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黑的布鞋映入眼帘,接着视线往上是一片深色的衣摆,还未等她抬起头,那人已略微弯腰,向她伸出苍白的手。
虎口处的檀褐色胎记格外显眼,腕间还绕着几圈佛珠,手伸在她面前,隐约能闻到清幽的檀香。
时聆抬头,借着月色看清他的长相,依旧是熟悉的面容,只是褪去了当时的狼狈和窘迫,显得沉着淡定。
他怎么在这?
第26章 观南
◎时聆遥遥望去,观南就站在松柏下,朝她微微颔首。◎
时聆脱口而出:“是你……”
昔日巷子里的落魄少年, 如今已剃去长发,换上深色的缦衣,难怪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原来是去了伽和寺。
“住持已经睡下,今日就歇在厢房吧。”
他捻着腕上的佛珠, 等人都进来之后关上门, 脸上是不合年岁的深沉:“你们可以叫我观南。”
观南将他们领到厢房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时聆身上, 语气中带了些犹豫:“需要沐浴么?”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有地方就睡,有野菜就吃, 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原本的样式,全身沾满了烂泥。
尤其是时聆,脸上还糊着君府后院的土,头发也粘到打结,像是从泥地里滚了一圈才出来。
时聆低头看了眼身上, 脏兮兮的实在不成样子, 脸上浮现一丝窘迫:“会不会太麻烦了?”
观南低头深思片刻:“寺里只有三个浴桶……”
闻言叙儿眼神放光, 汗和泥全混在身上,她身上也粘腻得很, 语气不由得带上期盼:“那…我们都能洗上么?”
又瞥了眼时聆,观南委婉道:“她一桶可能不够。”
“那先让她们洗吧。”
季陈辞推让道, 又恐脏了人家的地方,便盘算着去外面躺个一晚上。
观南点点头表示知晓:“既然如此, 两位跟我来吧。”
时聆和叙儿小声欢呼, 终于可以洗掉这些脏东西了!
…
雾气氤氲, 时聆将长发浸在水中,又抹了点皂荚在手中,不断地揉搓着长发,将上面的泥全都洗下来,
原本清澈见底的水瞬间变得混浊不堪,里面满是泥灰,还有些细碎的草叶浮在水上。
清水换了一盆又一盆,足足洗了小半个时辰,才将这些淤泥洗去,露出乌黑的秀发。
时聆将整个人都泡进桶里,瞬间被追纹连载纹在扣抠裙八六艺奇奇三三零四温暖的水温包裹,冲去满身的疲倦,她搓着脸舒服地喟叹一声,恨不得泡上个三两个时辰。
将桶里的水清理之后,时聆换上干净的衣物,慢悠悠地往回走,这里还跟当年一样,甚至连住的厢房都是同一间。
她记得这里的每处地方。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当时遇见的少年竟也是这里的沙弥,她竟一时没认出来。
毕竟四百多年过去了,那四个沙弥的模样在记忆中早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有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聆遥遥望去,观南就站在松柏下,朝她微微颔首。
…
“咚――”
清晨悠扬的钟声从外响起,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低沉厚重,带着无尽的苍凉。
时聆从睡梦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简单洗漱后推开屋门向大殿走去。
每日卯时住持便会撞响佛钟,百八声结束后,就会带着沙弥们在殿中诵经。
三个沙弥安安静静地跪在蒲团上,一手敲着木鱼一手转动佛珠,口中念诵着经文,清脆的童声宛若山间的泉水叮叮咚咚,仿佛能洗涤尘世间所有的污秽。
住持跪在正中央,左侧跪着观南,右边的两个沙弥颇为年幼,又活泼好动,趁着住持闭眼诵经,两人在蒲团上扭来扭去。
时聆就站在外面看着他们,没有去打扰。
右边的小沙弥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瞧了一眼,见她倚在门外,小沙弥睁着圆圆的眼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
时聆将食指抵在唇间,悄悄地“嘘”了一声。
小沙弥安静了一会,但是没多久,他又开始四处乱看,手上小动作不断,一看就是坐不住了,他索性爬起来,撒开两只短腿向她奔来。
热情地朝她挥着手,小沙弥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两颗小虎牙更添灵动可爱,他拽住时聆的衣袖,眼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师父!师兄!他们起来了!”
他们?
时聆朝身后望去,季陈辞站在树下,身上换着干净的布衣,发尖还在滴着水珠,看样子是刚沐浴完。
诵经声戛然而止,住持放下木槌,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然后缓缓转身。
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花白的眉毛下是慈祥的双眼,身上穿着宽松的袈裟,背有些佝偻,手腕处挂了串檀木佛珠。
这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冰冷的佛像,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慢步走来,笑眯眯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时聆:“小十。”
住持:“小吃?”
