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长辈该表示的关心还是要有的,于是他温了嗓子,“你考试的时候腿没疼吧?”
听见这话,严霁楼低着的头轻轻摇了一下,“没有。”
他微微勾起自己的脚后跟,隐在暗处的脸上浮现丝丝笑意,“我嫂子走前给我带了兔毛袜子。”
老族长听了这话,长叹一口气,“你哥确实娶了个好媳妇,只可惜,他娃命不好,没有那个福气。”
严霁楼漫不经心地附和,坐在椅子上双腿平行,后跟抵着砖地,左右来回,轻轻晃动,像是在做游戏。“是啊。”
他本来是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来回踢着腿玩儿,可惜他忽然发现,现在他的腿已经长到很长,再不能支持那样的玩耍了。
“不过我说,小楼,你现在年龄也不小了,这回试一考完,业立起来,马上就能成家了,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你嫂子的名声,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你嫂子再住一块了。”
老族长站起来,望着院外面院墙底下的一片花草,“你们不是还有三口老窑吗?反正分家是迟早的事,不如趁早说清楚,看谁住进去呀,你过去也行,把新房子留给你嫂子,到时候人家爱干嘛干嘛,咱们严家绝对不是那种死板的人,用不着谁来挣贞节牌坊,你嫂子呢,要嫁人嫁人,要招婿招婿,咱们绝对不说半个不字。”
严霁楼摸着靠背椅底下的划痕,小时候他跟着他哥第一次来九叔公家,特别紧张,他怕九叔公也和别人一样不喜欢他,他随身有一把小刀,藏在袖子里面,吓唬那些作弄自己的人用的,但是九叔公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那种嫌弃的眼神,还把柜子深处藏了很久的柿子饼拿出来招待他们兄弟俩,和别人光给哥哥不一样,九叔公把东西递到他的手上,意思是也有他的一份。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层裹着潮湿的茶叶味的糖霜味道。
于是他掏出小刀,偷偷在这张靠背椅的底下,划了个“十”字,意思是刀有了鞘,不能再乱对着人了。
后来他真的再没用过,直到昨天用它来切月饼,很甜的一种东西。
严霁楼伸手向下探去,椅背后面那个“十”字还在,像是一道疤,轻轻硌着他的指尖。
“霁楼,我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告诉我不迟。”
中秋刚过不久,头顶的月亮依旧明亮皎洁,严霁楼抬头深深望了它一眼,忽然觉得那光有些刺眼。
绿腰提着灯出来,看自己串好后挂在房檐底下晾晒的柿子。
月光如水,中庭的黑影静静缩成一团,像是只走丢的小动物,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严霁楼,正搬来椅子坐在月亮底下。
“你在干什么?”绿腰问。
严霁楼抬头,露出一点笑,像是才从某个梦里醒过来,脸上有一种怀旧的况味。
绿腰觉得这笑既幽怨,又有点孩子气,是她没有见过的样子。
她抬头看向那虽然不圆满,但是依旧硕大明亮的月亮,忽然想起他教给自己的一句诗,“‘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这是思乡之情。”她像一个庸医那样点出他的症结。
严霁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应该多给你教点东西的。”
第56章
九月二十四这天, 贡院门前张榜,乡试的结果出来了。
“中了中了!”
