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会则坐于他身侧,今日~他穿着一袭松色刻暗纹的长袍,腰间束了玄色锦带,身姿清瘦欣长,看起来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温润矜贵的直令人移不开眼。
此刻他唇角含笑,顺着林林的目光看去,温声道:“那是纸鸢。”
“膜鼓着日紧,纸鸢得风高,这纸鸢春日里放飞最好,想必是附近村民的孩子放的。”
林林忙巡视纸鸢附近,果然见好几处密林后燃起了炊烟,似是有人家居住。
林林当即兴奋的直拍手:“阿耶,我也要放纸鸢,我也要!”
“现在我们在马车上,就是有纸鸢也不能放,等到了京城,阿耶给你买一个大大的纸鸢,天天陪你放纸鸢好不好?”
在林林的心里,阿耶陪着他做什么事都是好的,自是把这小小的失落掩下,满口答应下来:“好。”话音方落,猝然看到丁若溪也掀开了车帘朝这边看来,林林忙舞动着小手,“阿娘您醒啦,我和阿耶这就过去看您。”
丁若溪刚要说不用,不期然和苏会的视线相撞。
苏会眸底含~着欣喜,动动唇似想要说什么,可在触到她冷淡躲避的目光,眸底希翼转为苦涩,什么也没再说,招手令车夫停车。
林林如花蝴蝶般蹬着小~腿上了丁若溪的马车,一个劲的喊她“阿娘。”并炫耀他最近几日得的新玩意。
丁若溪粗粗一扫,那些东西看着虽小,可尽是价值不菲,可见苏会对他的疼爱程度。心里顿时变得无比复杂,接着眼前一亮,车帘被掀开,苏会入了车厢,还未坐下。林林高兴的拉着他的手,拍了拍丁若溪身侧的软榻:“阿耶坐这里挨着阿娘。”
当着孩子的面,丁若溪不好拂孩子的意,身子朝内挪了挪腾出位置。
苏会唇角微掀,剐蹭了下林林的鼻尖,轻笑着道:“你阿娘大病初愈刚醒,你坐在这乖乖的,莫要惹她烦心。”转而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知道啦。”
林林把他的小玩意都抱在怀里低头玩,好似隐身成了隐形人,丝毫没存在感。
丁若溪心里存着事,被他这么盯看着,只觉每一瞬都是煎熬,到底是没忍住,仰头看巧儿:“你先把林林带下去。”
巧儿知她这是有话要和苏会讲,忙应下去了。
车厢内只剩她和他两人。
丁若溪随即起身走到对面的软榻前坐下,迎着苏会落寞的眸子,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搁在小几上,冷声道:“为什么瞒着我?”
这几日~她也想通了。
能让他瞒着自己多年的事,定然不是小事情,说不准还有不得已的苦衷,看在他对林林这么上心的份上,她愿意和他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
苏会疑惑的拿起信,拆开,粗略扫视一眼上面的内容,面色微不可察的僵硬~起来,许久,他放下信,俊朗的眉眼阴郁无比,避重就轻的沙哑着声:“这件事过去已久,我记不清楚了。”
丁若溪才不信他的鬼话,出言讽刺:“既然如此,那你我已经决裂已久,你怎么还记得来此地抓我回去?”
苏会似是被她戳中痛处,搁在膝头的双手微握,似是极力克制什么,嗓音比刚才还低沉几倍:“我——”
刚吐出一个字,丁若溪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你若再敢对我有一丝隐瞒,纵然我跟着你回京了,可只要有机会,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逃离你。”
苏会被这话刺的脸色微微发白,额上青筋必现,仿佛在犹豫。
丁若溪一拍小几,上面的茶碗等屋被震的啪啪作响:“还不肯说吗?”
苏会见瞒不住,垂下眼睫,认命似的叹口气:“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他薄唇轻启带着追忆轻声道:“当年你我相好时,李氏急于促成苏慕凉和你的婚事,每每令我多接近你,我——”
说到此处,他面色难看,嗓音带着微不可察的恼怒:“我心中挣扎,反复和她提起不愿再插手你和苏慕凉的事,李氏见我态度强硬,便以自己生了重病为由强逼我继续,我当时被她蒙蔽,并不知她不是我生~母的事,出于孝道无法反抗她后,便有心疏离你,想让你知难而退,断了和我的关系的同时,心里还生出了一丝奢望,想要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的心思,就想去考取功名。”
丁若溪闻言心头震撼。
在这之前,她从不知他在和她相好时,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压着突突直跳的心口,冷声道:“然后五皇子知道了此事,断了你的仕途?”
