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菱舟【完结】
时间:2024-01-03 21:29:04

  山秋盯着脚边的野花,头都不敢抬。
  此刻阮娘终于察觉到古怪:“山秋,你以前不是话不停的吗,何时变得这么安静了?莫非是在山下犯了什么错, 不敢回来了?”
  山秋微微张开嘴, 想跟她说些什么, 但一张口,嗓子就像被炽火灼烧, 疼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奈之下, 他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如果她知道自己做的事,应该也会很失望吧, 他心想。
  林中景色如初, 参天的古木依旧苍翠, 连延崎岖的小道蜿蜒而上,几个面生的小精怪从树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向这看来。
  他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山里的日子,他闹腾又爱玩,最不喜欢那些晦涩难懂的法诀,成日跟在时聆后面,也没有别的鬼敢欺负他。
  等玩累了就学着时聆的样子,跑到树上晒太阳,温暖的日光洒在身上,让他昏昏欲睡。
  偶尔也会觉得光线刺眼,他翻个身随手摘几片树叶遮在眼上,眼睛一闭一睁,白天就这么过去了。
  而夜间的魍离山是鬼怪们的狂欢之地,甚少有人踏足,是以看到见月的时候,他觉得很是新奇。
  会争着帮她搭棚子,担心她害怕,还会特意收起细长的尖牙,尽量表现出正常的样子。
  在得知施家的恶行后,他顿时义愤填膺,但自己的力量太过微小,实在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后来她被时聆救下,能以阮娘的身份继续留在魍离山,他由衷地替她高兴,却还是对她的遭遇感到痛心。
  再后来,时聆离开魍离山去世间游历,阮娘忙着修庙,青荧和十三也有处理不完的事,只有他百无聊赖地在山里晃悠,日子无趣得紧。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修炼,他的法力与日俱增,百年后他毅然决然地离开魍离山,去外面历练。
  面对青荧的劝阻,他心中没有半点波澜,凡间的人就算再厉害,也敌不过他有法力在身,若是遇到难缠的道士,他跑快些便是。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刚离开晋安城还未走远,便迎面碰上一群修道之人,他们看出他的身份,对他大打出手。
  很快,他就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数把长剑悬在身上,此刻的日光显得格外刺眼,他眯起眼痛苦地想,难不成他的命就要丢在这了吗?
  如果让时聆知道,一定会嘲笑他无能吧,还未出城就落入道士手中,实在是给魍离山的山鬼丢脸。
  要是他当初听了青荧的话,老老实实留在山里再修炼几年,会不会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然而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他睁开眼一看,一道雪白的身影挡在他面前,把那些道士打到落荒而逃。
  眼前的人缓缓转身,露出那张熟悉的脸,他愕然道:“是你……”
  “好没礼貌的小鬼。”那人笑道,“若不是我,你今天怕是要死在这了,你说该怎么谢我?”
  他还未从刚才的事中回过神来,撑着头坐在地上,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你想让我做什么?”
  “一些小事罢了。”那人笑道。
  出于信任,他应下了那些所谓的“小事”。
  等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想拒绝已经太晚了,那人将漆黑的汤药灌入他的口中,呢喃自语道:“只有哑巴才不会乱说话。”
  汤药流过喉间,像有燎原烈火烧过,他痛到想尖叫,可是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说话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想不明白。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样子,也逐渐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他怎么也想不到,施家换命的背后,都是由那人一手造成,而他的所为,无疑是在推波助澜,将无辜的人推向深渊。
  他想结束这样的日子,但在那人的手下,连死都成了奢望,他如行尸走肉般活在世上,做着不愿做的事。
  从最初的惊骇胆颤,到现在的无动于衷,他麻木地完成那人给的任务。
  只是在偶然的那几个瞬间,他脑海中会浮现出见月的脸,没想到她遭受的那些痛苦,竟会被他原封不动地施加在别人身上。
  日复一日地待在昏暗的地底,不见天光,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他也会问自己,如果知道之后会是这样的日子,是不是死在那群道士手下更好?
  他站在空荡的地下,任由黑暗将他吞噬,闻着浓到散不开的血腥味,他才惊觉,昔日的那个山秋,早就死了。
  死在城外那个破败的街道。
  …
  昭阳殿内寂静无声,山秋跪在地上,面前是一张薄纸,旁边搁着蘸了墨的毛笔。
  紧接着,时聆漠然的话音从上方传来:“既然你说不了话,就把事情完整地写下来。”
  她试图用共灵之法了解他这些年遇到的事,但看到的却是缭绕的云雾,只能窥见一些模糊的场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她将纸笔摆在山秋面前,希望他能写出点有用的东西。
  时聆挥手展开画卷,指着上面的神像问道:“我且问你,他是谁?”
