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霁楼却答非所问,转身将大门下了锁,靠近她,“昨天晚上,我没醉。”
第57章
“别打了!”
后面两只大鹅咬架咬得厉害, 引得院子里家禽混战,一阵鸡飞狗跳,绿腰赶紧把它们赶分开。
“你刚才说什么?”绿腰转过身来, 裙子上沾着一点鹅毛绒,看向严霁楼。
大鹅聒噪又好斗,她被吵得什么也没听到。
严霁楼眉目间的笑停了一瞬,他就知道,早该把这鹅杀了。
“没什么,周兄考中了,说是嫂嫂的那个香块帮了他大忙, 要请吃饭呢。”
绿腰犹豫, 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去, 去吧, 席上都是陌生人,她与旁人都不熟, 这种场合令她很不适, 不去,显得很不给人家面子。
“去吧, 好吗?正好家里也有好多东西要添置了。”严霁楼恳求道。
绿腰说:“我再想想。”
锅里的饭炖好了, 两人对面而坐。
绿腰想起早上的事, 问道:“怎么突然把老窑拆了?”
绿腰心想,留着这个,将来要是真的分家也好清算, 虽然按照现在的趋势, 严霁楼很快就要在城里买新房、住大宅, 搬出这乡野之地了。
“旧的东西没必要留着,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严霁楼很自然地给绿腰夹菜。
那是邻村的葛猎户送来的野鸡肉, 用油炸干,格外酥脆,他之前用帮他驯鹰的条件,在那儿拿过治烧伤的猯油。
这回他中举后,性格孤僻的葛猎户也提了两只野鸡过来,却不是为了巴结他,而是感谢之前他驯服的老鹰最近屡屡丰收猎物。
绿腰把碗移开。
严霁楼见状,箸头掉转,放进自己碗里,扔掉筷子,开始拿手撕。
看他撕肉的样子,有条不紊,但是绿腰还是看出了平静之下隐忍的狠蛮,就像狼撕碎自己的猎物。
“人有时候很难明白,往往最重要的东西就在眼前。”
水烧开了,沸腾不止,像是要把锅都熬干了。
绿腰起身,去给锅里添水。
搪瓷大缸在灶房角落,绿腰拿着黄铜马勺弯腰舀水,清澈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她觉得好像有些苍白,这并不奇怪,昨晚上她确实没有睡好。
犹豫了会儿,还是提醒他,“晚上去给你哥上一趟坟,他要是知道你中举这个好消息,在地下也会高兴的。”
听见这话的严霁楼显然很意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是个反问句,“那你去吗?”
“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去。”
严霁楼心里跳起来了,这句在他听来太像暗示。
冷水倾倒进锅里,撞到烧红的锅壁上,发出呲呲的声响,白汽溅起,眼前一片朦胧。
“我怕你们兄弟俩有悄悄话说。”绿腰把手心的水汽擦在布围裙上,故作轻松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
“好吧,我晚些时候会去。”严霁楼终于屈服了。
“不过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嫂嫂就别去了,”严霁楼说:“晚上天冷,山上风又大,走夜路恐怕要着凉。”
绿腰默认,“那等一下我去准备烧纸。”
“嫂嫂有什么要跟哥哥讲的,告诉我也无妨,我替你们传话。”严霁楼在她背后讲。
语气极为平静,眉眼间却泛起深深的探究之意。
听他说得古怪,绿腰哧地一声笑起来,“你是人又不是鬼。”
严霁楼往后一仰,半倒在靠椅上,似乎松懈下来,语气却还是半认真,虽然听着是戏谑,实则不像开玩笑,“好,我去将这话转给哥哥。”
绿腰瞪他,“又发癫。”
“那说什么。”严霁楼还是锲而不舍。
“你说你自己的话就行了。”
“我想说的话,”严霁楼摇头了,露出不自信的委屈感,他眯着眼睛,“我不敢,怕哥哥听了生气。”
绿腰不说话了,踮起脚尖,在橱柜里面翻翻捡捡,挑出几样点心果子,“走的时候别忘了把这些拿上。”
严霁楼起身,从里面抓走个白糖油渍果儿,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淡淡摇头,“哥哥不喜欢吃这个。”
“又不是给你吃。”
“我和哥哥的口味一样。”
他笃信地说:“我不喜欢的哥哥也不喜欢,哥哥喜欢的,我也……很喜欢。”
“你哥才没你这么……”绿腰怨念道。
“什么?”他猛然看过来,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绿腰叹气了,“你真是和你哥一点不一样。”越来越顽劣,也越来越狡猾,甚至是,难以对付。
“是吗?”严霁楼靠到橱柜上,漫不经心地把握着一支黄铜汤匙,他在罐子里挖了一勺陈年的醋。
就那么咽了下去,面不改色。
他倒是没觉得酸。
绿腰一直背对着他,逃避两人的交流。
严霁楼出了门,然后很快又回来,怀里抱着一个贴着红纸的黑坛子。
“昨天镇上还有人送了咱们酒呢。”严霁楼语带愉悦地说,那一抹微挑的眼角却紧紧盯着绿腰,像是要深挖她的每一寸反应。
绿腰听见酒,把脸撇开,露出极不自然的神态,“我记得你以前不喝酒的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人总是会变化的。”
绿腰想起昨夜的事,不禁面红耳赤,心脏飞快地跳起来。
“以后还是不要喝酒了。”她故作严肃地说。
严霁楼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或者是发生了也不记得,那双长眼睛微微睁圆了,很惊讶地问她:“为什么?”
