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领饭的宫女从厨房领了饭菜回来,众人坐在各自的位子闷头吃起饭来,也不敢太过狼吞虎咽,毕竟前几个月的规矩已经教出来了。
做了一天的活,众人累的很,腰酸腿软,也都不大想说话,各自闷闷的收拾了床铺,洗漱过後爬进被窝里就睡了,炕也暖暖的。
繁缕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身边被子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转头一看,竟然是栀子在哭。
繁缕又看了看桔梗,她睡得正香甜,嗯,估计没听到栀子的哭声。
“栀子,你怎麽了?”繁缕悄悄的挪过去,拍了拍栀子的後背,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又不敢发出太大声。
“我没事,我想吃我娘做的糖水蛋了。”栀子轻轻抽泣着,繁缕闻言一怔,眼眶亦有些发酸。
她何嚐不想呢,可就算她能回去又如何,娘亲早已不在世了。
那个家里,已经没有念着她的人了。
饶是白日里再厉害的小姑娘,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想起父母兄弟,毕竟那是她们唯一可以思念寄托的了。
繁缕不想她的後娘和爹爹,自然更加不会想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她只是想,门口村头的那棵大柳树,还有幼时给她当过小马骑的药箱子,那条已经丢了的小黑狗,想起娘给她做衣服。
她想了想,安慰道:“听说如果成了女医官,二十五岁就能出宫了。”
栀子翻过身来,抽泣了一下,才小声说:“我也知道,可那谈何容易。”
繁缕不知说什麽好,窗外星河灿烂,月如玉盘,可她们没有闲心去赏这个景致。
明明都生活在这座皇城之中,可这烦恼却无穷无尽,她只能拍了拍栀子的肩,说:“睡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这一夜就这样过去了,往後的日子里,依旧是循规蹈矩,也会时不时的因为人手不够,被木香叫去做其他的活计,竟然很少有闲下来的时间留给自己。
这日午後好不容易空闲的时候,繁缕坐在窗户边上,就着光拿着针线做外衣,她微微垂着头,眼睛盯着绷子上的布,手指拈着针线,小指微微翘起来,样子很有些稚气。
宫女不能戴多余的首饰,衣服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大家只能在衣领袖口处,绣一些别致不惹眼的花纹,争奇斗艳一番。
栀子凑过来看了两眼,问道:“繁缕,你绣的什麽?”从那晚过後,栀子便同繁缕关系亲密了很多。
“是海棠,西府海棠,我娘最喜欢海棠了。”繁缕抬起头笑了一下,颊边旋起一个小巧的梨涡。
“哦,我绣的的是桃花。”她抬头看到繁缕笑,惊讶道:“呀,繁缕你有酒窝啊!”
繁缕摸了摸脸颊,点头道:“嗯,我随了我娘的。”
栀子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笑嘻嘻道:“那你娘一定很好看又爱笑吧。”
繁缕看向她:“你怎麽知道?”繁缕的娘亲生前脾气好,总是笑盈盈的。
栀子抱住她的手臂,笑吟吟的说:“因为我姐姐告诉过我,长梨涡的女子都是爱笑的美人呀。”
“哦,是吗?”繁缕表示自己可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栀子一脸的不可置疑,像一只猫头鹰一样瞪圆了眼睛,铿锵有力的抖着手道:“当然了,我怎麽会骗你呢。”
繁缕倒在炕上哈哈大笑,她真喜欢栀子这个性子,和她在一起永远都会很高兴。
其实桔梗也不错,就是孤言寡语了些,但心地十分的好,常常提醒栀子不要说错话。
在清秋院干活要十分小心,因为这里面都是不能得罪的女医官,可以说是,这里的掌声姑姑和宫女都是为了服侍女医官才存在的。
而这十四位女医官中,其中有一位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姓卢,大家都叫她卢医女,按照宫女们私底下的话说,就是小肚鸡肠。
卢医婆为人刻薄,又专爱挑三拣四,拿小宫女出气,只不过她医术精湛,女医馆一向以医女官为重,众人心中便是不愤,但也尊重着。
不巧得很,繁缕偏生就不小心得罪了她,那日也只是不小心水桶挡了卢医女的道,污水渍沾到了她的裙子上,当日骂了一句也就过去了。
地板上不知什麽时候,出现了一块特别明显的墨渍,繁缕有口难言。
木香正巧打算来个杀鸡儆猴,把所有人都叫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厉声训斥道:“再重新擦,连这点活都干不好,你是废物吗?”
