎视线不离萧童,眼睛像长在她身上,她吃一口馎饦,他也吃一口,仿佛吃的同一个东西。
待她停箸,李慎跟着放下筷子。
“好吃吗?”他问。
“还可以,火头有点小了。”她点评吃的用的从不客气。
他终于笑了一下,“下次去别处试试。”
隆隆鼓点从远方奔来,人潮向着鼓声涌动。
“哪儿来的鼓声?”一食客问。
同伴道:“你忘了?今日,东西二市各出乐工,在天门街斗乐。”
“都有谁?”
“听说东市请来了琵琶国手段坤!”
“段坤?”
“千真万确,我也听说了。”胳膊的食客伸着脖子凑过来。
“那还不快走?”此人说着拿起胡饼站起来。
萧童和李慎显然没有心情去看热闹,但她想打破彼此间的沉默,便问:“郎君去看斗乐吗?”
他摆首,“我还有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哦。”
他起身,“我走了。”
“哦。”
她看着他解缰绳,上马,绝尘而去。她心里刚垒起来的小山一点点塌了下去。
——
进入主街后,一路上的人潮俱往北去,集聚在通化坊和开化坊之间,把百丈宽的大街堵得只余一条够一辆车过的道。
大街东西两侧各搭了高台,下面围满了人。
萧童在巷口下马,把赤电系在拴马桩上,拨开一层层人,挤了进去。
若不是听到有国手段坤,她才不凑这份热闹,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呼吸都不顺畅。正焦躁烦闷,一只手抓住了她。
隔着几个人,绿瑶笑道:“县主跟我来。”
“怎么是你?”
舞女不答,闷头带萧童挤出人群,从边上走到对面,推开一扇不起眼的小门。
“这是何处?”萧童瞧了她一眼,跟着抬腿进门。里面竟也水泄不通,有胡人,有汉人,各忙着自己的事,或神色匆匆,或激烈争吵,闹哄哄的。
舞女松开萧童,指了指楼上,“夫人在等县主。”
“她怎么知道我也在?”
“夫人在上面看到您了。”
台阶尽头,果然坐着白发老妇,见萧童来,招招手,“小阿鸢快来。”
萧童哼了一声,走过去坐下,“叫我来做甚?”
“看你在下面挤得辛苦,不忍心哪。”
“你还有不忍心的时候?”萧童自斟一盏饮子。
史夫人笑道:“晁丹待你如亲女,那你就是我孙女,我不心疼你心疼谁?”
“我可没见你把晁叔父当儿子。”她喝下饮子,润了润嗓子。
“他个没良心的,自去了幽州,再也没回来,亏我把他养大。你也是个小没良心的,这么多日子不来看我。”
她皮笑肉不笑,“好啊,明日就去,让白鱼在祆祠等我,我和你们母子俩好好叙叙旧。”
史夫人斜眼瞪她,撇嘴道:“都是你父亲的意思,不是我想瞒着你。让永王去宇文府找你是你大哥的意思,也不是我的主意。”
“你倒推得干净,上次不是说没把萧家放在眼里,就喜欢我?哼,结果合起伙来蒙我一个。你和白鱼真是天生的母子,都是做戏的行家。”
史夫人放下手中的法器,“好了,今日你去和段坤斗乐,算我给你赔罪。”
萧童一口饮子差点喷出来,“什么?!”
“去年斗乐,东市输给了西市。东边贵人多,他们这次请了段坤,誓要一雪前耻。西边凑钱去请彭伯,但他不在京城,我只好找了个胡人,他擅奏琵琶,就是好酒,这不,昨晚大醉,到现在还没醒。”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
“这是机缘,我缺人,你就出现了。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段坤比试,这不是天时地利人和吗?”
“我比不过段坤。”萧童痛快道。
“还没比怎么知道?”
“我没带琵琶。”
“我也有蛇皮琵琶,曹国的曹达用过的。”史夫人拍拍手掌,绿瑶抱着琵琶进来。
萧童试拨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夸了句“尚可”。
“答应了?”史夫人趁机问。
“输了可别怪我。”萧童抱着琵琶不放。
“绝不怪你,”史夫人摆手,“你比段坤年少四十岁,就算输了,也不会有人嘲笑你。”
“你怎么知道我就会输?”
史夫人面露无奈,心中却暗笑。
——
一辆灰篷马车被拦在皇城门里。
老宦官对着车帘恭敬道:“大王,太后有请。”
“太后?”帘后传来李慎的声音。
“是,太后知道大王今日进宫,特地请大王过仙居殿叙话。”
里面安静了一瞬,“知道了。”
到光顺门,一行人弃车进宫城,仙居殿却大门紧闭。
宦官放李慎进去,门很快在他身后关上。
静悄悄的大殿里,香烟嫋嫋,在清晨的光线中升腾。
老妇站在窗前,修剪花枝。
“给祖母请安。”李慎跪下叩礼。
“今日不是请安的日子,你进宫做什么?”太后没看他,继续料理自己的花,也不叫他起来。
“回祖母,孙儿求见圣人。”
“找你父亲有事?”
“是。”
“何事?”
“《孝经》修好了,呈圣人过目。”
“孝经……我还记得你十岁时在这间屋里读《孝经》的模样,义阳有不懂的地方,你就耐心地讲给她听。”
“孙儿也记得,祖母就坐在这儿,也像现在这样打理盆景。”
太后放下剪子,擦了擦手,“修理花草,和教子一样,不能荒废,一荒废,就毁了。”
她看向孙子,“我们有多久没单独见面了?”
“孙儿也记不清了。”
“起来吧。”
“谢祖母。”
第51章 斗乐
萧童撩开帘子一线,瞧见对面高台上坐着个中年男子,正半阖着眼拨琵琶。
台下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凝神屏气,仰着脖子。
二人站在帘后,萧童抱着蛇皮琵琶,史夫人拄着木杖,静静听完一曲。随着乐曲由慢转急,萧童早已置身云山雾罩中,神魂俱不在此,直到外面如雷的叫好声唤醒了她。
史夫人问:“怎么样?有信心吗?”
萧童叹道:“段坤不愧是国手,弹挑刚劲有力,拨若风雨,轮指更是一绝。”
“别想了,该你了。”史夫人抵了抵她的背。
萧童只好掀帘而出,乌泱泱黑黢黢的头朝她望来,场下人声如沸。
她走到高台中央,朝对面道:“萧童久闻段翁音律高妙,今日觍颜献丑,望多加指教。”
人群霎时炸了锅。
段坤忙躬身行礼,“县主安好,某有眼不识泰山,县主莫怪。”
“免礼,坐。”
萧童也抱着琵琶坐下,调整好姿势,气运丹田,均匀绵长的吐纳后,左手一推,右指一按,细腻的音符从弦间流淌出去,渐渐平息台下嘈杂。
萧童一旦进入弹奏的状态,便会忘乎所以,一任情绪挥洒。她双眸紧闭,将所有心绪倾注在手下,在指间,在乐声里,再灌入听者耳中,冲击着他们脆弱的精神,把他们引入她的陷阱,沦为感情的奴隶,不得不体会她的情、她的忧、她的惧。
余韵散尽,人们依然沉浸在如痴如醉的氛围中无法自拔。
段坤拿起琵琶,挑起一根弦,激出布帛崩裂之声,将众人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