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空寂的山中响起一道男子声音。
回身一看,却是夜冥。他仍是一身雪白轻裘,缓缓地从山道上来,怀中抱着幼狼。
银光闪耀,一枚银钉破空而出,直射幼狼额心。
夜冥忙挥右臂将银钉卷入袖中,她莫名其妙就动手,他也不禁气恼,皱眉问,“娘娘,您这是为何?”
“本宫只是试试你的功夫。”
“在下的功夫不及娘娘,您已经试过了。”
“难说,这世间虚虚实实的事多了。”瑶华清冷的目光凝住他,莫名起了杀心,就将他毙于山中也无人知晓,来日北征会少一个敌人。
夜冥暗暗心惊,“娘娘,您心里有事?”
瑶华的目光转凉,声音一点温度也没有,“殿下与我数次偶遇,连这城郊孤山也能遇到,你在刺探我的行踪?”
夜冥张口欲答,瑶华忽地拔地而起,双掌击向他的肩膀,快如鬼魅。
他迅疾横向滑开,同时伸手格挡。但一声闷响,右肩剧痛钻心,右臂耷拉了下来。幼狼滑落在地迅速跑开,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足印。
瑶华的攻势一触即收,夜冥堪堪站定,恼怒地瞧着她。
她却又举起左掌,凌厉掌风带起纷飞雪花席卷而来。
夜冥迅疾从怀中抽出一柄墨色铁骨扇,尚未打开,她的手掌已击在胸口。他踉跄退了几步才在台阶上站定,喉中一甜,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溅在雪地上似妖娆的红梅花瓣。
“娘娘这是为何,在下可曾得罪了您?”他喘着气,横眉怒问。
瑶华觑他一眼又欺身上前,惊得夜冥慌忙后退,但觉手中一空,铁骨扇已被她抽走。
她安然地站在他身前,手一抖展开扇子,黑色扇面上绘着朱红色的曼珠沙华,传说中的幽冥地府之花。
“原来娘娘是想要在下的扇子,说一声即可,又何必动手呢?”夜冥轻扬唇角,唇边尚带着鲜红血渍,说不出的妖冶绚目。
瑶华也只望了一眼,就将扇子递还给他,“我只是未见过铁骨扇,有点好奇,这花和你很配。”
夜冥接过扇子放回怀中,不觉莞尔,“您是说我像死人么?”
“白雪红梅殊艳,你死得不冤。”话音未落,瑶华身轻如雪花,又是一掌挥出,霸道凶猛的掌风卷起漫天飞雪。
夜冥大吃一惊,她这是要取他性命!
他极速后退,可哪有瑶华快。掌风笼罩下,他的手臂已提不起来,避无可避之下,他绝望地闭上眼。
“嘎吱”一声,他惶然睁眼,左侧,半怀粗的绿萼梅树干从中间裂成两半。
他知道瑶华武功高,却未料到竟高到如此地步。目光下移,她的手白皙如雪,娇柔如花,怎能相信方才那一掌是出自她的手。
他也不以为忤,扬眉笑了笑,“梁帝受了娘娘一剑却缔结佳缘,若是在下受了娘娘一掌不知会得到甚么,怎么娘娘竟不忍了?”
瑶华冰冷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温度,轻轻笑了,“你的好容色毁于我掌下可惜了。你几次与我相遇,若不是预谋,倒真是缘分了。”
她突然自称“我”,含有亲近的意味。
夜冥的笑容如身旁绿萼,洁净缥缈,“在下最爱梅花,早闻孤山梅花壮观绝美,今日又降瑞雪,忍不住前来观赏。”
瑶华没有接话,仰望着漫天飞雪,想起了萧衍,突然就静默了。
在夜冥的眼中,她真乃天姿灵秀,意气高洁,恍若神仙妃子。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娘娘冰姿仙风,也只有雪中绿萼方可一比。”
瑶华恍若未闻,许久方回眸,“寒梅争艳,除却绿萼也有素心,玉蝶,黄香等名品,殿下玉质金相,若是能唤我一声长姊……”她悠然一笑,“不知殿下可愿意?”
夜冥扬起修长的眉,露出畅快之意,“在下与长公主的缘分妙不可言。”
“山上雪重难行,殿下受了内伤,咱们便下山罢。”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漫天飞雪中,身旁身后梅花掩映,如画一般。
“长公主。”
瑶华闻声回头。
夜冥似换了一个人,神若春水。
但也只是一瞬间,对上她的眼神又恢复了淡漠冰冷。
至大道上,夜冥的玄色马车于路边相候,侍从抱的正是跑开的幼狼。
并未看到有人迎瑶华,夜冥便道,“请让在下送长公主一程。”
瑶华淡淡摇头,“请殿下自便,我与陛下约好在此相见,我等着他。”
夜冥也不勉强,解开身上的白狐裘递过去,瑶华拒绝。
他再次与她道别,登上马车。走远了回首一看,瑶华孑然立于雪中,苍茫天地中,她的身影倍显孤寂,如缥缈孤鸿影。他欲停车回转,却想到她忽嗔忽怒的神情,他的面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原来这才是她。
瑶华伫立良久,身上覆着厚厚一层雪,眼看雪已没过靴面,不禁黯然垂眸,萧衍与她终是不能共赏孤山之梅。
也有来赏雪赏梅的行人,都是斗篷鹤氅结伴而行,蓦地见瑶华满身积雪独自前行,纷纷回眸。
她到了朱雀门下,见宫门大开,方想起今日宫中宴请群臣。这个样子进宫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她即刻飞掠而去,绕到丹凤门回月华宫。
芷淇看到她惊喜万分,小跑着迎过来。
瑶华边走边问,“陛下呢?”
