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业帝脸色微寒,“他犯了错。”
“大哥犯何错?”
二人身后的刘安心里一颤,心想世上恐怕只有衡山公主会追问皇帝。
“与猊奴无关,是他自己不好。猊奴去找你五哥玩,好吗?”他耐心相劝。
皇五子魏王李澹,十三岁,是最清闲的皇子。
李寿宁不语,轻轻扯着父亲的袖角,巴巴地看着他。
父女俩相持一会儿,弘业帝认输,叹了口气,道:“罢了,让他走吧。”
“谢阿耶!”李寿宁笑眯眯地起身,随意行了下礼,碎步跑出大殿。
她拉着李慎的胳膊要扶他起来,“大哥,阿耶让你走了。”
他却问:“你求了父亲?”
“你说呢?”她邀功似的笑。
李慎微笑道:“多谢衡山妹,我去谢恩。”
兄妹俩一起进了紫宸殿,打断了父子交谈。
李慎慢慢跪下去,叩首道:“儿谢父亲宽恕。”弘业帝还未开口,他又道:“谢父亲降恩,允准儿之所请。”
“谁告诉你我准了?”
李寿宁忙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李慎直起腰,“儿说过,父亲若不允,儿便不起。”
弘业帝瞬间蓄满怒气,起身指着长子骂道:“以卑凌尊,胁迫君父,不忠不孝的东西!”
李慎却十分冷静,“儿对父亲一片赤诚,天地可鉴。二十多年来,儿事事顺从父亲和祖母,如今只是为了自己的婚事,向父亲开口相求,望父亲成全。”
原来真是此事,李寿宁看了眼父亲,正思忖要说什么救场,只听李契道:“大哥,父亲已经答应了裴家与萧家的婚事,虽未颁明旨诏书,也是天子之言,焉能收回?”
弘业帝重新坐了回去,“四郎尚知维护君父,你身为长兄,不为弟妹表率,只为一己私心,忤逆尊长,该当何罪?”
李寿宁赶紧给他倒了盏饮子,“阿耶消消气。”
弘业帝脸色稍缓,喝了口饮子顺顺,“你与萧童多次私见,还去宇文府救萧童,我念你平日孝谨,才饶了你。你却不思悔改,得寸进尺!”
李慎面不改色,淡定地听着他的训斥。
李寿宁倾身附在弘业帝耳畔说了几句,他转头道:“她也在?”
“嗯,我召她来的。女儿自从在宫外与县主结识,便一见如故,女儿从无闺友,偏偏与县主投缘。阿耶不如见见她,让他们二人死心,也不伤了我们自家人和气。”
许久,弘业帝点了点头,“便依猊奴之言。”
——
驴车缓缓停下,赶驴人跳了下来,敲响小门。
胡僧从门里探出半边身子,看了眼满满一车的果菜,狐疑道:“你是谁?怎么换人了?”
“陶二得了风寒,让我帮他送几天菜。”赶驴人浑身灰扑扑,带着草帽,看不太清脸。
胡僧忽然变了神色,放人进门。
“带我去见夫人。”
“是。”
驴车被弃在后院,不多时,来了几个仆婢打扮的胡人,将果菜卸了下去。
胡僧将客人送到小院就原路返回,赶驴人独自走进屋子。
他摘了草帽,重重地扔在胡桌上。
“萧少卿大驾光临,恕老身未能远迎。”史夫人拄着杖,从帷帐后现身。
萧邗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今日,阿鸢可给我们西市争脸了。”史夫人笑道。
“她从你那儿进宫,你为何不拦着?!”萧邗的语气里满是指责和质问。
史夫人笑脸一收,浑浊双眸射出冷光,挂着层层皮的脸和阴司魑魅一样。
“老身虚龄八十,就是令尊,也不会这么和我说话。”
虞朝尊老之风浓厚,萧邗自知理亏,声气稍稍温和:“阿鸢进宫了,宫里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现在是两眼一抹黑。”
史夫人这才坐下,“急有什么用?今日就算我拦着她,她也会惹出乱子。圣人赐婚,永王进宫,她能坐得住吗?”
“那我总不能干等着吧?等着她被诏卫关起来?”
“不如就别管她了,你能管她一辈子?她这样的,在谁家都是祸害。”史夫人凑近了看他,嘴角挂着怪异的笑容。
萧邗眼皮一跳,怔了一下,腾地站起来,怒道:“夫人刚说什么?”
老妇朗声大笑,“我同你说笑的,坐下吧。”
“我现在没心思和夫人说笑。”萧邗不悦道。
“上次,你传信给永王,试探他会不会去宇文府救阿鸢。晁丹知道此事后,对你颇为不满,觉得你拿阿鸢的安危不当回事。”
“我对阿鸢如何,她自己清楚,旁人说的,有甚要紧。”
“我是信你的,”史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没来由地来了句:“你最近和老二老三他们通信频繁啊。”
萧邗眼眸忽厉,剜向老妇,又飞快躲开,平静道:“阿鸢身处险境,夫人有心闲聊,我可没心情奉陪。”
“其实我挺想知道,你为何愿意让永王做你妹婿?”