严霁楼中了解元的消息,一早传回村里, 就引得阖村沸腾,村口连着放了几挂鞭炮,比过年还热闹,引得绿腰家里一早上就没静下来过,走了这个来了那个,跟开了流水席似的。
先是老族长送了羊,后面邻居家又捉鸡的捉鸡, 宰鸭的宰鸭, 连之前因为修水渠和他们有过过节的表嫂, 也抱着一对大鹅过来。
“哎呀, 从前的事是我们不好,我给你赔罪了。”
绿腰没工夫跟她计较, 严霁楼设计水渠绕开他们家地, 仇当场就报了,现在再提这些, 也挺没劲的。
这位素来是个抠门的, 看她怀里那对大鹅, 又白又肥,看来是大出血了。
严霁楼倒是很敏锐,以为她还想在那个水渠的事上做文章, 没想到这回妇人啥也没干, 放下鹅就跑了, 大约是现在看严家现在有了出头之日,怕遭到报复。
绿腰很无奈, 不知道拿这些鸡鸭鹅都咋办,严霁楼蹲在一旁,怀里抱着只大公鸡,专心拔鸡尾巴上的毛。
听见绿腰问话,他漫不经心地说:“留着慢慢吃,吃不了就养起来。”
绿腰嫌弃道:“养这些干啥,家禽乱刨乱拉,容易把院子弄得脏的。”
严霁楼笑道:“拔毛啊。”
说着顽劣地从鸡脖子上拽下一根翎羽,那鸡要逃走,被他给按住了。
绿腰看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公鸡玩儿,前段时间那种稳重淡漠的样子不知道哪里去了,遂忍不住说教道:“叔叔现在是举人老爷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样的,叫人看见了,说出不好的话来,影响仕途。”
严霁楼垂着眼睛,耐心聆听她的教导,仰起脸来,唇边挂着微笑,“嫂嫂这是要给人当妈呢。”
绿腰冷哼一声,她生性就是这样,和人不熟的时候一句话都不多说,甚至被别人以为冷漠,一旦熟悉了,就不由自主操起心来,其实她也不想这样。
“好吧,我不管你了。”绿腰扭头就走。
这时镇上派人来了,说是请严霁楼去书院,杜老爷办了庆功宴。
严霁楼放下公鸡,把鸡毛拢在袖子里,绿腰没注意这一点,只是看他还穿着那身家常的黑色短打,竟然就打算那么去,于是叫住他,“你先换身衣服,镇上去的估计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讲究是不行的。”
严霁楼脸上露出得逞的笑,不是不管他了么?
不过还是听话回去,乖乖从箱子里面翻出好几套衣裳,捧着站在门口,远远问她,“嫂嫂帮我看看,穿哪套?”
绿腰说:“穿喜庆点吧。”
严霁楼挑出件紫色暗纹的提花圆领袍,“这件怎么样?”
绿腰看去,这紫色倒衬他,显得人唇红齿白,矜贵无匹,于是点点头,“这个就能成。”
严霁楼这才坐上马车离开了。
来到杜宅。
隔着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繁弦急管,好不热闹,这回杜家的私塾,除了严霁楼这个解元,考上的还有两个学子,乡试竞争很激烈,本来名额就少,结果小小的一个私塾内,就有三个人中了,可把杜老爷高兴坏了,不枉他早早就开始布局,在雍州城内挖来各种人才,为他杜家起势殚精竭虑。
见严霁楼对面走来,杜老爷眉开眼笑,“我早就知道你能中。”
席上士绅盛情恭维,相继起身敬酒,严霁楼当作寻常赴宴应酬而已,直到看见周礼前来,眉间厌色才有所缓和。
周礼这次考得不错,竟然也中了,虽然名次排在末尾,不过对于一向表现并不突出的他,已经算是意料之外的好结果了。
“恭喜周兄。”
两个人到角落里说话,端着茶杯小酌。
周礼人逢喜事精神爽,面荡春风,笑说:“还是仰仗你的人情,要不是嫂子给的香包发挥作用了,恐怕我早在考场睡过去了。”
严霁楼笑道:“既然如此,说好的请客吃饭,可不能抵赖。”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你就带着嫂子过来,我在银陵楼里面摆几桌子,绝对拣最好的东西上。”
两人又寒暄几句,严霁楼忽然拉着他,避开众人低声问道:“上次那个开石料场的石老板,你能不能帮我再约一下?”
周礼有点意外,思忖片刻,“你说采石场那个?”
“对。”
周礼瞪大眼睛,“你找他干啥,不会是上次那事……”
周礼以为严霁楼要找之前那个女子,上次就是这个石老板想巴结他,故意安排妓子半夜来成就好事,他是经过生意场的熏染的,倒是不意外,但是严霁楼这个人有些洁癖,又目无下尘,他还怕惹恼了他,后面倒也没见他发作,才放下心来,如今忽然又听见,心里只觉得无限好奇。
“我家里有几口老窑……”
严霁楼把话说完,引得周礼惊讶连连,“你确定不要了?”
“都是陈年老古董了,留着也没多大用处。”
“但是那石料可都是好东西,你就这么不要了?”
当初起窑的时候,那石料都是从深山峭壁里面一块块整凿下来的,又花了大量人力和人换工,费了老劲地把石头背回去,拱旋、过窑顶、合龙口、做花栏,哪一项都不是省事的,现在就这么拆了?