“陛下早上来过,您未回来,他便走了。”
“知道了。”
她写了密信,传影卫入内,亲自交代好才去沐浴更衣。
一直到傍晚也未有人来,瑶华稍觉诧异,今日宴会,皇后不参加想必萧衍能圆过去,可他必已知晓她回宫,也不使人来看一眼,倒有些反常。
茗香道,“陛下过来时吩咐,若您回来即刻禀报他。奴婢一早吩咐芷澜去了,可能陛下被事耽搁了。”
瑶华端坐于镜前,轻声道,“罢了,他近日事多,别去扰他了。”
镜中的女子容色绝艳,可眉间隐现戾色,她骤然一惊,何时她的面上有了如此神色?
初五一日,瑶华于殿中静坐冥想,从清晨至黄昏,丝毫不察外界纷扰。
茗香暗自心急,帝后置气近两日,是前所未有之事,可公主毫不在意,这回可如何是好?
初六,萧衍恢复了早朝。
瑶华仍旧不去承光殿,萧衍也一直未来月华宫。
初九是怀淑公主的生辰,去年正月,因为准备萧衍的大婚事宜,她的及笄礼稍显仓促。太后的意思,今年她的十六岁生辰要隆重操办。
茗香暗暗庆幸,幸亏怀淑公主过生辰,帝后必定要出席,倒有了见面机会。
她问瑶华那天要穿甚么衣裳,瑶华淡淡道,“甚么事也值得来问我,随你决定。”
茗香也不着急了,准备好衣饰,又备了厚厚的贺礼亲自送至雎鸠宫。
终于盼到了初九,她一早捧来衣饰请瑶华更衣上妆。
瑶华正倚着看书,听她说完,眼眸也未抬一抬,漫不经心道,“她也配?你去禀报太后,就说我头疼吹不得风,今日就不出去了。”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心怀
茗香未料到瑶华如此行事,忙放下托盘,柔声劝道,“公主,您与陛下为一点小事生分几日,今日您去点个卯,顺势就和陛下和好了。这几日陛下政务繁冗,尚未有人察觉到你们在置气,若今日您又不去,被那心思多的人发现了,还不知如何乱说呢,您还是去一趟吧。”
瑶华放下书,一双清亮的眸子静静瞧着她,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茗香也看不出她到底如何想,心里头急,便又将托盘端起,躬身呈至她的面前,“公主,今日就不为陛下,为您长公主的身份,奴婢请您为大局考虑。”
“大局?”
茗香抬起头,见瑶华支起雪腮,脸色虽不变,眼眸却骤然转冷。
“甚么大局?要我强颜欢色取悦陛下,还是自堕身份讨好怀淑?在紫薇城我就不去别的宫室,父皇也从未置喙一句。今日在梁国后宫,竟要我去个小公主的宫里为她庆祝生辰?当日她是如何编排我的,你都忘了罢?”
茗香还从未被她责备过,脸色白了又白,越发觉得无地自容,怔了一瞬跪倒在案前,“公主,奴婢并不是这个意思,请公主恕罪!
“啪”瑶华将书掷于案上,冷言道,“她敢污蔑我和秦王,要不是看在陛下的面上,我早处置了她!茗香,你是婉贵妃身边出来的人,这点事也看不明白?今日就沉下心来好好想想罢!”