“也不算是。”
苏会艰涩的抬眸望进她眸底,嗓音低低的:“当年你阿耶有意推举我去翰林院任职,这职务虽好,可没个六七年很难混出个名堂来,想要求娶你还差了很大一截,与我而言并不是个好去处,恰好当时朝内动荡,许多旧朝的余孽在边境滋事,闹得朝中人心惶惶,若我弃了从文而去参军,极可能短时间内挣得军功,到时候再有我阿耶亲自出面去你家求亲,你阿耶可能就会同意你我的婚事了。”
丁若溪愣仲住,原来他当年并不是全然欺骗她,而是真的存了求娶她的心思。
思及此,胸膛内那颗沉积多年的心又开始砰砰跳动,她遏制住激动,快声道:“见五皇子截杀你,又是怎么回事?”
提到这个,苏会面上黯然,抿紧了唇。
“说话!”丁若溪见状气不打一处来,沉喝一声。
然,实则心里已然猜出大概。
当年她气恼他对她若近若离,执意和他了断,扬言两人此生再不复见,可心底却是想要他来哄哄她的,只要他肯低头,不再对她疏离,她便会原谅他。
他自然是不知她心中所想的,又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日夜受李氏和苏慕凉的亲情携裹,心里定是极其煎熬,于是,在她提出和他了断时,他为了彻底掐断两人的念想,断然去了战场,不再见她,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但你出发前又后悔了自己的决定,想要告诉我假扮苏慕凉的真~相,是不是!”
藏掖在内心深处最隐晦的心事被血淋淋的撕开,苏会反而如释重负,他歉疚的吐出一口浊气,轻轻点头:“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法预料,我不想自己临死在你心里留不下哪怕一丁点的位置,更不想你被苏慕凉蒙蔽,所以,就想着找你坦白,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受着。”
苏会说到此处,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可我不知道此事,并没有去见你。”丁若溪喃喃道。
诚然她也没有收到他的任何邀请。
“是,我给你写了信,邀你出府一叙,苏慕凉得知此事,背地里做了手脚,找人模仿了你的笔迹,约我在城外十里铺见面,并把此事泄露给五皇子,五皇子遭你拒绝,恨你落了他的颜面,但又动不了你,转而想要杀了我泄恨,于是将计就计找来了个和你相貌,身形相仿的女子来和我见面。”
当时他收到她要和他见面的信后,欣喜若狂的同时又很忐忑,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恨他,再也不原谅他,于是,赶去赴约时,见“丁若溪”坐在轿子中,只露出一截冷漠的侧颜时,愧疚自责霎时充盈了心间,再不敢上前,只敢停到离她五六步远的位置站着。
同时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犹记得他当时语无伦次的给她赔罪,乞求她的原谅时,女子在轿子中隐隐哭泣,似是伤心至极。
他心里难受极了,想要上前把她抱入怀中好生安慰她,甚至她打他,骂他,恨的捅他一刀也行。
可就在他抬脚上前的那一瞬间,女子气愤混着如释重负的话忽然从轿中传出:“我已知你心意,但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他卑微的反问。
“因为我喜欢的人是苏慕凉,而非你。”
女子将轿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哭的梨花带雨的小~脸,在他震惊的目光下,难堪的撇开脸:“你说的事我早已知晓,但碍于你是他的兄长,才一直不好戳破你,今日能得你坦白,我也算了却一件心事,从此之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再没任何牵扯。”
他大受刺激,自是不信她嘴里说的这番话,上前一把攥着她的手,冷声质问:“你说的可是真话?”