除了石头本身的价值,还不要说上面附加着的童年回忆,毕竟人长大以后,能剩下的东西可不多。
“我小时候天天希望它塌,没想到这石头这么结实,这么多年了,还屹立不倒。”严霁楼语气阴沉。
周礼听说过严家的事,如果他也有那样的经历,那确实对他来说是个伤心地,是他他也不会留着故地重游的,于是他爽快应下,“好了,我去帮你问。”
又问:“这事儿你急吗?”
严霁楼想了想,笃定道:“很急。”
周礼更好奇,能让严霁楼急的东西可不多,但是秉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信念,他保持住了分寸感,一句都没有多问。
“行,反正这是个划算的生意,石老板没理由拒绝,最迟明天早上,你就能看到结果。”周礼表现出作为一个生意老手的靠谱。
严霁楼提起酒壶,朝自己碗里倒了满满一大碗,然后擎在手里晃了两晃,那琥珀样的酒水里映出一双幽黑的眼睛。
九叔公,对不起了。
他想,要是九叔公知道内情,肯定也会赞成他这样做的。
酒过三巡,席散了,本来杜老爷是要留严霁楼住的,奈何他坚持要回家,于是只好派了马车送他。
等到了家已经是半夜了,中间那屋灯已经灭了。
严霁楼跑过去,站在门口,轻轻敲门,“你睡了吗?”
听见里面没有回应。
“嫂嫂,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还是没有动静。
看见门锁,才知道她不在,原来早都出去了,于是严霁楼坐在门道等她,没想到这一等,就睡着了。
绿腰一回来,就看见严霁楼睡在自己门口,身上那件紫色袍子的滚边沾满尘土。
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她费劲地把他弄回他那屋,简易的木板床发出生硬的咯吱声,他人高又重,绿腰被他拖得跌倒在床边,慌乱之中,她正要起来,不提防被剪住双手,“嫂嫂。”
他凑在她低垂的发髻间,厮磨间像是要咬住她的后颈,“可以吗?”
绿腰心里狠狠一跳,说的什么胡话。
“小叔叔喝醉了。”她皱着眉推开他,幸好他已然酩酊,身上并不剩多少力气,见他无力地栽倒在床上,她飞快跑出去。
回到自己房里,立即把门上了锁。
连灯也不开了,坐在黑暗之中,绿腰想,这一切还是来得太快,太疯狂,也太荒唐了,要是传出去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难道不要他的前途了吗?
可惜她禁不住,她怕的东西太多了,她是个惜命的人。
早上起来,她一拉开窗帘,透过窗外,严霁楼正抱着大白鹅给鹅洗澡。
出去看见窗台上放着一个鸡毛毽子,彩色的毛在早晨的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上面的羽毛个个颜色绚丽饱满,一看便是才从鸡身上褪下不久的。
绿腰指着问:“这是什么?”
“我看你箱柜上放的那个已经旧了,给你重做了一个。”
竟然是给她的吗?
绿腰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脸上一阵烧,转身恶气地道:“谁耍这个?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严霁楼不理她,抱着鹅玩儿,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什么,好像是在背诗,“曲项向天歌”,他说。
沉默的空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听声音像是老窑那面的,大家都跑出去看,绿腰跟在后面,跑到岗上一看,真的是老窑,已经塌成一片废墟,尘烟滚滚。
她心里想:坏了。赶紧跑回来告诉严霁楼:“咱们家的老窑塌了。”
严霁楼若无其事地给大白鹅尾巴梳毛,把收集到的鹅毛攒在手心里,“再给你做个毽子吧。”
绿腰说:“什么?”
严霁楼抬起头,眸光一片沉着,“不够的话把这只鹅也杀了。”
鹅很聪明,听了这话也感到性命攸关,挣扎着要从严霁楼怀里逃走。
绿腰看他脸上天真而残忍的笑,心头莫名牵起一丝怪异,郑重地提醒他:“我说,你们家的老窑塌了,还有人把石头正往走拉着呢。”
直到一个穿着丝绸袍子、戴着金顶小帽,打扮得像阔商的男人出现在门外,把严霁楼叫出去,绿腰才回过神来,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等严霁楼回来的时候,她问他:“这些人是你叫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