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几年前有一次她生辰的前日,苏会送给她的。
金凤簪,意喻凤凰,代表女子尊贵的象征,是达官贵人显赫人家赠与未婚妻子的信物。
此物非比寻常,于是,哪怕时隔几年,她依旧能忆起当年自己收下这簪子时的心潮涌动和对未来的期许——
他是把她当妻子看待的。
于是,当年她离开镇南王府时什么都没带,鬼使神差的独带了它出来,想要留个念想。
而今——
丁若溪苦笑一声,将金凤簪从小几上拿起来,紧紧的握在手里,过了许久,那颗在胸腔里飘摇动荡的心渐渐变得冷硬,唇角浮起讥笑之色。
他是真心爱她,可也是真的骗她。
她恨过他,杀死过他。
他们两人纠缠多年,如今中间还有一个流有他们两人共同血脉的孩子,于是,早已分不清彼此谁欠谁更多,在别人眼里,她不看佛面看僧面也该看在孩子的份上,放下以前的过往和他重新来过。
可她累了,身心俱疲,不想再和他纠缠了。
*
午膳过后,苏会再未出现在她面前。
晚膳过后,丁若溪心神也跟着一并缓过来了,刚要让巧儿把林林带过来。
车外忽然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伴着侍从的轻呼:“小公子,天黑路滑,您跑慢点小心摔着。”
紧接着,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林林蹬着小~腿爬进车厢里,看到她醒着,高兴的扑在她怀里,“阿娘!”
侍从紧张的在外面盯着,似是生怕林林有什么意外。
丁若溪摆手令他下去。
待人走了后,这才低头看怀里困顿的睁不开眼的林林,笑问:“怎么忽然过来找阿娘了?不是说要一直和阿耶待在一起吗?”
她心里纵然不愿原谅苏会,可孩子到底是无辜的,她不能自私的剥夺孩子认自己父亲的权利。
提到这个,林林扁着小~嘴,一脸的担忧,就连手里玩的九曲环也不玩了:“阿耶生病了,大夫说阿耶需要静养,不让我再粘着他玩,让我来找阿娘玩。”
病了?
丁若溪轻蹙眉心,今天他来找她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凝神回想了下,观他脸色似乎是有点苍白和孱弱,不由多嘴问了一声:“什么病?”
林林摇了摇脑袋,奶声奶气的道:“我也不知道,大夫说的话太复杂了,我听不懂。”说到这,抬起眼帘右手撑着小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什么,惊喜的低叫一声:“好像说的是阿耶的病是旧疾,还说什么治不好,劝他务必静养,不可伤身,更不能再去带兵打仗。”
最近几年朝中一切太平,没听说有战事。
丁若溪心口疑惑,不由问出声:“打什么仗?”
林林忧心忡忡的摇了摇头,转而问:“阿娘,打仗是不是会死很多人?我刚有了阿耶,我不想让他去打仗,我想让他日日陪我玩,你去劝劝他,不让他去打仗好不好!”
说到最后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丁若溪忙把林林抱在怀里,轻拍他后背哄慰:“你阿耶是将军,带兵打仗是他的职责,更何况他从未打过败仗,所以就算他去打仗,也会打胜仗回来的。”
她话虽如此说,实则也有些担忧,不想让孩子的愿望落空。
林林顿时止了哭声,睁着尚带着泪珠的懵懂大眼,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我就是舍不得他去。”
丁若溪好说歹说了一通,最后总算把人给哄住了。
林林似是玩的累了,没一会儿头歪在她怀里睡着了。
丁若溪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放在软榻上盖上被褥,端详他睡颜好一会儿,可心思早已飞到了车外。
既然他要去带兵打仗,可为何还要来边陲寻她?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还是说他要打仗的地方离她住的地方很近?