“你这么瘦,确实该多吃点。”住持摸了摸她的脑袋,笑得温柔和蔼。
接着他又晃悠着去问季陈辞:“你呢?”
季陈辞:“小七。”
住持:“小鸡?”
时聆“噗嗤”笑出声来,原来住持耳背的毛病,这么早就有了。
观南走出大殿站在他身边,语气颇为无奈:“师父,是数字的十和七。”
住持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哈哈,老衲我耳朵不大好,你们平时说话可以大声一点。”
小沙弥甩着她的袖子,脆生生道:“你们也要留下来吗?”
时聆和季陈辞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了纠结,他们的确想留在这里,但看到那几颗光溜溜的脑袋,又犹豫起来。
命重要还是头发重要!时聆咬了咬牙,狠下心做出决定。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观南便对住持道:“师父,他们兄妹几人相依为命,尚有牵挂在身,六根不净,如何出家?依弟子看,不如让他们在寺中带发修行。”
听到这番话,时聆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看这两人眉来眼去的,季陈辞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默默挪了过去,面不改色地站在两人中间,隔断了他们的目光。
“也好。”住持点着头道,“听观南说,你们是从襄城逃出来的?”
两个小沙弥在殿前欢快地跑来跑去,没有半点烦恼,时聆有些羡慕,她默默收回视线,轻声道:“襄城起了战事,百姓都被杀光了……”
听到这些,住持眼中满是痛色:“阿弥陀佛,老衲离开襄城四十余载,还未回去看过一眼,就出了这样的祸事。”
说着,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着,表情有些疑惑:“观南不是说有三个孩子?还有一位在哪,可是还没起?”
时聆这才发现,他们在这待了许久,都没见叙儿出来。
莫不是太累了还没醒?
总觉得有些不对,她找到叙儿的厢房,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传来半点反应。
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时聆用劲推开门,却见叙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晦暗,嘴唇乌青,受伤的那条胳膊严重发紫。
“叙儿!”
时聆扑到她身边,触碰到她的肌肤,冰凉微僵,时聆不愿相信,颤着手去探她的脉搏。
叙儿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
时聆身子一软,眼神空洞地瘫倒在地上,忍不住发抖。
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叙儿就不会被那羽箭射伤,更不会因此丢了性命。
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在她以为事情已经结束,马上就能过上安稳日子时,叙儿却出事了。
她没能救下任何人。
泪水模糊视线,时聆趴在床边,哭得痛不欲生。
外面的人循声赶来,季陈辞看到叙儿的样子,神情微窒,接着摇了摇头。
来得太晚了。
“阿弥陀佛。”住持长叹一声,目光悲悯。
斯人已去,他能做的只有默默诵经,超度这可怜的亡魂。
…
叙儿被葬在了山脚下。
时聆在屋子里待了很久,还是无法接受叙儿已经离去。
一想到她当时的模样,时聆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眼中哭到红肿快要睁不开,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时聆死死攥着衣服,忍不住蜷缩在地上,只觉得心疼得厉害。
季陈辞进来就看到她这个样子,他坐在她身边,微凉的手覆上她通红的眼。
想安慰她,但又怕说错话,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为什么?”时聆痛苦地呢喃,“为什么…在幻境里都救不了他们?”
季陈辞放低了声音,像是怕惊到她:“他们的结局,不会因任何人改变,就算是你我和君夫人,都无法改变这一切。”
叙儿胳膊上的箭伤根本不致命,时聆每天为她敷药,那伤口也在逐渐愈合,从未出现过中毒的迹象。
但到了伽和寺之后,她却在一夜之间离奇死去。
时聆不是不知道她的死有蹊跷,但还是忍不住将错归咎在自己身上,毕竟叙儿是为了她才会受伤。
她缩在地上不停地打颤,季陈辞轻轻抱住她,温暖的体温传来,时聆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眼泪鼻涕全蹭在他的袖子上。
也不知哭了多久,时聆只觉得头痛欲裂,眼睛酸涩到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叩叩――”
屋外响起微弱的敲门声,住持的声音透过木门传了进来:“小十,小七,该吃饭了。”
时聆强打起精神,顶着一双肿得像核桃的眼睛出现在门口,神情冷漠地望着住持。
眼前的人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眼底是容纳万物的慈悲,这样的人,之后却成了灾厄的化身。
他到底为什么会造出这个幻境?