“夫人!”萧邗抬高音量,隐有震慑。
“好好好,我不说了。人老了,话就多,脑子也糊涂。”史夫人故作无奈道。
萧邗胸中吞吐一口长气,看着门外,“我去面见圣人,若有不测,我会放烟火示警,夫人知道该怎么办。”
史夫人抚着杖头的雕花,“不至于,那人在你们手上,皇帝不会因为小事发作。”
“他整日怀疑我们勾结皇子,我们就勾结给他看。扶立永王,总比扶立雍王强。”
“你敢擅自行动?”
萧邗嘴角略扬,“我敢不敢,夫人不清楚吗?”
“你是萧家长子,不能以身犯险,”史夫人肃容道,“跟我来见个人。”
“谁?”
“见了你就知道了。”
第53章 面圣
萧童抬起腿,迈进紫宸殿高高的门槛。
她俯首敛目,一派庄重,实则心中狂跳。这是她第一次见皇帝,见这个活在无数人口中的人。
空旷的大殿寂寂无声,但她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熏香味,以及掩于其中的熟悉的清香。
导引宦官退下后,她站在原地,行稽首礼,“萧童拜见陛下。”
“免礼。”中年男人低沉道,大殿隐隐有回声。
“谢陛下。”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划过地板,黑靴,黑袍,金腰带,最终和那双深沉的眼睛对上。方才的紧张已经消弭无踪,她和弘业帝打量着彼此,都带着探究的意味。
“大胆!”李契责其直视皇帝。
她瞥过他,半敛了眸子。
“兰陵,你可知道自己名之由来?”弘业帝问。
“回陛下,妾之名由陛下所赐。”
“如果我没记错,你是弘业二年元月生人?”
“回陛下,妾确是弘业二年元月生人。”
弘业帝点点头,“那年三月,萧恕进京述职,我与皇后在猎场接见他,他谈及你,求我赐名。这一晃,都快十五年了。”
“家父常常对妾提起这段往事,妾至今还佩戴着皇后赏的金锁。”
他们说的皇后,正是当时还是贵妃的赵濯灵,雍王和衡山公主听到母亲,皆有动容,李寿宁温声说:“县主能否给我看看金锁?”
萧童不慌不忙地解下脖间锁,余光看到不远处跪着的李慎,他倒是泰然居之。
李寿宁接过锃亮的金锁,喃喃道:“母亲没有留下什么给我和五哥。四哥好歹还有块玉牌。”
这话一出,弘业帝神思渐渐飘远,眼神趋于空洞。
李寿宁知道自己说错话,便还了金锁。
弘业帝却站了起来,绕着萧童走了一圈,说:“你们都出去。”
众人应“是”,一一退出大殿,唯有李慎纹丝不动。
弘业帝厉眸转向长子,后者扶着膝,慢慢起身,因为跪了太久,身子微晃,和萧童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
大门关上后,殿中只余下两个人。
弘业帝背对着萧童,沉默半晌,才缓缓道:“她还好吗?”
“好,康健如昔,风神不减。”
“你做学问不行,你父亲怎么没让她教你?”
“家父说,谁也不能打扰她。”
弘业帝微微点头,并无异常,转口道:“我不会同意你与大郎之事。”
“妾明白,”萧童竟抬起头,笑着说:“陛下有陛下的考量。但是,妾与永王真心相交,从无半分算计。”
“真心,”弘业帝嗤嘲着说出这两个字,“真心有何用?”
“或许无用,但若从未体会过,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你小小年纪,说这种话,不觉得羞耻?”
“妾以为陛下会懂才说,对不懂之人,妾半个字也懒得讲。”
弘业帝双眼微眯,“京中欲以裴放为婿者,如过江之鲗,听闻你却不满?”
“裴十三才貌双全,但我不喜欢。”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就算是我,也有不能遂愿的时候。”
萧童抬起头,“今日跪在殿外的若是衡山公主,陛下也会降怒吗?”
弘业帝眉心微紧。
“永王只要有一点不听话,陛下便觉愤怒。换成公主,陛下还会如此吗?”
她话一说完,一把刀就抵在了她的脖颈旁。
弘业帝坐回正位,“真以为这殿中无人?”
萧童瞟了眼刀锋,冷道:“千牛卫都出去了,这位想必是诏卫武士?”
弘业帝观察她一会儿,挥了下手,那把刀立即不见。
他指了指她,似笑非笑道:“萧童,坊间都传你胆大包天,我原本是不信的。从你走进这扇门到现在,你貌似恭敬,实则不屑。”
萧童低下了头,“妾不敢,不瞒陛下,妾今日是来为陛下分析利害的。”
“哦?”