这些念头乱糟糟的充斥她整个脑海,令丁若溪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干脆下了马车去外面透气。
*
湛蓝色夜幕下,繁星点点,几声狼嗷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听在耳中无比可怖。而近处,三五个侍从围拢在一堆堆点燃的篝火前,喝着小酒,嘴里说着不知名的笑话,惹的其余人惊笑连连,和空旷阴森的夜间气氛成鲜明对比。
丁若溪被冰冷的夜风一吹,藏掖在心里的烦躁顿时消减不少。
她不欲去打扰众位将士,调转脚尖正要往回走,猝然看到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苏会,脚下一顿。
苏会似是不意能碰到她,隐在半明半昧的火光中的脸僵硬了下,幽深如古井的眸子有什么情绪似是要溢出来,忍不住抬步上前,低哑着声:“外面更深露重,怎么不在马车里多休息会儿?”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煦,似是白日两人从不曾发生争执过。
丁若溪偏头想离去,可转念一想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那支金凤簪,珍而重的递到苏会跟前,尽量语气平静:“这枚簪子之前你落我那了,适才我收拾东西看到,就带过来还你。”
通身黄金的金凤簪在夜色的笼罩下,如一块蒙尘的美玉散发着微弱的光,看起来熠熠生辉。
苏会垂于腿侧的双手倏然紧握,额头青筋必现,一看就是在忍耐着什么,可他声音却放的极轻,“我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你若不喜,丢了,扔掉,都随你。”
竟是不收。
丁若溪却执意要把金凤簪还给他,她略加思索了下,弯腰将簪子放在他跟前的草地上,转身朝马车走去。
低哑失落的嗓音忽从身后传来,“昭昭,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拂面的夜风虽冰凉却并不冻人。
丁若溪却觉自己的心脏被冷风吹的冰凉,隐隐的痛楚从上面袭来,令她牙齿微微打颤,她并未回头,听自己以极平静的口吻道:“我已经原谅你了。”
“昭昭。”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混着男人似惊似喜的轻唤。
丁若溪闻声转头,撩起眼皮看向朝她快步走过来满脸惊喜的苏会,闭了下眼,将心里的话一字一顿的吐出:“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再也不可能如三年前那般倾心托付。
苏会脸上的惊喜之色渐消,他似是不能接受一把抓着她手腕,胸腔剧烈起伏,如同一头困在牢笼里被拔掉爪牙的猛兽,苟延残喘:“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握在她手腕上的大掌力气之大,似要把她捏碎揉进骨血。
丁若溪吃痛的抽了抽手,见抽不动,索性也不挣扎了,绝情的撇开脸:“我不想。”
她说完将脸扭过来,认真的盯着苏会一字一顿道:“我做不到对过去的一切视而不见,但为了林林,我愿意往后退一步,让他认你为父亲,你若想,还可以把他带回镇南王府亲自教养,给他应有的身份,我都不会阻拦,也可以答应你不再逃走,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不要再纠缠我,好吗?”
原来他对她的爱,在她眼里是纠缠,是甩不掉的包袱。
苏会只觉身子被什么东西撕裂成了两半,一般是清醒,一半是混乱,痛不可支,如玉般的脸迅速失去了血色,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惨白的如同鬼魅,煞是骇人。
丁若溪不惧的扯了扯自己被他抓出红痕的手腕,吃痛道:“请放手。”
苏会却仿似听不到,抓在她手腕的大掌越收越紧,抿紧唇受伤的盯着她,似是怎么都看不够。
丁若溪疼的厉害,忍不住伸手推他一把。
男人以往高大如山般稳健的身子竟然跟着踉跄了下,可抓着她手腕的手依旧不放松。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从他身上传出,似水滴一般的物什滴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
每滴一声,苏会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惨白下去,身形也越来越不稳,似是受到了什么重创。
丁若溪忍着心悸和厌烦朝地上瞥去一眼,便见刺目的鲜血从他衣摆下~流出,眨眼功夫,就洇湿~了他脚边的地面,登时一惊,震惊的瞪大眼,猛力往回抽自己的手腕,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受伤了?快撒手!”
男人却依旧紧紧的盯着她的脸,伸手似是想要触摸,嗓音沙哑暗沉:“昭昭——”
丁若溪这次真的急了,气急败坏的骂出声:“你疯了?还不快点去裹伤!快撒手!”
