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追去,可始终赶不上她的脚步,忽然她停了下来,似乎要转身,季陈辞心知不可能是她,却还是想一窥究竟,于是他伸手朝前探去。
令人意外的是,他没有碰到任何东西,红裙瞬间消失在视线里,唯有朦胧渺茫的薄烟。
没过多久,缭绕的云雾逐渐消散,恍惚中出现一道素色身影,不难看出是位年轻姑娘。
晦暗中,那姑娘撑了把六十四骨油纸伞,不停地揉着脚踝,看样子是崴到了,时不时抽泣几声。
“公子。”
她温和呼唤,依稀带着哭腔,像山间传来的悠扬钟声,空灵而飘渺。
季陈辞站在原处无动于衷,仿佛没听到任何动静,眼睛都不眨一下。
见他没有半点反应,女子有些不甘心,又拖着长长的尾音娇气道:“公子!”
捏着符纸的手掩在袖下,季陈辞犹豫片刻,还是选择收起符纸,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终于出声,女子柔柔笑着,素雅的纸伞下伸出一只白皙纤长的手,远远地指着他:“公子您瞧啊,奴家的脚受伤了,实在是动弹不得,不知能否向公子借些东西?”
这话倒是比故事里的长多了,季陈辞心知肚明,却还是接着她的话往下说:“借什么?”
下一秒,女子缓缓抬伞,露出空洞的双眼,嘴角勾起阴森诡异的笑,令人毛骨悚然,她朱唇轻启,冷冽的嗓音犹如千年寒冰。
“你能把骨头借我么?”
第47章 如郎
◎阿姐们都没去外面看过,你可得替我们好好看看啊!◎
一秒、两秒, 季陈辞不知作何回应,索性就这么站着,不动声色打量她。
见他没有被吓到, 女子脸上的表情险些支撑不住,她咧得嘴都僵了,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于是她气急败坏道:“你怎么没反应的啊!”
季陈辞觉得她莫名其妙:“我一个道士,为什么会怕鬼?”
念她是位可怜人,季陈辞并不打算对她出手, 便客气道:“我无意为难,姑娘为何要将我困在这?”
女子坐在地上,笑眯眯地转着纸伞:“瞧你张得这狐媚样,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
季陈辞的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后他无奈道:“姑娘放我出去吧。”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也不答应:“如果我说不呢?”
“你若不放,那这符很快就会飞到你脸上。”季陈辞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捏在两指间, 慢条斯理道, “直接把你炸了, 我也能出去。”
女子气笑了,她平素最恨人威胁, 冷哼一声,她挥着伞作势要向他袭去。
季陈辞将符纸捏在手中, 仿佛下一秒就要扔出。
对峙间,烟消雾散, 黑暗退去,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 时聆含笑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行了,文女,你就别折腾他了。”
时聆拎着剑站在空地上,方才她在埋头划阵,本想问季陈辞借张符,但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她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人不见了。
“呀,时聆姑娘!”
听到时聆的声音,文女收了伞朝她跑去,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悄悄说着坏话:“姑娘,你怎么收了这样的道士?”
时聆面露惑色:“嗯,哪样?”
文女瞥了季陈辞一眼,捂着嘴小声道:“你看他长得那样,看着就不是老实的,背地里不知勾搭多少小娘子呢!”
季陈辞:“……”
他没聋。
“与我何干,别死我山上就行。”时聆不以为然,又望着她的空洞的眼睛道,“诶,你别这样看着我,怪}人的。”
文女乖乖闭上眼,再睁开时双眼如常,目光清澈,她俏皮地眨着眼,语气欢快:“好啦。”
察觉季陈辞想要靠近,文女侧身将他堵在身后,笑着对时聆道:“姑娘怎么到这来了?”
面前的传送阵发出微弱的亮光,像是在催促她走进,时聆垂下视线:“施家又出事了。”
挽着她胳膊的手一颤,时聆轻声道:“我在河边捡到她时,她浑身是血靠在石边,全靠小鬼吊着一口气。”
文女松开手,气得咬牙切齿:“他们怎么还不死!”