她望着他的目光满是狠毒和坚定:“是,若有违背,可天打雷劈。”
这令他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子,原来心里一直思慕是自己的弟弟。
霎时,他曾经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变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
他自嘲的低笑起来,双肩耸动行若癫狂,看着那狠心的女子令人起轿,舍他而去。
他想过抬脚追上去问她,到底爱过他没有。
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再把自己的一颗心掏出去,双手放在她跟前践踏,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心碎了。
所以他没有去追,而是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甚至在后面遇到声称是她派来的人要杀他时,他都没有抵抗。
最后是秦用把他从血泊中救出,并护送他前往战场。
在战场上那几个月,他每每闭上眼,眼前便闪现她的一颦一笑,反复煎熬他的心神,在无数个深夜里,他不住在心里问她,她为何对他这般狠心?
两人的过往难道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了?
哪怕他在她留下一丁点的痕迹,他也是甘之如饴。
可她派人杀他的举动,却不停再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后来,他凭着心里绞着的这股不甘心在战场上活了下来,甚至还在想等搬师回朝时,要不要再见她一面问清楚,好令自己彻底死心。
可还未等他回去,他便接到了丁家败落,她嫁给自己弟弟苏慕凉的消息。
那一刻巨大的挫败感,令他自己彻底死心。
到了最后,他甚至卑微的想两人此生若做不成夫妻,能做一家人也是好的。
可他心里还是隐隐恨她的决定。
于是,他抱着这种既爱又恨复杂难辨的心情,决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再不让她知晓真~相。
丁若溪再想不到,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中途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震惊的豁然从软榻上起身,急声质问:“可你回府时为何不告诉我?”
若她知道,她定然不会如现在这般境遇,和这般恨他。
苏会眸底猩红一片,舌根抵着后槽牙,艰涩道:“当时你已和苏慕凉成婚,木已成舟!”
“所以你选择把事情的真~相烂在肚子里!”
丁若溪气遏制不住的浑身发抖,胸口剧烈的起伏:“从头到尾,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苏会垂下眼睫默不出声。
心里想着:他想过。
可他更想她过得幸福,所以每每看到她和苏慕凉成双入对的出现在他眼前时,哪怕心里嫉妒的成了刺猬,可依旧没想过去打扰她。
苏会艰涩的低声道:“对不起!”
这句话无疑戳到了丁若溪的痛楚。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对不起!
而是他对她的坦诚以待!
丁若溪又恨又怒,一把扫落小几上的茶壶等物,车厢里顿时响起叮叮当当之音,“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第88章
苏会眸底显出深深的受伤之色, 薄唇蠕动了下,可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出了马车。
日光从掀开的车帘涌~入, 映亮了丁若溪隐在昏暗里格外苍白的脸上,几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隐入衣襟里消失不见。
她身子颓然的靠着车壁, 随着晃动的车厢微微起伏,眼神空茫的盯着虚空中的一点。
心里愤愤的想:为什么他总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帜哄骗她!
哪怕是他的无心之失,可骗了就是骗了,这一点再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
巧儿听到车内动静仓惶入内, 便见丁若溪如同丢了魂魄般疲惫的闭着双眼, 不由心里一紧, 小心翼翼的弯腰把地上的茶碗等物捡起来:“三娘,怎么好端端的又和他吵起来了, 其实大郎君——”
巧儿说到这欲言又止。
实则想说, 大郎君虽然曾经欺骗过她, 可对她的情谊确实也是实打实是真的, 故而,这就很难评。
丁若溪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眼睛并未睁开,轻声问她:“若有人总是打着为你好的由头骗你,你会原谅他吗?”
巧儿眸子一转, 认真的思考了下,才道:“若是善意的欺骗,对奴婢并没有造成很大的伤害的话, 奴婢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原谅。”
巧儿说完叹口气,起身拍了拍丁若溪的肩膀, 温声道:“三娘,您与其问奴婢,倒不如多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会给你答案的。”拿着碎瓷片等物转身下了马车。
马车内只剩丁若溪一人。
外面春风扶柳,暖融融的,透窗而来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如同七彩琉璃。
丁若溪睁开疲惫的双眼,右手缓缓的摸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扑通扑通”如往常般活跃。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几。
方才她恼怒扫落上面的茶碗时,撞上了旁边的梳妆匣,里面装的金凤簪不知何时从中掉落出来,被巧儿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了上面。
簪子是用黄金打造的,做工精美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