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要去拜见伯母。”
伯母二字被他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让姜姒妗咽下声音。
她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如果裴初愠真心待她,他迟早都应该来拜见她父母,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一幕有点恍然如梦。
或许是因为裴初愠的身份,和她宛若天壤之别,让她心底一直有不安和自卑。
她很清楚,如果不是秋静寺的一场偶遇,她这样的身份,甚至连见裴初愠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纠缠的时机很不堪,让她下意识地觉得两人的关系不会有正大光明的一日。
当一日真的到来时,才会让她觉得是一场梦,有点不真切。
有人扣住她的手,垂眼看向她:
“怎么不走了?”
姜姒妗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摇头,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只是忍不住地抬眸去看他。
她不知她是何模样,一双杏眸盛了许多情绪,零零碎碎得让人看不清,她有点想哭,却是说不出原因,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矫情,只能忍着情绪,杏眸染着湿润望向某人,不自觉便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她低声喊他:“裴初愠。”
她很不安。
和他在一起时,她没有和周渝祈成婚时的游刃有余,她深知那时的周渝祈离不开她,即使周渝祈做官后,姜姒妗也没觉得不安,她打心底就没看重过周渝祈是否会对她一心一意,只是在枕边人有了其余心思时,少不了一番俗人的低落和失望。
裴初愠仿佛察觉到她的心思,他扣紧了她的手,声音平静轻缓:
“淼淼,往前走吧。”
姜姒妗和他四目相视,他眼底平静,让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姜姒妗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她被他牵着,一步步往前走。
终于到了前厅。
姜母在前厅接待的裴初愠,她也看见了两人相握的手,心底立即咯噔了一声。
她是要给淼淼再说亲家不错,但这人选却是要准备好好挑一挑,若非自家姑娘没诞下一儿半女,她甚至都有不再让姑娘二嫁的想法,最终还是怕她老无所依,才按下了这个念头。
姜母不着痕迹地瞪了姑娘一眼,姜姒妗满脑的胡思乱想彻底散了,她脸一红,忙忙挣脱开裴初愠的手,快走走到姜母身边,迟来的羞赧让她躲在了姜母身后。
她怎么那么不矜持,居然和裴初愠在长辈面前做出这种亲昵的举动?
姜姒妗的声音轻细绵软,透着点讨饶,尾音些许拖长,是在撒娇,有意想要糊弄过去:
“娘——”
姜母作势拍了拍她的手,心底叹气,这个傻姑娘,婚前让人占了便宜,岂不是就等于告诉这个男人,她离不得他了?
这和心底是否这样没有关系,而是在外人眼中,你二人有了亲密举动,就是肌肤相贴,若后面不在一起,少不了一些风言风语。
而且,姜母不得不承认一点,男人都是贱骨头,越是容易得到的越不会珍惜,只有在得到和得不到中间,才会叫人一直心心念念着。
姑娘越是喜欢这人,越该把握其中的分寸。
往日自家姑娘都是格外注重这一点,就是周渝祈,和姑娘自幼的婚约,在婚前也没讨得一点便宜。
怎么这次就昏了头了?
姜母不觉得是自家姑娘的问题,挑剔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落在对面的人身上。
这一看,便是暗暗心惊,自家和知府牵扯不小,她也是见过孟知府的,但孟知府的气度和带给她的压力绝对不如眼前人的十之一二,姜母心底发苦,自家姑娘这到底是招惹了一个什么人?
裴初愠任由姜母打量,卫柏早早退出了前厅,笑话,自家主子见丈母娘,他跟着做什么。
云晚意也觉得前厅气氛有点压抑和难耐,早早退了出来,瞥见卫柏,她轻哼了一声,如果是往日,她瞧见卫柏这样的人,肯定是敬而远之,毕竟,她招惹不起。
但有了表姐和表姐夫的这一层关系,她也敢在卫柏面前骄纵了,谁叫她是个见杆子就爬的人。
姜姒妗不知道云晚意和卫柏之间的不对付,她正尴尬地待在前厅,有点坐立不安,姜母觉得自己姑娘被占了便宜,对裴初愠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问话时不自觉带出了一点:
“公子是什么人?怎么会和小女相识?”
