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栏杆边蹲下,“动动筋骨舒不舒服?”
两个女囚瘫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萧邗抓住妹妹的肩膀把人提溜起来,扳过去左看右看,“阿鸢,你没事吧?”
她却拨开大哥,看向平乐县主手中的木盒,“给我带什么了?有吃的吗?”
萧邗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瞪眼道:“就知道吃。”
平乐县主打开盖子,把一道道菜肴端到案上,“母亲亲自做的,说都是你爱吃的。”
“她和阿耶怎么不来?”
萧邗在她旁边坐下,给她递去尚且冒着热气的湿巾子,“他们不好过来,毕竟这桩案子太引人注目,怕别人说闲话。”
“你们来就没人说闲话了?”萧童擦了擦手。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萧邗不愿纠缠这个问题,“昨日到现在未进食,饿了吧?”
他们都知道萧童挑剔,不会用牢里的伙食。
“我才不想吃牢饭!”萧童拿起筷子,“回头派俩人来,就说我病了。”
大理寺有规定,囚犯病重,可令家人入侍。
“不必了。”
“什么?”萧童一愣,又反应过来,“我要出去了?这个永王有两把刷子,这么快就破案了?”
“还永王呢,我昨晚去找他,愣是没见我。”萧邗颇有些自嘲。
“那你——”
“行了,别问了,好好吃饭。”
萧童喝了口饮子,老神在在,颇为悠闲道:“其实我在这里待得蛮好,还有人陪我玩。”她朝隔壁努努嘴。
萧邗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夫妻俩朝那两人投去同情的目光。
——
当日下午,萧童再次被传入大堂。
她与李慎相视一瞬,他便转开目光。
潘少卿不明所以,“大王,今日传嫌犯过堂,是有新证据吗?听说昨日发布一则缉拿文书,和此案有何关联哪?”
永王不答,拍案道:“传嫌犯。”
“是!”
公人锁着一个高挑女子,走到萧童身边,比本就高挑的她足足冒出一个头。一见此女,萧童心里便有了底。
李慎问:“堂下何人?”
女子跪伏在地,“奴紫云。”
“所犯何罪?从实招来。”
“奴冤枉,奴不知自己有罪。”
御史喝道:“大胆!”
李慎递了个眼神给下面的苏朗,后者得命,上前道:“紫云,你前夜子时在何处?”
“前夜子时?奴在房中睡觉。”
“哦?”苏朗从小吏手中接过一份口供,“与你同室的婢女说,你起夜后许久才回去,还换了衣服,你去哪儿了?”
紫云别扭道:“起夜……当然是茅房……”
“去茅房要半个时辰?去茅房要换衣服?!”
“奴在茅房弄脏了衣服,所以才换下。”
“衣服呢?”
“扔了。”
萧童笑道:“郑家豪富啊,连奴婢脏了衣物都可以一扔了之。”
苏朗指着小吏手中端着的刀子问:“还记得这把刀吗?”
紫云强作镇定,摇了摇头,“奴没见过。”
苏朗拿起刀子,“你敲开郑大郎的房门,进门后趁其转身,用刀子从后背刺其心脏。因你比他高,刀子由上斜插进去,形成的伤口正好吻合。郑大郎倒地后,你逃出房门,不巧被两个换班守夜的仆人瞧见,仓皇之中,踩着墙边石堆翻了出去,落下了凶器。是也不是?”
“奴没听明白。”紫云冷静下来。
李慎发问:“你是一年前进的郑府,对吗?”
“是。”
“你上一任主人是京郊一富户,你因偷窃主人财物被发卖。”
“是。”女子的眼珠开始打转。
“据查,你之所以偷盗财物,是为了给你寡母治病。昨日,你断药的母亲续上药了,还请了京城名医问诊。你们哪来的钱?”
“奴…..奴借的。”
“问谁借的?”
女子垂首不语。
李慎给了苏朗一个眼神,后者拍拍手,差人带着两个证人走了进来。
“你们看看,前夜翻墙的凶手究竟是谁?”
证人上前,盯着紫云瞧了一眼,彼此交换了神色,异口同声道:“回大王,是紫云。”
潘少卿终于按捺不住,“大胆!你们昨日还说是兰陵县主,今日改口,是何道理?”
“县主和紫云身形相似,只是紫云更高些,奴只在曲江见过县主一面,又因夜色太深,看走眼了。”
“是真的看错了?还是另有隐情?”
“真是奴看错了。”二人不迭道。
连萧童都觉得奇怪,这两人变脸也太快了些。
苏朗截住话,再问紫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说吗?”
