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因为她的一句气话,施怀仁真的将云湄的生母赶出施府,那个女人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没有乞求留下,而是气息奄奄地哀求她放过孩子。
她当时就后悔了,但张叔已经将人赶了出去,等她追出去时,只看见女人被拖拽的背影,地上的血迹连延数里。
不过才小半个时辰,她便已经死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施夫人并不觉得痛快,只觉得满目凄凉,如果生下女儿的是她,恐怕会落得同样下场。
她站在命运的高点,却对别的女人施加苦难。
低头望去,襁褓中的云湄睡颜安详,唇角勾着甜甜的笑,像是梦到愉快的事。
施夫人忍不住想,如果这也是她的孩子,她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随着云湄一天天长大,丹章的身形却日渐消瘦,说不怨恨是假的,云湄能在院子里起舞扑蝴蝶,而她的丹章却只能泡在药罐中,不能吃错半点东西。
但云湄又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像常人一样生活在阳光下,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她不能用无辜的命去救自己的儿子。
她不能这么自私。
再睁开眼,施夫人目光坚定,转过身对着施怀仁道:“放过云湄吧。”
第50章 换命
◎他重获新生,她却在呼声中逐渐消亡。◎
“怎么可能?”施怀仁满脸震惊地望着她, “丹章怎么办!我就这一个儿子,他若是没了,我如何对得起施家的列祖列宗!”
施夫人平静道:“你不是说过么, 祖上有位家主是施家继子,只要从宗亲中挑选出适龄的孩子, 过继到家中即可。”
她早年听闻, 施家祖上曾有位叫鸿荆的祖先,父母为他换了十几条命,惹得上天震怒降下天谴, 他自己也被梦魇缠身,憔悴不堪,没活几年便暴毙身亡。
而下一任施家家主, 就是鸿荆在临死前从宗亲里过继来的继子。
虽说是继子,但也难逃被诅咒的命运,生下的儿子也是体弱多病,后来他从年迈的家丁那听说,只要换上女儿的命, 儿子就能平安长大。
于是施家的邪术, 又被传了下来。
“啪――”
施怀仁的巴掌直接扇在她脸上, 他颤抖着手,气急败坏道:“你懂什么!那是我儿子!”
措不及防挨了一掌, 施夫人捂着痛胀的脸,口中有血腥味弥漫开来, 她顺手擦去嘴边的血丝,轻笑一声:“云湄也是你的女儿。”
“不过是个女儿!”施怀仁面目狰狞, 气得眼眶通红, “她如何能跟丹章比!丹章才是施家的香火!”
昔日出生时欢喜的是他, 说云湄是他女儿,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的也是他,现在却说她如何能和丹章比。
施夫人只觉得他虚伪至极,说得再好听又怎么样,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就会被无情抛弃。
或许也曾有过些微的温情,但是这点情谊,在他的氏族观念前显得不值一提,丹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拼尽全力也要为儿子搏出生路。
至于云湄,只能成为被舍弃的那个。
她忽然觉得好累,闭上眼疲倦道:“丹章身子太差,就算换了云湄的命,也撑不了多久。”
“对对…还不够……”施怀仁神情有些恍惚,他呢喃道,“就该多生几个的……”
施家只有一位女儿,是因为他说要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云湄,而他现在却后悔没有多生几个,如今在他的眼里,女儿不过是换命之物。
讽刺又可笑。
想到那残忍的换命之法,施夫人心中不忍,还是坚持道:“放过她吧。”
施怀仁翻身掐住她的脖子,又扇了她一巴掌,唾骂道:“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你枉为人母!”
“你…疯…了……”脖子被死死掐住,勒得人快要喘不上气,她艰难开口,蓦然扯出个扭曲的笑,“虚…伪……”
“闭嘴――”
骤然被挑破了心事,施怀仁恼羞成怒,额头的青筋暴起,眼中布满了血丝,如同恶兽般的眼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凶狠。
他下手愈发用力,渐渐地施夫人开始面色发青,她瞪大双眼,眼神中透露着痛苦和绝望,死亡的阴影逐渐将她笼罩。
她拼命捶打着施怀仁的手,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奈何男人的手劲太大,她用尽全力都无法掰开他的手指。
反抗的动作越来越小,施怀仁这才清醒过来,往身下看去,猝然对上一双骇人的眼。
他顿时吓得滚下床跌坐在地,软着腿向外爬去:“张叔――”
嗓音止不住地颤抖,又恐叫声会将人引来,施怀仁立马放轻了声音,压着嗓子轻呼起来:“张叔…张叔……”
张叔闻声赶来,看到屋内的情形,他险些吓晕过去,哆哆嗦嗦地道:“大人……这……”
背后冷汗直冒,施怀仁还未从方才的事中缓过神来,他紧紧握着张叔的胳膊,就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快…快把她扔出去!”
张叔强忍着恶心去碰施夫人的尸体,咬着牙道:“旁人要是问起,这可怎么说啊!”