  山秋看了眼画像,落笔准备将那人名字写出,却莫名感觉到有股力量操控着他,以至墨笔顿在纸面久久未动。
  看着他的举动,时聆隐约能猜到,那位神应该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便施法让山秋无法透露他的身份。
  她沉思片刻道:“那我换个问题,柳儿是谁?”
  手中的笔依旧不能动弹,山秋别无他法,只能指着一旁的阮娘,不断比着口型。
  阮娘不知发生了何事,被他这么一指,顿时怔在原地不知所措:“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饶是时聆也没看明白,柳儿跟阮娘有何关系,她摩挲着画卷边缘,思索着他的动作是何意思。
  思绪一闪而过,时聆倏然抬眼,她先前并不叫阮娘,而叫见月,是换过命的施家女。
  时聆走到山秋面前,拎着他的衣领,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她也是施家女?”
  山秋点了下头。
  跟在身后的季陈辞慢步走来,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如果是普通的施家女,不会像柳儿这样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但如果是像她这种换过命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时聆明白他的意思。
  那时见月换的是阮娘的命,阮娘的身子被见月占据,既定的命数开始发生变化。
  阮娘的身体,里面待的却是见月的魂魄,这样的她当然不能算是的人,但也不像寻常的鬼。
  说得难听些,便是人不人,鬼不鬼。
  她魂体混乱,前世的记忆无法被记载,又拥有着无尽的寿命,也不会有来生。
  施家的邪术就是由那位神教的,给人换命这种事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需要一个人在府中传递消息,又要做得不着痕迹,只要挑出一位施家女,在她死前换上旁人的命,这样既能让她保持凡人的身份,又能避开司命的眼睛。
  怎么看都是个平常的丫鬟,谁能想到,她是被换了命的施家女呢?
  时聆松开他的衣领,沉声道:“原来如此。”
  可如今柳儿已死,就算知道她的身份也是无用,如今知道那位神的,只剩下山秋一个,但他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写字。
  时聆掰开他的嘴,只见有大量黑烟从他喉咙深处冒出,看来除了被药物毒哑,他的嗓子也被施了法。
  这种害人的法术向来被天界所禁,但还是防不住有神仙去偷学,倘若强行破开施在他身上的法咒,怕是会让他爆体而亡。
  但寻常的仙丹对他来说并无用处,时聆收回手,托着脸深思:“你的嗓子……”
  季陈辞宽慰她道:“这世间法术能施就有解,只是难易程度不同,去天上阁楼里翻翻,总能找到解决之法的。”
  “也是。”时聆轻叹一声,“就剩这一条线索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话还未说完,山秋猛然瞪大了双眼,七窍开始流出浑浊的污水,他捂着脖子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张着嘴巴拼命呼气。
  时聆迅速点了他身上几个穴位,并将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他的体内,但他的痛楚并未得到半分纾解,他的瞳孔开始涣散,嘴角不断溢出白沫。
  千钧一发之际,季陈辞突然掏出个药丸一样的东西,塞在山秋口中。
  那玩意很是眼熟,好像是当时在天庭,宋云深给他的,时聆皱了下眉,紧张道:“你给他喂的什么?”
  “菩提子。”季陈辞道。
第88章 法器
  ◎问你也是白问。◎
  “菩提子?”时聆微讶道, “西天幻境那棵镇界佛树?”
  “正是。”
  季陈辞一边翻看山秋的眼睛,一边解释:“原本是有两颗菩提子,留着给云湄治眼睛的, 但事发突然,只能先用掉一颗, 到时候再找天君要了。”
  时聆蹙了下眉, 怀疑道:“可按理说他仅能摘一颗,那还有一颗是哪来的?”
  传言西天幻境有菩提佛树,千万年才结一子, 可生万物解百毒,甚是难得,且此树生灵智, 唯有佛缘深厚者才能将其摘下。
  菩提子珍贵难得又沾佛息,就连天上的神仙都无缘瞧见,而宋云深却能一下拿出两颗,说要给云湄当眼睛。
  季陈辞动作微滞,略微错开视线道:“许是从别的尊者那要过来的吧。”
  赶在时聆出声追问前, 季陈辞话锋一转道:“虽然他的状态看上去很差, 但好歹是把命保住了。”
  按捺住心底的疑惑, 时聆将目光投向倒在地上的山秋,脖子被他挠得满是红痕, 他半闭着眼,眼神空洞无光, 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咽下菩提子之后,山秋身上的疼痛逐渐消失, 他跟在那人身边多年, 方才的情形自然是不陌生的。
  每当他想反抗想离开时, 就会遭到猛烈的法术反噬,但以往是威胁恐吓,这一次,那人是真的动了杀心,想将自己置于死地。
  面对时聆的逼问,山秋也曾犹豫过,如果她知道了真相,知道曾经真心以待的人背着她做出这些事,会是何种心情?