姜母脑子不断地在转,她在衢州没见过裴初愠,瞧这形势,姑娘和眼前人不是一般的相熟。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两人是京城相识的了。
姜母忍住转头问姑娘的冲动,真是要命了,自家姑爷不是一死,姑娘就从京城回来了么?她哪来的时间和这人相识,甚ʝʂց至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
绝非一日之功。
姜母心底不断咯噔,她是姜府的当家主母,自然不是个傻的,很快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内情,怪不得对于姑爷被毒杀一事,姑娘会不觉得难过呢,她没忍住,回头瞪了姑娘一眼。
往日瞧着精明,怎么在这事上犯傻了!
要是被外人知晓,她不得被世人的吐沫星子喷死?!
姜姒妗低下头,不敢见人。
裴初愠出声,吸引姜母的注意:“伯母,我叫裴初愠,从京城来,和淼淼偶然相识。”
他姿态摆得很低,但他这样的人,再如何摆低姿态,依旧格外从容,不见萧瑟之意,顺势垂眸也无法遮掩他的气度,他是天生的上位者,只简简单单站在那里,就已经让前厅中的气氛难捱。
姜母的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偶然相识?
姜母相信这句话,否则,姑娘和眼前人应当是不会有人相识的机会。
但也因此,姜母不可避免地生起担忧,面对这样的人,她姜家护不住姑娘,就仿佛是当时的宋谨垣,难道老爷不想让宋谨垣赶紧离开么?
老爷想,却是不能直接开口撵人。
这位只会比宋谨垣身份更显贵,也因此,她姜家在其中,只能任人摆布,没有一点抉择的余地。
她们愿意为姑娘得罪人。
但这世上没有人是孑然一身的,她和老爷也有父母,有兄妹,有族人,这是根基,也是束缚,让他们不能任性而为。
姜姒妗似乎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她拉了拉姜母的手,很轻的声音,有点迷惘不解:
“娘?”
姜母被这一声娘叫得鼻尖发酸,是她和老爷没用,生下姑娘却没能力护住她。
她沉默了片刻,才问:
“裴公子和淼淼相识多久了?”
姜母没再说什么小女,裴初愠站在这里,甚至唤她伯母,就让她知道一些事情是既定要发生的了,她只能尽量地了解一点眼前人。
她在心底焦急,老爷怎么还不回来?
有老爷在,她才能拉着姑娘离开,好好地问一下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初愠也看出她的想法,言简意赅:“六个月。”
姜母脸色又变了变,自家姑娘是三月份离开的衢州,到京城最快也是五月,也就是说,这两人是在姑娘才到京城就认识了?
这一个猜测才冒出来,姜母的心脏就有点不堪负重,她现在都开始怀疑,姑爷的死是不是真的那么简单了。
姜母忍不住地又问了许多问题,不再和姑娘有关,全是关于裴初愠的身世。
裴初愠沉稳有度,对姜母每一个问题都应对自如,说话做事都让人觉得舒服,一番对话,姜母就是再担忧,对裴初愠也无从挑剔。
她心底发愁,姑娘真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动静,姜安昃终于回来了,身边跟着奉延,姜母紧绷的心神在听见老爷的声音时终于放松了些许,但谁知,姜安昃一进来,就是对着裴初愠躬身:
“草民见过裴阁老。”
姜姒妗暗戳戳地看了眼奉延,奉延不着痕迹地对她点头。
而姜母彻底愣住。
裴阁老?
她不是无知妇人,不会不知道阁老是什么意思,也不会不知道裴阁老是谁。
正是因此,她才觉得僵硬,姑娘倒真是能耐,往日那么乖巧,一旦惹出麻烦,就是要捅破天啊!
前厅内安静了下来,裴初愠也瞧见了奉延,他对小姑娘的心思了然,亲自伸手扶起姜安昃:
“伯父不用客气,我是小辈,当不得伯父重礼。”
姜安昃浑身僵硬,他有什么胆子敢自称是裴阁老的长辈?