不远处围着篝火的侍从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站起来朝这边看过来。
其中一位侍从脸色骤然一变,快步走过来,看到地上的鲜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额触地急声劝:“将军你身上的伤口裂开了,需要尽早处理,您快随属下找大夫吧。”
接着,另外几个侍从也纷纷赶过来跪在地上劝。
丁若溪见状又急又怒,使劲掰他的手,见掰不开,忙冲他们道:“快,快把你们将军扶下去医治,不用管我。”
为首的侍从闻言,飞快的对苏会说了声“对不住。”
几人忙从地上起身,抱着他的腰合力才把苏会拽开。
丁若溪的手腕一经得脱,逃也似的朝后退了两步,转头朝马车跑去。
眼角余光瞥见苏会一脸不甘心的扑过来要抓她,被众人死活拦着拽回了马车,痛苦嘶哑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昭昭,昭昭——”
丁若溪痛苦的闭眼,捂着耳朵钻进马车里。
“轰隆”一声,一道银龙从天边闪过,豆大的春雨从穹庐洒下,落在地上啪啪啪直响。
睡在软榻上的林林,双手无意识的在空中抓了抓,呢喃:“阿娘——”
丁若溪忙握着他的小手,脱靴躺在软榻上将人拥入怀中,“阿娘在这呢,别怕。”并拍林林的后背哄他入睡。
林林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很快又睡着了。
丁若溪却毫无困意,她眼睛酸胀,怔怔的盯着车窗上那点透光的火光。
巧儿过来送驱寒的姜汤时便看到这一幕,嘘着丁若溪的脸色,轻声道:“前头的人说大郎君旧疾复发,受不得颠簸,令车队原地修整一夜,明日一早再上路。”
丁若溪将目光挪回来,端起小几上放的姜汤喝了口:“那你也早点休息吧。”
这几日巧儿同她睡一辆马车,闻言坐到对面的软榻上合衣睡下了。
外面雷声滚滚,到了后半夜雨下的越发的大。
压抑着喘息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从后面的马车上传来,响在夜里如同一名觅食的恶鬼在嗷嚎,令人心里难安。
丁若溪横竖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撩~开车帘看向外面。
前几日给她把脉的大夫,被一名侍从攥着胳膊快步朝后面的马车走。
大夫年纪大,走的磕磕绊绊的,隐着抱怨的嗓音随着雨水一并传了过来:“这大半夜的喊老夫过去做甚!老夫不是早就和你们说过了吗!普通的膏药只能治伤,治不了心病,而你们将军恰巧得的是心病,俗话说的好心病还需心药医——”
满脸焦急之色的侍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声解释:“这次不一样,是旧疾复发!”
“什么!”
大夫身子震了下,随即连连摆手:“老夫医术不精,治不了他的旧疾,你们还是另请高明,赶紧请别的大夫过来医治,莫要耽搁时间,如若不然,恐怕你们将军会有性命之忧。”
“这荒山野岭的,我去哪找大夫去。”
侍从二话不说,胡乱将大夫推上马车:“大夫您就行行好,先给我们将军止了血再说!”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骑着骏马疾驰到马车旁,来人一把扯住缰绳,翻身下马,拽着侍从厉声问:“郎君怎么了?”
竟是多年未见的秦用。
侍从吓得浑身直哆嗦,磕磕绊绊的禀告道:“郎君旧疾复发,适才昏过去了,大夫说郎君性命垂危!”
秦用面色骤然大变,一把丢开侍从,掀开车帘入内。
丁若溪见状心里蓦地变得慌乱,从软榻上豁然起身,抬脚就要下马车。
然,脚尖刚动一下,人又坐了回去。
她适才已经和他说的清清楚楚了,若再过去找他,定然会再给他希望。
与其这般,她倒不如不去。
而且,这几日~她观察那群围着他的侍从,各个皆武艺高超,并非寻常的家仆,估摸着是他军中的将士侨办的,而且,他此次前来抓她还随身带着大夫,就算旧疾复发,也有大夫照应着,根本不需要她。
这般想着,丁若溪忐忑的又躺回软榻上,强逼着自己闭上了双眼。
然而,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的做噩梦不说,中途还惊醒了好几次。待到最后,好不容易睡着了,一睁眼天又亮了,直到巧儿端着早膳来马车上时,丁若溪才疲惫的撑着双臂,从软榻上坐起身,沙哑着声:“后面马车还没好吗?”
以往天不亮便开始启程了,今日却静悄悄的半分动静都无。
巧儿把早膳放在小几上,摇了摇头:“奴婢还没接到话。”
抬头看丁若溪:“对了,昨晚夜里秦将军来了,一直在大郎君的马车里没出来,就连大夫也是。”
丁若溪这几年无意间听说过秦用的事。
三年前她走后,苏会就把秦用丢到了战场上历练,短短几年,秦用便从不起眼的副将,一跃成为了苏会的左膀右臂,位居苏会之后,主仆两人把持着半壁江山,无人能撼动。
不过,秦用并未因此自满,依旧对苏会恭敬有加,如同在镇南王府一般。
而今秦用深夜赶来找苏会,难道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如此想着,丁若溪搁下碗,转头看向车帘,不待她将其掀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从后面马车处传来,紧接着,秦用低哑恭敬的嗓音从车窗下响起:“三娘子,属下有几句话想同您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