  山秋强撑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起身的瞬间他头晕目眩,没站稳又跌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眩晕让他下意识伸手,想从身边抓住些东西。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他撞倒,紧接着“噼里啪啦”的动静响起,伴随着杯盏碎裂的声音。
  想来是他把桌子撞翻了,山秋摔倒在地,迷迷糊糊地想。
  时聆将他拉了起来,按在木椅上道,面无表情道:“难受就坐着吧,好不容易才捡回条命,别把自己折腾死。”
  说完时聆就转身去拾落在地面的东西,季陈辞怕她划伤手,特意挑出细小的茶盏碎片。
  望着满地狼藉,山秋心里过意不去,想上去帮忙,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怕是去了也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思及此,山秋端正地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
  季陈辞正捡着碎片,余光忽然扫到个青碧色的物件,他拾起看了眼便递到时聆面前:“你怎么把玲珑芥放这儿了?”
  “嗯?”
  时聆接过一瞧,确实是她的玲珑芥,这东西她平时用得不多,落在桌上都未发现,也不知被她忘了多久了。
  随手敲了下玲珑芥,上面立刻出现道缝隙,时聆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不以为然道:“估计是之前拿东西忘记……”
  话还未说完,时聆被眼前的画面惊住,她将玲珑芥开至最大,看着里面的瘦弱人影,不确信道:“云湄?!”
  听到惊呼声,季陈辞也凑了过来,只见里面的女孩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们,看不见神情,也不知情况如何。
  时聆不断调整着玲珑芥的角度,而后小心地将她抱了出来。
  察觉到动静,云湄打了个呵欠,又懒懒地伸了个懒腰,看上去睡得很是舒服。
  时聆立马朝外喊了声:“阮娘!”
  不多时,阮娘匆忙赶来:“姑娘有何吩咐?”
  转眼看到她怀中那熟悉的身影,阮娘愕然道:“云湄,她怎么在这?”
  “我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原来是躲在玲珑芥里睡觉。”时聆将云湄交到她手上,揣测道,“应该是她想拿着玩,无意间被吸进去了。”
  山秋坐在桌旁的木椅上,看清时聆手里拿着的东西,突然情绪激动起来,颤抖的手指向玲珑芥,似乎想表达什么。
  时聆眯着眼打量着他的神情,脑海中有思绪一闪而过,她顿时反应过来:“玲珑芥!”
  此次云湄“失踪”,跟上次的情形一模一样,都是无声无息间就不见踪影,毫无征兆,所以时聆才会以为是施家动的手。
  这次是因为玲珑芥。
  那上次呢?
  玲珑芥可纳万物,无论人妖神魔的东西,都能放入其中,因此玲珑芥并无六界之分,或者说,它是不属于任何一界的法器。
  如今看见云湄在里面,时聆才想到玲珑芥不仅能用来存放杂物,还能用来藏人,换句话说,完全可以把玲珑芥当成幻境使用,倘若无人注意,里面的发生的事就永远不会被发现。
  玲珑芥不属六界,只要让云湄走入玲珑芥,再将玲珑芥带出魍离山,就能做到悄无声息带走云湄而不被护山阵发现。
  时聆面色微沉,对着山秋道:“你就是用这种方法带走的云湄的?”
  山秋点了下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于是开始拼命摇头。
  玲珑芥这种法器,又岂是他能轻易使用的?那人十分谨慎,每次都是把人带出魍离山后,才让他想办法带回施府。
  顶着时聆冰冷的眼神,山秋心虚地低下头,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对不起照顾他的时聆,对不起以诚相待的阮娘和青荧,也对不起那些无辜惨死的孩童。
  错了就是错了,他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什么,无论什么后果都是他该承受的。
  但是看见她们失望的眼神,他还是会觉得难过。
  “山秋。”
  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时聆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虽然不知你为何会帮施家做这种事,但我相信,这肯定不是你的本意。”
  “可你遇到事,为什么不回魍离山呢?就算我不在,还有青荧和十三,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你为什么不回来呢?”
  听到这话,山秋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他不是没想过回魍离山。
  可他就算回到魍离山,又能如何呢?
  毕竟连那人都……
  这山中,还有谁是能相信的呢?
  观察着他的反应,季陈辞倏然道:“你好像,不敢回魍离山?”
  山秋沉默半晌,终于还是点了头。
  时聆又想到施怀仁最开始说的那些话,城中山鬼传言四起,有百姓撞鬼丧命。
  她把招魂阵布满晋安城,都没找到那两人的亡魂,奈何当时毫无头绪,不得不先放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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