施怀仁随手掏出张帕子,慌忙扔在施夫人脸上,继而焦灼道:“就说……就说她带着孩子出城休养去了!”
“孩子!”施怀仁又想到丹章,心下一紧,附在张叔耳边悄声念叨。
张叔的脸色愈发沉重,听完他迟疑道:“这…真的要这样吗……”
“必须这样!丹章不能有任何差池!”施怀仁狠下心道。
换命的过程复杂繁琐,需提前备好生辰八字、请神书、调命符等东西,少说也要小半个月。
这段时间,丹章就被安置在阴暗的卧房,屋内摆着漆黑的棺材,里面铺着厚厚的白叠。
丹章脸色惨白,眼下泛着乌青,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呼吸声微弱浅薄,像是睡着一般。
房边无人靠近,张叔端着汤药走来,小心翼翼地扶起丹章,接着用银勺盛起汤药送进他口中,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丹章边喝边吐,汤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张叔也不急恼,细心地用罗帕帮他擦拭着,然后将他放回玉枕上。
做完这些,张叔起身离去。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浓厚的黑烟袭来,场面在不断变化,最终在黑暗中停下。
随着“嚓”的一声,黑暗中冒出零星的火光,红烛蓦地被点燃,烛花微晃,炽红的火焰将周围照亮。
昏暗中,云湄和丹章躺在两张玉床上,床前摆了两个金盆,里面放着拓黄的薄纸,纸上用朱砂写着二人的生辰八字。
“动手吧。”施怀仁的声音异常平静。
角落中一道嫩绿身影徐徐走来,她端起云湄床前的金盆,走到丹章手边跪下。
张叔举着匕首,手有点抖,他握起丹章的手腕缓缓靠近匕首,对床边的女孩道:“柳儿,你靠近些。”
柳儿听话地往前挪了几步。
匕首划开肌肤,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嗒嗒”地滴在盆里,四周寂静阴森,血低落的嘀嗒声被无尽放大。
转眼间,那张写着云湄生辰八字的黄纸便被鲜血浸透,纸上的字瞬间晕开,红色的大字在烛光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约莫接了小半盆血,张叔才将他的手放回,随手用布擦了擦匕首,从血盆中拾起黄纸贴在丹章脸上。
柳儿飞快起身去端丹章床前的盆,然后又走到云湄手边跪下,将手中的金盆高高举起。
张叔信步走来,划开云湄的手腕,鲜血汩汩涌出,柳儿抬高手去接。
血滴在盆里的刹那,黄纸竟发出“滋滋”的声响,袅袅黑烟从纸面升起,上头的红字仿佛被烧焦一般,变得漆黑。
放完血后,张叔用从盆中取出黄纸,贴在云湄脸上,血液顺着脸颊低落,她指尖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施怀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将誊写的请神书靠近烛火,纸张燃烧间,空中隐约传来低低的回应。
宛若神明轻吟,低沉暗哑的声音如同古刹中杳杳的钟声。
施怀仁欣然睁眼,激动道:“听到了吗!神明应了!快,继续!”
张叔迅速拿来案台上的两根粗针,狠下心眼一闭,就将粗针戳进云湄的双眼。
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脸上,张叔甚至能感受到那血顺着下巴滴落,有些痒,他不敢睁眼去看,便吩咐柳儿:“去拿骨锤。”
柳儿小跑着将东西拿来,递到张叔手上。
张叔眼皮颤抖,但他还是不敢睁眼,就慢慢摸着云湄身上的骨头,摸到她的小手,张叔举起骨锤,而后往下狠狠一敲。
“咔擦――”
指骨应声而碎,张叔顺着胳膊往上敲,骨碎声萦绕在耳边,他吓得背后冷汗直冒,握着骨锤的手忍不住颤抖,还差点敲在自己的手上。
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云湄躺在玉床上一动不动,就算是双针入眼、身骨尽裂,她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骨锤寸寸往上,张叔的手抖得不行,他咽了几下口水:“大人…这样好了吗?”
施怀仁目光一直落在丹章身上,半点眼神都没给云湄,他握着丹章的手,语气却极为冷漠:“腿别忘了敲,别死了还要回来报复,若是吓到丹章就不好了。”
说完,他又想到什么,呢喃自语道:“上回来的那两个道士还有点本事,下次让他们给宅里驱驱邪……”
听到还要接着敲,张叔硬着头皮道:“是。”
又过了半个时辰,丹章猛地开始咳嗽,发白的嘴唇干到皲裂,他艰难地睁开眼,气若游丝:“爹……”
施怀仁大喜过望:“活了!丹章活了!”
“哈哈哈!”施怀仁放声大笑,爽朗的笑声在空中回响,“神明在上,佑我施家,我儿的命运终于改写!”
张叔抹去额上的冷汗,他扔下骨锤,走出很远后才笑着祝贺:“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施怀仁拍着张叔和柳儿的肩膀,心情甚是愉悦:“你们辛苦了,出去之后重重有赏!”