“陛下赐婚,无非是为了雍王。”
“继续。”
“裴放是雍王伴读,我嫁给他,萧裴联姻,将来便是雍王之肱骨,只是,”她顿了一下,“陛下和雍王多虑了,无论如何,萧家只效忠皇帝一人,不会为任何皇子驱使。”
“抗旨不遵,还谈何‘忠’字?别忘了,萧家的荣华富贵、你的封号都是谁给的?”弘业帝语气严厉。
萧童攥紧双手,弯腰伏地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陛下若废萧裴联姻,我宁为庶人,不要封号。”
她沉默着伏在地上,微弓的脊背如天鹅曲颈。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当得起吗?你走进这座大殿时,想过你们萧家吗?”
她直起腰背,仰头道:“陛下说我胆大,其实我并不胆大,我只是不怕死而已。人终有一死,我宁愿死得痛快,也不愿活着时憋屈。”
弘业帝俯视着她,“你年纪小,不懂这世上多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活法。来人!”
“嘎吱”一声响,殿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千牛卫和宦官,而是轻裘缓带的李慎。
他的目光落在萧童身上,吸入一口浊气,直抵胸腔,他一步步走来,停在她面前。
“谁让你进来的?”弘业帝责道。
“儿有话说,请父亲恕罪,”李慎了无遽容,“今日是儿与父亲的事,与兰陵县主无关,求父亲放她回去。”
“啪!”
李慎的脸被打偏,弘业帝丝毫没留情,这一巴掌掴得结结实实。
萧童立马上前查看,却被他往身后一拽,护得严严实实。
“你眼中还有我这个父亲吗?”弘业帝手掌微麻,不着痕迹地收回袖中。
李慎正视对方,铮道:“君父永远是君父。”
父子俩望着彼此,谁也不退让。
“这么些年,我竟错看你了。”弘业帝收紧五指,话从牙缝里蹦出来:“出来!”
诏卫军士现身,跪在主人脚下。
“把他拖出去!”
“是!”
“慢着!”萧童喊道。
李慎的脸色极为复杂,目光扫过执刀军士,夹杂着隐忍的痛苦,“陛下,父子二十四载,何必如此?”
字字重音。
“你如今要教训起我了?”弘业帝语气冷厉,含着几分嘲弄。
“儿不敢,儿子话说完了,自己会走,不劳别人送。”
他不知何时已恢复冷静,不疾不徐道:“儿十年前受赐陕州刺史,久未归国。而今弟弟们羽翼已丰,可侍奉父亲膝前,十二经也已纂成,儿自请就蕃,为父分忧。”
话未说完,莫说萧童和弘业帝,站在门旁的李契兄妹俱是一惊。
虞朝皇子皆幼年封王,并赐上州刺史之位,遥领虚职,一无行政权,二无实秩。今朝四位皇子,长子永王李慎,陕州刺史;皇次子汝王李临,汝州刺史;皇四子雍王李契,雍州牧;皇五子魏王李澹,魏州刺史。
皇子成年后,可能去封地或别处为官,比如现任云州刺史、弘业帝异母弟越王。但事实上,大多数皇子都留在京中做闲散王爷。二十四岁的李慎原以为自己也会如此。他自请就蕃,无异于自我放逐,决心与储位划清界限。
弘业帝半眯着眼,不知是掩饰自己的心绪,还是审视自己的儿子。许久,他退了两步,大袖一甩,转身走回阶上。
李慎望着那道背影,沉声道:“‘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这是儿九岁时,阿娘教儿子念的,这么多年,儿也是这么做的,孝、忠、敬、爱,时刻不敢忘。”
弘业帝仍背对着他们,不知在看些什么。
大殿里回荡着李慎平缓的声音:“君父二字,君在前,父在后。但在儿子心里,父在前,君在后。”
弘业帝骤然回身,“为何?”
“礼法由人所设,人受情所驱使,须有礼法来规导,先有人,后有礼法,先有情,后有规矩。若只剩下礼法规矩,失掉了情,还算是人吗?我在父亲身上,也看到过人情,看到过父亲炽热的心,尽管不是给我的。”
弘业帝眼皮跳得厉害,刚刚挥巴掌的手麻得更厉害了。
殿中几人皆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慎。
他摸了下脸上清晰的指印,说:“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顺从,是因为我把父亲当成父亲来爱敬,而不是出于对皇帝威严的畏惧。我一直尝试去理解父亲,取悦父亲,我以为父亲会看在眼里,会懂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都是我自己骗自己,父亲那一点高贵的感情,怎么会分给我?年少时,我甚至盼望您能打我骂我几句。您对我既没有父子之情,也没有君臣之重,您既不喜欢我,也不看重我,您的目光从来没落在我身上,对我的一切没有了解的欲望。您实在错估了我的野心和抱负,我痛恨礼法,痛恨权力,我想要的,不过是找回礼法之外的,属于人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