绿腰想了想,给出个绝对客观,不会犯错,也不容反驳的理由,“对身体不好。”
他低头无谓地一笑,“这个是高粱酒,虽然烈,但是没有白酒那么伤。”
说着扒开酒坛上的塞子,酒气溢出,弥散到整个屋子。
严霁楼微微抿一口,递到她唇边,意思是叫她尝,“嫂嫂喝吗?”
绿腰把头扭开,“我才不喝酒,酒都是害人精。”
严霁楼听了这话低低地笑,透过那豁口的陶碗碗沿看她,炙烈的高粱酒沾在唇边,就像火一样烧,他昨夜碰到她藏在发髻后的洁白脖颈,也是这样的感觉,可惜,她逃得太快了。
“嫂嫂。”
“嗯。”
她闻声答应,却并不看他,小心的姿态里除了躲闪,还有防备。
他心里一滞,难道太快了吗?
从前他指挥哥哥追她,那才是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现在轮到自己身上,反倒患得患失,裹足不前了。
他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太磨人。
严霁楼起身,把手浸在冰凉的井水里,擦干后理了理袖子。
“周礼的马车快过来了,我在外面等你。”
这就是不容她再犹豫了,绿腰想,去见见世面也好。
须臾,周礼的马车赶到,绿腰梳洗好,从门里出来,穿着件白绫对襟小袄,下身着四季团花翠蓝缎裙,头发挽了个堕马髻,银簪裹在浓密的发间,末端垂下的绒线流苏随着走动轻轻晃荡。
严霁楼那双幽深的黑色瞳仁一亮。
“很好看。”
绿腰被他的目光搞得有点不自在,赧然道:“都是妆扮的功劳。”
原来她本身就肤白,头发又浓密,虽然五官的量感算不上大,也不是特别精致,但是胜在脸小,骨相清秀,所以格外耐看,这会儿妆扮了以后,把眉尾描长,眼线上扬,点上红唇,就多了惊艳。
严霁楼倚在门边,不肯与她让路,绿腰不自然地垂下头,催促道:“咱们走吧。”
严霁楼要伸手来扶她,绿腰笑道:“我又不是大小姐。”然后灵巧躲开。
就这样,这场让绿腰犹豫不决的宴席最终还是去了。
幸好,席上只有几个人,都是周家的亲戚,算是家宴,席间又有周礼长袖善舞,不至于需要特别周旋,吃得还算尽兴,完毕已经是傍晚了。
回家路上,天色苍茫,迷路了一般,路越走越远,行到中途,看见前面方向不对,绿腰警惕起来,“这是要去哪儿?”
“听说底下有南方来的行脚商在过会呢,咱们去看看。”
这些人叫南北贩子,每年秋季乘船从南往北而来,满载南地的特色货物,等开春回去,再把北方的特产运至南方。
“你应该事先告诉我。”绿腰因为他的先斩后奏感到恼火,坐在那里生起闷气。
“说了就不算惊喜。”严霁楼面不改色。
“不说就是惊吓。”
“那嫂嫂吓到了吗?”