张叔弯腰应道:“多谢大人!”
而在身后无人在意的玉床上,丹章重获新生,云湄却在欢呼声中逐渐消亡。
许久之后,张叔才瞥到奄奄一息的云湄,沉思片刻,他试探着开口:“大人,这……”
施怀仁随意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嫌弃,仿佛在看什么秽物,他摆摆手,毫不在意:“扔山上去,越远越好。”
第51章 报仇
◎“我会夜夜入你梦中,让你饱受折磨,生不如死。”◎
那些可怕的记忆浮现在眼前, 云湄吓得浑身颤栗,阮娘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
时聆指尖轻点她眼前的白纱,语气温和:“睡吧, 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的。”
在法力的作用下, 云湄逐渐镇静下来, 身上的痛感慢慢消失,脑袋昏昏沉沉有些晕,她头一点一点的, 很快就在阮娘怀里沉沉睡去,发出平和的呼吸声。
替她理好皱乱的衣袖,时聆面色一沉, 目光有些冷:“我真后悔,没早点灭了施家。”
阮娘坐在河边调整着姿势,好让女孩睡得舒服些,她将云湄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抬眼问道:“姑娘看见什么了?”
时聆沉默不语, 她将手腕间的法绳褪下, 交还给季陈辞:“回去再说。”
说完她随手划了个传送阵, 须臾后,他们便回到了昭阳殿。
阮娘抱起云湄将她放在床榻上, 花枝飞快跑去,趴在床边神色紧张:“她怎么了?”
“睡着了。”时聆心平气和道, “过几个时辰就会醒了。”
宗门的灵阵忽然有了反应,季陈辞从乾坤袋中取出松上鉴, 准备将法器还回去, 阵中传来善虚雄厚的声音,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
时聆闻声朝外看了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拉开圆椅坐在桌边,顺手斟了盏茶,茶气氤氲间,她睨了花枝一眼:“你很喜欢她?”
花枝闷不做声,目光静静地落在云湄身上,只见她眉目难得地舒展开来,呼吸声平缓又柔和,但双手却握成拳放在身侧,是极为防备的姿态。
望着她满身的伤痕,花枝不禁心疼起来,她轻轻掰开云湄的手指,露出破口的掌心,紧接着她拿出一朵嫩白的小花,放在云湄手中。
过了很久,花枝扣弄着床边沿木,神情有些低落,像是路边蔫了的野花:“他们都嫌我愚笨,不愿跟我玩。”
这点时聆倒是略有耳闻,山鬼精怪都是因山而生,汲取的是日月灵气,灵气越深则法力越强,而花枝从小灵力就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经常受别的鬼怪欺负。
时聆出面帮过她几回,也教训过那些刁难她的小鬼,但也不能无时无刻都护在她身边,因此在时聆看不见的地方,她还是会被欺负。
于是花枝躲在洞穴中,没事就睡觉,渐渐地那些捉弄她的小鬼都觉得无趣,便不再找她。
时聆懒懒垂眸,几番思索,想着她肯定比阿成阿杰两个小鬼细心,留下照顾也是不错,于是她放下茶盏叮嘱道:“那你便在这好生照看她,她身上还有伤,小心别碰着了。”
花枝使劲点头:“好!”
有花枝的照顾,阮娘也能放心些,她在时聆身旁坐下,小声问道:“姑娘看到的,可跟当年一样?”
时聆指尖轻叩着桌面,眸光微沉,方才那些画面疑点颇多,她闭眼深思,总觉得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世间邪术多如天上星辰,但换命之法实属逆天,施家的邪术却能流传至今,且未受到上天的责罚。
昔日她因故离开魍离山,游遍世间后从襄城回到魍离山,偶遇在施府迷茫徘徊的文女。
彼时她只以为是被困住的小鬼,却不曾想是被残忍换命的施家女。
时聆将她带回魍离山之后,通过共灵之法,她见到了换命的经过,画面残忍可怖,饶是时聆都不忍直视。
是以文女提出想要为阿姐们报仇的想法,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文女为鬼魂之身,若是不加遮掩,很快便会被地府察觉,时聆便为她打造十二女伞作为法器,并将她全身的力量都转到伞上。
十二女伞能遮住她身上的鬼气,文女便留在魍离山潜心修炼,只为将来有朝一日,能亲手为阿姐们报仇。
十六年后的施府已由文女的兄长当家,她站在施鸿荆面前,温柔地唤了声:“阿兄。”
施鸿荆还以为是远方的表亲,欣喜地迎了上去,却见面前的女子缓缓抬伞,眼眶中空无一物,里面仿佛是无尽的深渊。
那绝对不是人的样子!
施鸿荆险些吓晕过去,他瘫坐在地上,身体抖得像筛子:“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
听到这话,文女露出难过的神情,她蹲在施鸿荆面前,抽泣道:“阿兄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你的小妹啊!”
她的妹妹早就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