女子认命般长叹,“是我……是我杀的大郎。”
潘少卿如鲠在喉。
冷眼旁观的萧童却开口道:“你为何杀你的主人?”
“奴需要钱,偷了大郎的宝物被他发现。他说要把奴交给夫人处置,夫人曾杖杀犯错的奴婢,奴害怕。”
萧童又问:“这是何时之事?”
“五日前。”
“就因为这事杀人?”
女子讽刺道:“足下千金贵女,怎会知道做奴婢的提心吊胆、性命被攥在别人手里的苦?”
萧童打量她一会儿,不再相问。
潘少卿却追道:“老夫办案多年,从未见过因为偷窃事发而杀死主人的。紫云,你究竟有何事隐瞒?!”
见所有人都盯着她,紫云低下头,阖了眼皮,低声道:“大郎……大郎让奴半夜去他房中,不然就把事情告诉夫人,奴去了,结果,他……前日,他从曲江回来,气冲冲的,又让我子时去见他,我……我……”她捂起脸。
“签供画押吧。”李慎下令,结束这场讯问。
潘少卿低声问道:“大王,老臣有一处不明,此女若是真凶,为何兰陵县主的玉坠会在凶案现场?”
“潘公办案多年,这么低劣的栽赃手段,应该不少见吧?”
“是……是。”
李慎和左右二人私语片刻,当堂宣布:“真凶认罪伏法,待文书俱结,即可结案。”
萧童目送差人带走紫云,待人消失不见,才转眸看向潘少卿,后者慌忙避开眼神。
她慢慢走到他面前,阴恻恻笑道:“潘公可记得昨日约定?”
“本官不知县主所言。”
“哦?”萧童胳膊肘支在案上,“潘公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我记得就好。”
她眼中闪烁着邪光,骇人得很,潘少卿冷汗涟涟,抬袖擦了擦汗。
“我送县主出去吧。”李慎站了起来。
她瞟了他一眼,直起了身,“带我进来,送我出去,大王真是有始有终。”
“县主请。”
萧家留有一仆守在大理寺外,见到了小主人,忙上前行礼。
萧童带他到一旁,“你回去报信,让他们安心,”她看了看不远处的永王,“我自己回府。”
“可是……”
“嗯?”萧童一记冷眼飞过去。
“是是是。”小仆急忙领命告退。
萧童低下头,松开拳头,掌心里塞着个血迹斑斑的布团,用血写的“冤”字已经干成深红色。
她上堂前,对面监舍的女犯将此物弹至她脚下,出于好奇,她趁狱史锁门时捡了起来。
抬眼望去,大理寺前只剩下永王和大理正苏朗。永王穿着灰色圆领袍,通身只有玉簪一件配饰,却莫名地优雅矜贵,还透着和善,让人忍不住亲近。
萧童身边的贵族男子,要么庸碌,要么骄傲。她也认识不少读书人,要么寒酸,要么清高,要么朽腐。像李慎这样的,她还从未见过。
她走了过去,“大王怎么还没走?”
李慎微笑看着她,“还有些事谈。”
“不会还是案子吧?”虽是问句,她的语气却是肯定的。
“县主也觉得有问题?”
“傻子都能看出来。”萧童语露不屑。
苏朗看了眼永王,得到了许可,说:“县主慧眼。根据卷宗记载,命案发生前后,郑大郎房中没有丢失物件。”
萧童笃定道:“紫云虎口有薄茧,体形矫健,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一年前才入府,谁知什么来路。人是她杀的,却未必是她要杀的。”
“县主方才怎么不说?”苏朗发问。
她睨着二人,“你们不也没说吗?”
“有人希望查到紫云为止,好一招弃卒保车。”苏朗感叹,“县主,下官会继续追查。”
萧童点点头,“还有一事……你怎么称呼?”
“大理正苏朗。”
“哦,苏郎君,我对面监房关的是谁?”
“对面……想起来了,是衡山公主的女官,半年前犯了杀人罪,才越过掖庭交给我们大理寺。”那片牢房里关的人非富即贵,大理正都记得清楚。
“拖了这么久?”
苏朗一脸隐晦,“唉,衡山公主的人,死者还是公主乳母。县主问这个做甚?”
“没什么,好奇。”
李慎问:“已经判了吗?”
“是,今日就要移交刑部覆核。”
永王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萧童伸了个懒腰,“在牢里一夜未合眼,现在只想回去睡一觉。”
见李慎不接茬,她又道:“府里也是,不知道派辆车来接我。”
他面露犹豫,还是开了口:“贵府车马未至,县主若不嫌弃,不如与我同乘?”