“她是最后一个。”时聆坚定道。
文女讶然:“姑娘……”
时聆走入法阵,阵中忽然掀起一道疾风,她温声道:“那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没事少去吓唬人。”
“好。”文女笑着回应。
季陈辞也跟了上去,法阵外文女手握纸伞,目光平和,身边没有半分鬼气,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貌美姑娘。
眼前的景象接连变幻,雾朝烟暮,重云相叠,季陈辞略显迟疑地开口:“她那个名字……”
“是她自己改的。”
知道他说的是谁,时聆眺望着远处群山,将漫长的故事缓缓道来,“她父亲娶了七房妾室,生了十几位女儿,都叫什么如郎、为郎、济郎……”
施家女本就是为换命而生。
如郎是女孩里最年幼的那个,随着她慢慢长大,她的阿姐们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父亲笑着说她们都出嫁了,可是府中从未来过什么郎君,更别说是上门提亲了。
渐渐地,府里的女儿就剩她一人。
深夜,月暗星淡,如郎恍惚在睡梦中听见阿姐们惨厉的哭叫声,她猛然惊醒,吓出满身冷汗。
屋外幽云怪雨不歇,她缓了会神,又钻回薄被中,正准备合眼时,门外发出轻弱的“吱呀”声,如郎转身回望,却被人死死捂住口鼻,下一瞬,她便失去知觉。
醒来时,如郎发现自己被粗绳捆住,磨得她手腕生疼,眼睛被东西蒙住,漆黑一团,嗓子里如同有烈火在烧,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嘀嗒”声响,她不停地扭着头,想看清什么,但还是无用。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有好多人,深深地恐惧席卷全身,如郎忍不住浑身颤抖,想开口呼救,冷风吹进嗓子愈发疼痛。
粗粝的手掌拽过她的头发,那人凑在她耳边,笑得阴沉可怖,竟是父亲的声音:“如郎啊如郎,你那些阿姐,叫得太大声了,差点惊扰了鸿荆,所以爹爹把你的嗓子毒哑了,这样就不会吵到他了哈哈哈!”
鸿荆是施府长子,素来体弱,曾被郎中说活不过五年,但不知为何,这些年他的身子逐渐好转,甚至比同龄的孩子还要康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姐们又去了何处?
如郎拼命地蹬着腿,想要摆脱身上的束缚,结果父亲死死掐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
她吓得牙关都在哆嗦,突然眼睛传来剧烈的疼痛,又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入了她的双眼。
“如郎,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施家好,想必你也会明白的吧?唯有鸿荆活着,施家才能兴旺昌盛!”
看着白纱被鲜血浸透,他疯狂大笑,手下的动作更狠:“还差一个!鸿荆就能拥有最完美的命格,哈哈哈――”
疼!!!
眼睛的鲜血混着泪水,腥味清晰地钻入鼻尖,衣裳被冷汗打湿,如郎身体抽搐着,嗓子咽口水都疼,她恨不得直接死去。
不是说痛到极致会晕过去吗,为什么她还清醒着?
周围的动静开始变小。
结束了吗……
被绑住的手虚虚张着,如郎张着嘴都喘不上气,没过多久,那些人又走了过来,有尖细的东西扎进她的身体。
“咔擦――”
她能清楚听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他们拿着锤子一寸寸地敲碎她的骨头,密密麻麻地泛着痛。
如郎喊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咬住银牙,直到口中有血腥味漫开。
她死在了那里。
如郎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眼前还是模糊一片,影影绰绰瞧不真切,也听不到动静。
“妹妹…妹妹……”
好像有人在叫她?
是阿姐们!她顿时反应过来。
如郎伸出手向前摸索着,可什么都没摸到,她感受到身边有阵风吹过,带着女孩稚嫩的嗓音:“妹妹,你也死了。”
如郎却笑道:“死了好,死了就不会痛。”
“妹妹……”
“妹妹……”
不同的声音在耳边萦绕,是大姐、二姐、三姐……她们都在这里。
“我们乃怨念所化,徘徊于此。”大姐在她耳边道,“如今我们姐妹都遭迫害,怨念聚集,可汇成一人。”
如郎歪着脑袋,并未听懂。
二姐想像小时候一样抱起如郎,但她们现在只是怨气,根本无法触碰,于是她长叹一声,解释道:“这里太邪门,鬼魂都无法凝聚,我们只能作为怨气漂浮在这里。”
“如今我们都被残害而死,不得安宁,怨气骤增,徘徊于此久留不散,若是将力量全汇聚在一人身上,便可为她重塑魂魄,以鬼魂之身逃出这里。”
如郎点头:“好呀!我的力量都给阿姐!”
岂料她们却说:“不,小妹,给你。”
“为何是我?”如郎不解道。
三姐“咯咯”笑着,虚无的手轻轻摸着她的脑袋:“小妹你才多大呀,才活了这些年怎么够?阿姐们都没去外面看过,你可得替我们好好看看啊!”
什么叫替她们看?