“奴婢……”面对这麽明显的污渍,繁缕无可辩解,可她的的确确都擦的干干净净了,她委屈又不敢说,栀子想上来帮她,也被嗬斥了回去。
“木香姐姐,繁缕她不是……”
“你要是想一块受罚,现在就出去跪着。”栀子只好缩了回去,桔梗想求情也没求成。
繁缕低垂着头跪在木地板上,穿着单薄的宫衣拿着一块抹布细细的抠着被浸入墨渍的地板,这木地板已经很久没有换过了,因为长时间没有打过蜡,墨渍浸的很深,要擦下去很难。
“如果干不完,中午就不要吃饭了,宫里可不养废物。”
“是,奴婢知错了。”
繁缕提着木桶重新去後院打水,冰冷刺骨的井水,手上皮肉冻得开裂,浸湿了布巾重新开始擦地,膝盖已经跪的生疼。
“这是在闹什麽?”从二楼下来的正是卢医女,她磕着一把瓜子,闲散无事,冲木香问道。
“回医女的话,不过是个刚进宫的小丫头不懂事,让她重新干呢。”
卢医女斜着眼瞥了一眼苦哈哈干活的小宫女,靠在栏杆处,幸灾乐祸道:“这种不长眼的丫头,是该好好教训,不然哪天就闯出祸来,丢了咱们女医馆的脸面,这入了宫啊,甭管之前是什麽娇生惯养的,就都是奴才。”
这些话一说出来,戳中了许多人的心病,不少人顿时白了脸,暗暗骂起了卢医女。
“女医教训的是。”木香脸上赔着笑,心里却不以为然,一个小宫女罢了,连女医馆的大门都出不了,能闯出什麽大祸来。
“嗯,要狠狠的罚才好。”卢医女看得心中乐嗬了,才姗姗的走了回去,又往地上扔了许多零碎的瓜子皮。
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不然无端端怎麽凭空出现的墨渍,繁缕只能自认倒霉,犯在了卢医婆的手里。
“繁缕,你还好吗?”繁缕叹了口气,疲倦的摇了摇头,说:“我就是累,想睡觉。”
“可别是要发热,我来看看。”桔梗说着,就伸手来探她的额头,她们这些从医家出来的人,从小耳濡目染,怎麽说也懂些粗浅的医理。
“唔,还好,没大事,应该就是受了点凉,明天你里面穿厚一点吧。”桔梗松了口气,虽然这里是女医馆,但医女不是专门给她们这些小宫女来看病的。
栀子噘着嘴,愤愤道:“这皇宫啊,就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谁让咱们身份卑微呢。”
桔梗急忙过来捂住她的嘴,叹气道:“哎呀,栀子,你可注意点吧,小心隔墙有耳。”栀子撇了撇嘴,但也没再抱怨下去。
“那以後怎麽办啊?”