绿腰说:“那还不至于。”
严霁楼被引笑了,“那就对了,凡是大胆的人,怎么会怕夜里呢?”
如严霁楼所说,货场架势很大,摆在一个悬崖边的小镇上,底下就是万仞高山,秋天的高原,黑魆魆的,落叶杂飞的广袤森林,变成秃树灌木横生的可怖荒坡。
他们站立于此,如同伏身于沉睡的虎背之上。
由于已经入夜,此时大多数摊铺都已封闭帐篷选择休憩。
严霁楼说:“咱们得找个地方住。”
两人沿着小路,下到悬崖底下,原来这底下还有人家,就地在崖壁上挖出的石窑,听说以前是打算建佛窟的,现在成了某个员外经营的客栈。
透过那圆形菱花的窗户,果然还有灯亮着。
严霁楼走进去。
“还有客房吗?”
果然,就像天底下所有深夜点的客栈那样,前台的小二摇摇头,“不巧,本店只剩最后一间房了。”
严霁楼转身看向绿腰,绿腰无奈地闭上了眼。
然后严霁楼回头举起食指,向小二轻轻比了声嘘。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这间房,是他花了十倍的价钱买来的。
虽然连这家客栈的主人自己也搞不明白,那么多空余的客房,为什么这位年轻的举人老爷,非要让他的店小二说只有一间。
这件事,恐怕也只有目睹到绿腰玉颜的店小二,才可一答了吧。
第58章
灯亮起来, 照亮房子里面的陈设。
很大的一盘炕,铺着红色提花毡毯,小小雕花炕桌紧靠窗沿, 地上驼绒毯一直堆到门槛,墙上贴着旧年的剪纸,剪影形状是母山羊屁股后面两只小羊崽亦步亦趋,喜庆得紧。
严霁楼率先一步进去,爬到炕上,把被子拉下来,开始铺床, 那是个绿色缎面的褥子, 铺开以后, 在油灯底下闪着满床的流光。
绿腰站在门口, 迟迟不肯过来,仿佛中间有刀山火海等着她似的, 严霁楼把床铺好, 大马金刀坐在炕沿上瞧她,“嫂嫂这是一晚上不打算睡觉了?”
绿腰看着灯下的小叔, 冷静地问说:“你想干啥?”
“铺床啊。”严霁楼说完就从炕上跳下来。
“嫂嫂早点睡吧。我走了。”
绿腰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整得有点郁闷, 他到底是要干嘛?
严霁楼拍了拍手, 姿态随意从容,“床铺好了,我去外面找地方住。”
“你……”
“寡嫂以为呢?”严霁楼表情奇异地盯着她。
绿腰因为自己内心戏被戳穿, 很挂不住脸, 仿佛她自己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了, 因此面上浮现羞愧来,默默缄口不语。
严霁楼伸手在炕沿一拍, 脸上没什么表情,“炕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绿腰循声看去,其实,也挺大的。
算了,不大不小吧。
思绪如麻,她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是大是小了。
就不应该考虑这个事,根本就不是炕的问题。
这个小叔叔,说话越来越阴阳怪气了,滑不溜秋,永远捉他不住。
看他真的要走,已经到门口了,她忽然叫住他,“小叔叔。”
严霁楼转过头来,脸上表情淡漠,似乎真没有半分留恋的意思,她反起了疑惑,姿态无所适从起来,只好叮嘱道:“那你一个人小心点。”
严霁楼笑笑,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该小心的是寡嫂,我什么都不怕。”
他说完,大步出门,朝黑夜中去了。
绿腰凝视着那挺拔孤峻的背影,默默站在门前,山底下的风吹上来,一阵寒冷。
她钻到被子里,炕应该是不久前才烧过的,倒是异常暖和,这被褥用的棉花也挺不错,盖到身上轻盈又保暖。
炕桌上放着靡草做的扫炕刷子,她想起严霁楼刚撅着屁股趴在炕头,给自己扫炕叠被的样子,不禁翘起唇角。
让春天的她想,绝对想不到秋天的他,会有这样的举动。
记得刚回家时,他那副样子,冷漠绝情,甚至差点要宰了自己。
再看现在。
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会这么快。
山里风大,严霁楼拢紧身上的外袍,心中却一片火热。
但愿这是步好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