前厅气氛让人觉得难捱,但好歹有了主事人,姜母很快扯着姜姒妗告辞,将前厅留给了老爷和裴初愠。
后院。
一进室内,姜母就松开姜姒妗的手,作势要打她,但最终手劲被松掉太多,不轻不重地落在姜姒妗肩头,饶是如此,姜母口中却是不饶人:
“你这丫头,是想把天捅破么!”
姜姒妗埋头不语,许久,她可怜兮兮地看娘亲一眼。
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往日再觉得自己不是父母期待的男孩从而要求自己做一个乖巧的女郎,也是有自己和父母相处的模式。
撒娇卖乖的手段,她简直信手捏来。
裴初愠曾经问她是否经常撒娇,当真是一点都没有猜错。
姜母口干舌燥,连喝了三杯茶水,才觉得缓了过来,知女莫若母,她没管姜姒妗装可怜的样,瞪了姑娘一眼:
“还不快点把你和他之间的事都说出来?!”
姜姒妗有点不自在:“娘要我说什么?”
“你和他之间到哪一步了?有没有——”
姜母话音未尽,却戛然而止,她恼瞪了姑娘一眼,虽然是没说清,言下之意却是不言而喻。
姜姒妗也不知道怎么说,说有倒也不尽然,说没有,但在外人眼中却是和有没什么区别。
她瞧了眼娘的脸色,决定还是顾及一下娘的承受能力,她耳根通红,其实到现在为止,她才意识到原来她这么大胆,和裴初愠早做尽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情。
她咬声呐呐地说:“没……没有。”
姜母可疑地迟钝了一下,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她只是在沉默片刻后,问:
“姑爷生前知道这事么?”
姜姒妗低头不说话了。
在某种程度上,她此时的沉默不语也是回答了姜母的问题,姜母恨不得昏过去算了,她有心说姑娘两句,但姑娘下一句就打断了她:
“是他亲自做的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姜母立即想起老爷和她说过的姑爷有卖妻求荣的举动,姜母脸一白,又骤然涨红:
“混账东西!”
显然,她骂的不是姜姒妗。
姜母好一阵才平复情绪,脸上依旧有不忿和恼恨,许久,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周渝祈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姜母一错不错地看向姑娘,她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答案。
如果裴初愠真的这样做,她少不得会担心受怕,强夺臣妻,还要害人性命,即使其中有原因在,也说明裴初愠内里的性子阴狠。
她担心,一旦有一日裴初愠对姑娘感情褪去,或者裴初愠有了其余心思,自家姑娘会不得善终。
姜姒妗闻言,愕然片刻,斩钉截铁地摇头:“没有。”
她很清楚,周渝祈的死有她插手,也有宋安荣的原因,而裴初愠即使有这个心,但事实上,他的确没有对周渝祈动手。
或许,在裴初愠眼中,周渝祈从不是阻碍。
姜母有点半信半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她捶了捶姑娘的手:
“你啊你!”
姜姒妗伏在姜母怀中,侧脸在暖阳下格外白皙,她一双杏眸低垂,声音格外轻:“娘,我喜欢他。”
姜母所有的焦虑和不安情绪在这一刻都陡然安静下来。
她有点恍惚地想起,在姑娘和周渝祈成亲前,姑娘曾有说过喜欢周渝祈?
她好像问过,记得当时姑娘只是垂眸乖顺地回答:“爹和娘替女儿挑的亲事自不会有错的。”
姜母倏然心尖冒上了些许疼,她一直都知道姑娘乖巧听话,懂事得让她很少烦心,但直到这一刻,姜母忽然觉得,她不如任性一点。
姜姒妗伏在她肩头,声音很轻却有憧憬:
“娘,我想试试看。”
也许她和裴初愠走不到最后,她和裴初愠的身份差距让她从不曾有信心。
但她还是想要试试看,如果不顺路,她和裴初愠最后又走到哪一步。
情字过于磨人,让她只能放任,就这样再纠缠下去吧,一辈子也好,一段时间也好,即使是一天,她不去想结果。
姜母骤然鼻尖发酸,心底软得一塌糊涂,眼泪却是狠狠掉下来:
“好,好!”
“娘听你的,咱们试试看,试试看。”
为母者,只希望孩子平平安安,她岂会希望姑娘拿一辈子去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