“能怎办呢,初来乍到,吃一堑长一智吧,唉,只好先这样委屈就委屈点吧。”
自从那天繁缕得罪了卢医女,虽说没有人故意排挤她,但也同样对她敬而远之,生怕自己也入了卢医女的法眼,所以,总是会出现繁缕干活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
其实众人也知道,卢医女是个惯爱折腾人的,尤其是这些才进宫没多久的小宫女,唯有等她玩得腻了,也就放过繁缕了,所以暂时繁缕也只好逆来顺受了。
繁缕摸了摸肚子,她只早上喝了一点米粥,吃的急匆匆的,她此时真的是快饿晕了。
这时候,有一道纤细的人影悄悄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躲到别人看不到的墙角後,冲繁缕招手道:“繁缕,过来。”
第3章 喜讯
是桔梗, 繁缕这下惊喜的要命, 看到繁缕犹豫了下, 桔梗看了看四下, 冲她招手说:“没事的, 这个时辰大家都睡午觉了。”
於是, 繁缕这才猫着腰, 踮着脚悄没声的走了过去,窜到了桔梗身边,她满脸惊喜地问:“桔梗, 你怎麽来了?”
“唉,繁缕,你的手怎麽这样凉, 来, 我来给你捂一捂就好了。”桔梗说着,拉过繁缕的手便捂了起来, 她的手果然暖暖的。
“繁缕, 来, 快吃, 还有糖水。”桔梗偷偷摸摸的把繁缕拉到无人处, 从食盒底层摸出一个白面馒头, 还有一壶热热的糖水。
她心里也暖洋洋的,狠命的把馒头往嘴里塞,问道:“桔梗, 你怎麽来了?”
桔梗看着她吃的狼吞虎咽, 又给她倒水,说:“这些都是我和栀子悄悄给你留下的,本来她也要过来的,不过我怕她出什麽岔子,就一个人过来了。”
“真是谢谢你们了,我都快饿晕了,你们简直就是我的及时雨。”繁缕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活太多,每每等她干完了回去饭菜已经没了,肚子早就饿的发慌了。
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又怕人看见,拿起馒头便狼吞虎咽起来,一不小心吃得噎着了,桔梗立时递过热糖水来。
“繁缕,哎呀别急,别噎着,我替你看着人呢。”桔梗看她吃得急,生怕她吃噎着。
繁缕心说她也没办法啊,她自然想细嚼慢咽,可万一被人发现桔梗给自己送饭,受罚的可不止她自己,连累了桔梗让她於心何安。
急了忙慌的吃完了午饭,腹中也有了饱意,喝下最後一口热糖水,她就急着让桔梗走了。
“桔梗,谢谢你啊,你快回去歇息吧,别被人发现了。”繁缕心里感激的无以言表,又怕她被人发现了,受自己的连累。
“没事,繁缕,我先走了。”
桔梗收拾好食盒,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此时应当都是午休去了,和繁缕摆了摆手,提起食盒悄悄溜走了。
繁缕继续回去干活,肚子里饱饱的,内心由衷的感激桔梗,日後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她们。
“哎呀!”
此时从门外急匆匆回来一个女子,那人脚下绊了一下,怀里的书都掉了下来,里面的书签也散落了出来,有风吹过庭院,女子捡的手忙脚乱。
繁缕放下手中的扫帚,默不吭声的过来帮她把掉落的书本,还有散落的书签一一放了回去,女子检查了一下,发现一个也没有放错,惊讶一闪而过。
女子目光微闪,问她:“你识得字呀?”
“嗯,曾跟着长辈学过。” 繁缕淡淡一笑。
将书收拾好了以後,女子抬起头对她笑道:“我叫紫苏,你叫什麽?”