如郎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她声线发抖,隐隐带着哭腔:“那……阿姐们会怎么样……”
“当然会离开啊!”三姐洒脱道,“谁要待在这鬼地方,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其他姐妹也跟着附和。
说话间,如郎觉得身上暖暖的,个子也高了不少,视线不再模糊,她甚至能感受到阿姐们的手齐齐搭在她肩上。
“小妹,你一定要出去。”大姐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如郎四处张望,却只能看见几团朦胧的烟雾,想到她们等会就要消失,如郎忍不住抽泣起来,大家都走了,留下她孤身一人。
再也忍不住,如郎蹲着身子嚎啕大哭:“我…我会的……阿姐,你们再陪我一会好不好…我害怕……”
无人回应。
如郎哭了许久,阿姐的话依稀还在耳畔,她抹去眼泪,再抬首目光坚定。
她一定会出去。
要带着她们一块出去。
这个地方恢诡谲怪,视线所及之处,皆为云雾,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的路仿佛没有尽头,她有些惶恐。
没关系,阿姐们都在陪着她,如郎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在里面中徘徊了太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再也无法走出时,眼前的云雾被拨开,露出一只纤长洁白的手,指尖泛着淡淡的粉。
是个女子的手。
如郎毫不犹豫地搭上。
轻微施力,如郎从云雾中被拉了出来,女子带着素白的帷帽,下一秒,她撩起薄纱,露出帷帽下明艳的容颜。
如郎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她身上的红裙如同炽热的烈焰,让人无端觉得温暖,面上略施粉黛更显娇媚,长发松垮地挽着,发间斜插一柄金海棠步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一时看呆了,磕磕巴巴道:“多…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我不是仙子。”美人勾起朱红的唇,眼角眉梢皆是风情,她缓缓摘下帷帽,笑意盈盈,“我是山鬼,你可以唤我一声――”
“时聆姑娘。”
第48章 文女
◎“他既唤我郎,那我偏叫女。”◎
“多谢姑娘大恩!”如郎感激不已。
时聆将发间的步摇扶正, 随口问道:“方才我见你一直在施府里打转,是被东西困住了么?”
想到那诡异的迷雾,如郎心里一阵后怕,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时聆绞弄着帷帽上的薄纱, 眸光微沉, 思索良久她才道:“你若无处可去,不如去我魍离山住个一段时日。”
如郎自幼被养在宅院,从未离开过施府, 不清楚外面的地方,也不知魍离山为何处。
但她现在就是个孤魂野鬼,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与其独自在世间徘徊,不如去那个叫魍离山的地方,好歹还有个依靠。
于是她重重地回应道:“好!”
时聆悠悠转身,朝着魍离山的方向走去:“跟我走就行。”
山脚下纤云迢迢,风烟俱净, 树间传来喧杂的蝉鸣声, 时聆没有用传送阵, 而是沿着蜿蜒崎岖的山路逐步往上。
树上的雀精正舒服地晒着日光,忽而看见小道中的身影, 它愣了半晌,继而扑棱着翅膀尖叫道:“老祖宗回来了――”
林间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 一时间无数精怪从土里冒出,伸着脑袋四处张望:“哪呢?哪呢?”
道上的小鬼刚探出头想凑个热闹, 却被一脚踩回土里, 它捂着脑袋“哎呦”一声, 正想骂是哪个家伙不长眼时,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老老老……老祖宗……”
小鬼直接吓到结巴,在时聆开口之前,他非常实相地躺回地里,还顺手用土把自己埋起来,没发出半点声音。
看着他的动作,时聆忍俊不禁。
转眼间精怪们都围了过来,他们这才注意到时聆身后还跟个鬼魂,都躲到树后悄悄打量她,眼神中满是好奇。
如郎生前哪见过这些奇怪的东西,当即吓得闭上眼不敢再看。
时聆牵着她的手,宽慰道:“放心好了,这里的家伙都没什么本事,不用担心会受欺负。”
想到要在这里住些时日,如郎迫使自己睁开眼睛,与那些精怪对视,树下的兔精龇牙咧嘴地吓她,如郎浑身一哆嗦。
云淡天清,鸟雀叽喳,时聆拢起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侧过头漫不经意道:“对了,还不知道你唤什么呢?”
缄口无言,如郎沉默许久,直到时聆瞥来疑惑的目光,她才嗫嚅道:“如郎……”
时聆反应过来,淡定道:“既然你已身死,又何必执着人间,不如另起别名,从头开始。”
如郎埋头苦思:“可是…我从未念过书……”
一时也想不到好听的名字,时聆便随口念了几句法诀,念完就觉得杀气过重,于是又去回想古籍上的词句。
背到“文女辍卷,携萼归袖”之句,她拍手道:“这个好,就叫文女。”
她仰起头,颜色坚毅:“他既唤我郎,那我偏叫女。”
“是你们。”时聆的目光遥遥落在她身上,眼底藏着无尽温柔,“你的体内,可汇聚着十几人的力量。”
文女呢喃道:“对……”
不止是她,还有予她生路的阿姐们。
…
传送阵在半山腰停下,时聆眯眼望着天上闲云,过往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收起剑朝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