又为什么要让这里的人,反复经历着绝望?
第27章 敬佛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我吃不下。”时聆生硬道。
她语气不善, 住持也没恼,只是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捧着几块杏黄的饴糖放在她面前, 像哄小孩似的:“那吃两块糖吧,吃了糖心里就不苦了。”
甜腻的果香萦绕在鼻尖, 时聆眼眶发酸, 险些又要落泪,这又算什么?
她崩溃地想,明明是他布下的幻境, 在暗处推动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现在还要过安慰她?
她情愿他直接现出法身,对她恶语相向大打出手, 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装模作样。
“骗子!”时聆揉着胀痛的眼睛,赌气跑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季陈辞从房中踱步走来,对着住持歉然道:“她心情不好,师父别忘心里去。”
“老衲才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住持轻叹一声, “节哀。”
好不容易从灾难中死里逃生, 还未来得及庆贺新生, 小妹却在这时骤然离世,他们不过是总角小儿, 如何禁得住这般打击?
住持顿时心生怜悯,往季陈辞口中塞了块饴糖, 这是他特意下山买的。
如常和知心最爱吃这糖,想必他们也会喜欢, 住持心想, 希望这糖的甘甜能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痛。
绵甜的糖味在口中漫开, 季陈辞略微用力咬碎糖块,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眼前的人究竟是鬼佛,还是普通的僧人?
看他垂头不语,住持以为他是哀思伤神,摇了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交待:“斋厨里留了些粥和小菜,要是饿了就早些去用。”
随即他转身离开,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
叙儿坟前立着小小的碑,上面只简单刻着她的名字,时聆仔细抚摸着小字,仿佛能触碰到她的眉眼。
这墓还是住持和观南凑钱买下的,时聆眼睛又是一酸。
“为什么……”时聆喃喃自语。
那天夜里她沐浴了很久,回去的路上还遇见观南,和他信口/交谈了几句,当时天色已深,怕是早过丑初。
叙儿的屋子就在她旁边,她回屋时还去看了一眼,彼时的叙儿还好端端地坐在床边,没看出半点异样,此后也未听见任何动静。
到卯正时敲钟,不过隔了两个时辰,怎么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
时聆合上眼,深吸了口气。
这幻境是鬼佛所布,而叙儿又是到了伽和寺之后才出的事,她怎能不怀疑?
可住持的态度太过平常,仿佛她只是个悲惨又无助的孩子,眼底只有怜悯,再无其他。
如果是装的,那未免也太像了些,滴水不漏,竟教她看不出一丝破绽。
身后传来脚踩在草叶上的轻微响声,季陈辞撩起布衣坐在她身边,向她伸出手,接着缓缓张开掌心――
只见柔韧的桑皮纸上放着几颗小巧的饴糖,是方才住持想给她的。
时聆别开脸闷声道:“你也不怕有毒。”
提到中毒,时聆眼神又是一暗。
季陈辞没理她,自顾自地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响,宛若阴暗的耗子爬出水沟偷吃东西,吱吱喳喳的。
时聆烦躁地捂住耳朵:“你吵死了!”
瞥了她一眼,季陈辞将糖举在她面前,淡声道:“尝尝。”
几番纠结,时聆也拿起一块含在嘴里。
舌尖泛起丝丝缕缕的甜意,时聆感受着糖块在口中融化,良久,她又拿起一块放在叙儿的碑前,小声道:“你肯定也喜欢……”
远处隐隐传来孩童的嬉笑声,细时聆眺望着山下,声音很轻:“你说,他到底是谁?”
季陈辞知道她说的是谁:“他不是真正的鬼佛。”
“你怎么知道?”见他盯着手里的饴糖发呆,时聆冷哼一声,“怎么,几个破糖就把你收买了?”
忽视她话中的嘲讽,季陈辞从容道:“直觉。”
时聆忍不住质疑:“可是那箭上根本就没有毒。”
那分明就是只普通的羽箭,她每天都会帮叙儿敷药,药草都是她亲自摘的,不会有半点差池。
伤口也在逐渐愈合,怎么会在短短两个时辰内突然恶化,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莫不是他见叙儿没死,就对她下手了?”时聆猜测道,“在这里,叙儿是不该存活的人。”
季陈辞摇摇头:“不是他做的。”
见他格外相信住持,时聆疑道:“又是直觉?”
说着,她伸手去够纸上的糖块,却什么都没摸到,看着上面空无一物的桑皮纸,时聆微讶:“你不是不爱吃甜么?”
“还行。”季陈辞将纸团揉在手心,低头想了想,认真道,“他身上没有鬼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