茗香最要强,这会紧抿着唇,低低地伏下身子,已哽咽了,“是,奴婢知错了。”
芷淇和芷澜从未见瑶华处罚过身边人,茗香是管事大宫女,瑶华竟毫不留情面。她俩也懵了,对视一眼,赶忙跪下求情。
瑶华也不理会,起身道,“芷淇你去禀报太后,该怎么说你应该清楚。”
芷淇忙去了。
瑶华到内殿的镜前坐下。镜中的女子雍容华贵,便是她自己看着也觉美丽不可方物。当年母后便是以这副容貌名动天下,最终却被枕边人毒杀。
可她和母后不一样,便是萧衍冷她数日,她也不怕。萧衍从未如此对她,必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她细细回想这几日的事情,实在是想不明白。
罢了,今日他再不来,她便去承光殿。
芷淇是和圣端殿的玉兰姑姑一同回来。
玉兰姑姑道太后听闻皇后娘娘头疼,特遣她来探视。
瑶华含笑说,“也没甚么要紧的,就是吹了风,有些头疼而已。”
玉兰姑姑敦厚地笑着,“陛下这几日也着了凉,许是他招的娘娘呢。太后娘娘吩咐了,请娘娘安心养着,若实在难受了,还需请太医来瞧一瞧。”
她一早见茗香和芷澜跪在地上,此时才温声劝道,“正月里头,纵是奴婢犯了错,稍加责罚即可,娘娘千万别因为她们的过错坏了心情。”
瑶华方对地上的两人说,“既然姑姑为你们说情,就起来吧。”
两人不敢违逆,立刻起身。
玉兰姑姑方笑着告退了。
茗香又向瑶华福身施礼,她的眼红红的,低着头不愿让瑶华看见,“多谢公主宽恕,奴婢已知错了。”
“知错就好,我去趟承光殿,你们不必跟着。”
她突然转了心意,茗香顾不得她方才的责备,忙服侍她上妆更衣。
宫道边犹有残雪未融,寒梅肆意绽放,冷香沁鼻。瑶华一个人步履缓慢,看到承光殿的巍峨宫墙,没来由的心头一热,步伐快了些。
这个时辰,萧衍应还在朝中,未料到刚进殿就见他与韩瑷在说话。
见她进来,萧衍一点也不诧异,随即对韩瑷道,“朕与皇后有事相商,爱卿先回吧。”
韩瑷笑着应了,又向瑶华行过礼方离开。
萧衍目如春水,上前牵起她的手,“你今日怎么来了?”
见到他,瑶华什么气都没有了,依偎着他的胳膊柔柔地说,“我几日未见到你了,来看看你忙些什么呢。”
萧衍携着她到内殿,语声轻柔,“瑶华,前几日是我说错了话,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没有了。你为何不来见我?萧衍,是出了甚么事么?”
萧衍摇摇头,“无事。”
瑶华怀疑地望着他,没事就怪了。
他拉着她坐到榻上。
“瑶华,很早的时候我就决定娶你为妻,如今你是我的皇后,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但你与叶临风很是亲近,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在天阙时你只有我,如果……”
“如果什么?”瑶华低声打断他。
他迟疑一下,还是决定对她袒露心怀,“在天阙,你的身边只有我,但要是还有别人呢?如果叶临风也在,又或者夜冥也在……你会不会……”
“不会。”瑶华截住他的话,“萧衍,我不会。”
原来他也会怕。
瑶华又心疼又无奈,早知如此,应该一早来看他。
“萧衍,当初父皇曾让我选择,是要与你联姻还是和临风亲上加亲,我没有动摇过。你去到天阙,你可以只把我当小师妹,你有很多选择,但你陪着我,选择了我。萧衍,世上没有如果,这就是你和我的天命因缘,从一开始就只有你我,没有别人。”
他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瑶华微叹口气,伸出双臂环住他。
“临风因我受伤,我甚么都能给他,可是他……他最想要的却是我,你明白我的无奈么?”
她仰头凝望他的黑眸,他的容色憔悴了些,她一阵心疼,温柔地抚触他的面颊。
手却被萧衍按住,他覆上她冰凉的手,顿了片刻握于手心。
“我明白。”他低低地叹息,正因为明白,他才不安。
“临风是君子,你不用多虑。终有一日你会明白……他没有任何错。”
萧衍点了点头,回抱住她。这几日的怀疑、忧虑,在拥住她的瞬间消失无踪。
她说她只为他而活,她不知道,她也是他的安身之所。
他犹豫着,终将心底的疑虑说出,“那日我到了孤山,看到你和夜冥一起……我是天子,竟也有怕的时候。”
那一夜,她一直未开门。听闻她出了宫,他急忙去寻。忽想到孤山之约,相信他们心有灵犀,他赶到孤山。
漫天飞雪中,却看到她和夜冥一同下山,如仙人降世。
他迎上去,却看她扬头对夜冥露出真挚笑容,而夜冥回望她的眼神一点也不冷漠,两人似相识许久。
他为她一夜悬心,原来她已经不难过了呢。心里滋生出奇异的感觉,她和夜冥几番偶遇,似是冥冥中的注定。
他俩谈得投契,竟未发现他。
他的心沉下去,悄然转身。
很快听到她回宫的消息,他盼着她能来承光殿,可她一直不露面。他受了风寒,头昏昏沉沉的,但心更沉,连说话都觉得艰难。
无数次想要去看她,却又忍住冲动,尊贵如他,竟也有胆怯的时候。
还好,今日她先来了。
“你和他很投契。”他的眼底仍有一丝黯然。
“他只是一枚棋子,为你所用。”瑶华叹息一声,原来他不理她是因为这个,“仅此而已。”
萧衍心里大石轰然落地,“我相信你。瑶华,你今日来看我,我很欣慰。”
“你冷落我竟是因为夜冥?萧衍,咱们都成亲了,你忘了么?”瑶华想到他竟胡思乱想,气不打一处来,轻轻捶他两下,“以后你再怀疑我,我就不来看你了。”
萧衍握住她的双手,眼里终于噙了笑,“对不住,是我一时气糊涂了。”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良宵
转眼到了上元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