“甚好。”萧童痛快答应。
永王府仆人要扶她上车,她却看向李慎,他倒也镇静,竟伸出胳膊。
萧童扶上那只骨骼分明的手,上了马车。
仆人见此景,颇为吃惊,李慎是个极有分寸的人,这一点也体现在男女相处上,今日却有些不寻常。
李慎躬身进来时,萧童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中,眼睛眨都不眨地跟着他移动。
他疑道:“县主怎么这么看着我?”
她面上毫无暖意,冷声问:“大王为何帮我?”
“帮你?”李慎笑,“是县主帮我才对。听令兄说,县主极通仵作之术,在幽州曾协助刺史府断奇案,所以才去狱中请县主帮忙。说到底,是县主帮了自己。”
“呵,你从开始就假定我并非凶手,然后求证,这在破案中是大忌。如果我是呢?如果我诱导你呢?”
李慎十分平和,“正因一切证据都指向县主,我才假定县主不是凶手。越是顺理成章的案件,越容易找到漏洞,如果漏洞不止一处,便该做其他假设,不是吗?”
这倒也是。萧童没说话。
他解释道:“你我身份特殊,但请县主不必多心。查案是圣人旨意,非我主业。最近弘文馆甚是忙碌,我分身乏术,便想尽速结案,专心修书。”
她不语,凝视他的眼睛,试图找出一丝伪迹。
李慎坦荡地回望着萧童,微喟道:“其实,若县主做了杀人这等大事,岂会藏首藏尾,早就自陈天下了。”
萧童眼皮一跳,心跳也跟着加快,她抬起下巴,“大王是说我张扬?”
“县主多想了。”他笑道。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半炷香的时间,李慎看着对面女郎的头一点点歪下去,在她整个上半身要倒之际,出手托住了她的脸。又坐了过去,轻轻把那小小的脑袋放在自己肩膀上。
不知过了多久,萧童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靠着个暖垫子,她的头朝上面蹭了蹭,慢慢睁开眼,看到自己抱着的胳膊,猛地坐直身子,试了试嘴,幸亏没流口水。
“你怎么坐到我旁边?”她的语气不无责怪。
“县主说呢?”永王坐回到对面。
她讪讪地掀开帘子,“已经到了?为何不叫我?”
“县主睡得太香了。”李慎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而已。”
而已?
她看向家门,话却是对他说的:“我以后还能找你玩吗?”
“无论何时,县主都可以来找我。”
“真的?”
他点头。
她得了满意的答覆,下了车,挪出去几步,又回来趴在车窗前说:“宫中女官的案子或有冤情,让刑部覆核时留意。”
李慎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人就没影了。
第8章 皇家
翌日,天未大亮,李慎已出门。
走到紫宸殿时,天边透出一缕曙光,但还是雾濛濛的。
引路的宦官打着灯,示意他停下,“大王,奴去通禀一声。”
“好。”
与阶下的守卫低语后,后者跑了上去,很快下来一个白鬓无须的老宦官,远远压着声音迎道:“老奴见过大王。”
“刘监客气了。”李慎依旧端着笑。
“大王请,圣人在等您呢。”刘安侧过身子,他是内侍省最高长官内侍监,也是今上贴身宦官。
二人一前一后上阶,进入灯火通明的大殿。
没想到有人到得更早,几个宰相在内,坐着十几个朝臣。
刘安小声提醒道:“圣人今日入关,是以早起问政。”
李慎点点头。
今上入道十年,隔段时间就会去宫城西北角的三清殿闭关修行,朝臣从一开始的反对到妥协,已经见怪不怪。
李慎远远站定,展臂,屈肘屈膝,叩首,做得一丝不苟。
他是个真正的恂恂君子,对谁都和善谨厚,从不上谄下骄,对亲长更是尊敬,恪守先哲的教诲,带了几分虔诚的真挚。这是他的知识和信念的一部分,力图维系人与人、人与外界的仁爱和谐。
“臣给陛下请安,恭祝陛下仙寿恒昌。”他保持着姿势,纹丝不动。
片时,前方传来遥远的低沉的男声:“案子查得如何?”
“回陛下,昨日堂审,真凶伏法,兰陵县主无罪开释。但真凶背后仍有隐情,有待查证。”
弘业帝的语气不辨喜怒:“既然兰陵不是凶手,一桩寻常命案,让大理寺自己查吧。”
“是。”
“起来吧。”
“谢陛下。”
“你一向谨慎,对得起赐名。这次速结冤案,平息物议,做得很好。”
弘业帝少时奢荡无度,甚至有好男风之嫌,引得其父崇宣帝多次下诏申斥。长孙降生后,崇宣帝为其取名“慎”,以警示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