紫苏长了一双好看的柳叶眉,淡如烟雨,杏眼明仁,看上去十分可亲。
繁缕低头回答:“奴婢繁缕。”
“哦,在我面前不用自称什麽奴婢了。”紫苏点了点头,又看了她两眼,才抱着怀里的书离开。
繁缕拿起扫帚继续干活,她没有注意到楼上有人收起书卷,关了窗子。
渐渐的天气越发寒凉,宫里生病的人也就多了起来,这件事对繁缕唯一的好处就是,卢医女忙碌了起来,就把她这个不开眼的小宫女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也就没有人再折腾繁缕了,总算是逃过一劫,繁缕竟然有种劫後余生的感觉。
只是素来干净的手指上生了冻疮,简直是惨不忍睹,遇暖更是痛痒难耐。
听说这还不是最寒冷的时候,才开始入冬而已,繁缕就已经受不了了。
中午吃过午饭後,各人回了房间午休,炕倒是还算温乎,繁缕往前住在江南,来到北地最不适应的就是冬天了。
几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宫里也没有可玩的东西,只能一边做绣活,一边闲话。
桔梗无意间说了一句:“我觉得烤白薯最好吃了。”
栀子捧着手里的绣棚,一脸馋相道:“冬天不如喝羊杂汤,身上也热乎乎的。”她就喜欢味道重的,可惜宫里实行中庸之道,不咸不淡,口味乏陈。
“还是红豆甜汤最好喝了。”繁缕娘亲最擅长做这个了。
这时有人来敲门,繁缕穿好鞋下炕开门,来人却是木香。
繁缕心道不好,却只能侧开身请人进来,笑道:“木香姐姐,请进来坐吧。”
木香也不坐,告诉她们说:“药房新进了一批药材,需要人手整理,你们没事就过来。”
繁缕应了下来:“好,我们这就过去。”
等木香走了,栀子才瘪了瘪嘴,抱怨道:“哎呀,真是的,药房那麽多人都是吃白饭的吗,隔两天就叫咱们过去帮忙。”
“抱怨也没用,谁知道药房是怎麽回事,平常不好好归置。”
药房位於清秋院的左侧,连着女医官们轮值的班房,整个女医馆位於太医院的西苑,比邻而居,有什麽事也方便。
繁缕打开门,其他房间里的同僚也都出来了,想是都被木香叫起来的,又朝天上看了看,回头说:“今天太阳不错,干活应该不会太冷。”
“是吗,上午还有点阴天呢。”
桔梗也出来看,笑道:“真的有太阳了。”
药房里的药材杂七杂八一大堆,有些因为放置不当,都已经坏掉了,失去了药效。
而她们需要把药材分开,坏的捡出来,药房里的一些药盒重新擦拭洗净,放在太阳下晾晒。
大家安安静静的干着活,过了一会,院中传来嘈杂之声,栀子抱着一盒甘草过来,说:“木香姐姐又在训人了,不知道是谁这麽倒霉。”
繁缕转过头一看,只见木香指着一个切药的小宫女喝骂道:“你是猪脑子吗,毛手毛脚的,连这点活都干不好,回头告诉了姑姑,这切废的药材从你的月例里扣。”
小宫女垂着头也不敢哭,宫里的规矩,不准哭丧着脸,尤其是在贵人主子面前侍奉的,心里再苦,面上也要带着由内而外散发出喜悦的笑,要有规矩。
繁缕凑过去一看,这不是泽泻吗,毛遂自荐道:“木香姐姐,我识得,也会切。”
木香看了她两眼,才扬了扬下巴说:“那你去切两刀给我瞧瞧。”
“是。”繁缕坐在了板凳上,这个药材切片她可熟练了,要切成薄厚均匀,铜钱大小,很费时费工的一项药材,以前在家里没少帮父亲干。
路过的一位医女也停了下来,站在繁缕身後,拿起切好的一叠药片看,薄厚均匀,切片干净,赞了一句:“小丫头切得很利落呀。”
听了医女的话,木香很爽快地说:“行,既然许医女都说好了,那繁缕,你就做这个吧。”
“是。”
晾药的院子很空旷干净,都是满满的药架子,也没有花树什麽的,若是花粉飘到药架子上,影响了药效,就得不偿失了。
其实许多药材从宫外运进来之前,都已经是加工好了的,直接就可以抓药煎药,只是有时候也会不够,所以一些切药炒制的功底还是要有的。
日复一日,天气果然变得更冷了,繁缕无法想象比这再冷还能冷成什麽样子,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但还没有下雪,就是这麽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