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意叫夫君, 引得他很恼火。
绿腰被在炕沿上磨来磨去,连着叫了几声“小叔叔。”
少年勉强应了声, “嗯。”
外面的烟囱冒着浓烟, 里面火烧得旺到不行,炉子上的水不知道烧开了多少遍, 还在不断往进添。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年关将近, 绿腰同小叔商量来去, 他终于同意在这座房子里过最后一次年,等除夕夜完了再搬到城里去。
作为妥协,绿腰夜里纵着他胡闹。
白天倒是心狠下来, 不肯叫他亲昵。
这家伙自从开了荤腥, 怎么也不肯再过从前的和尚日子。绿腰催促他学业, 严霁楼狡辩,要出成绩绝不在临时佛脚一抱。他对自己的才能向来自负。
这最后一天, 夜里要守岁。
“嫂嫂,你们往常怎样过年?”
他为她褪下仅剩一只的红色绣花鞋,另一只脚上的米色羊毛袜已经蜷到脚底,也一并抹掉,然后将她裹进被筒去,怕刚才的胡闹害她着了凉。
“就是买年货,放鞭炮,做许多吃的,然后守夜。”绿腰在被窝里套上小衣,重新将自己裹紧,只剩波光潋滟的眼睛和一半青丝露在被子外面,伴随着炉子里面柴火噼啪声,很快就睡着了。
别人过年都在吃吃喝喝,绿腰在炕上睡大觉,直到下午才起来,这时候,外面雪已经小了许多。
她穿上鞋,出到外间去,只见桌子上放着红色的纸包,里面有各类糕点吃食,竹盘里面盛满炒瓜子、花生、红枣,她最爱吃的松子粒粒饱满。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刚和严青在一起的时候,那年春节,作为小叔子的严霁楼从南方寄来了许多年货,里面的糕点都是她没见过的,甚至还有那种如同小月牙的桔子罐头,酸酸甜甜,极有滋味,罐子也是用这样的油纸和红彩带包裹。
她印象尤其深的是,其中还有一个螺钿彩漆的针线盒,做工精致美丽,严青说那是他弟弟给她这个嫂子的新年礼物。
她很喜欢那个盒子,一直收着,后来有一次揣着那东西赶集,过河的时候被水冲走了,后来再也没找到。
外面天地一白,显得门上贴的红对联更加醒目,“笙箫共奏齐天乐,琴瑟同调满庭芳。”严霁楼亲自写的,村里人今年的春联,都出自他手笔。
村民们或许是为了沾喜气,一个个都上门来,完全把这家年初意外殒身的男主人给忘在九霄云外,好像她家的小院子是个风水福地一样,其他几个村子都有人慕名而来,大约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结识严霁楼吧,严霁楼倒是慷慨答应,可惜绿腰帮他研墨,磨到手都酸了,直到给旁人都题了楹联,最后一副才轮到自己家。
对联上的字龙飞凤舞,绿腰起初看着挺好,后来听他念出来,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听过别人在婚礼上祝人琴瑟和谐,知道这是给新婚夫妻用的,毕竟她还是守孀之身,用这个词也太明目张胆了,但是严霁楼已经把对联用糨糊粘上去了,而且粘得异常牢固。
“没关系的,村里人都不认字,看不懂。”
这倒是,唯一认点字的老族长搬走了,现在大家都是睁眼瞎。
绿腰同意了他这个冒险的举动,但是叫他过完年必须就揭下来,不能留到正月,防止有亲戚熟人上门,看见这个就糟了。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不见严霁楼踪迹。
院外的脚印早被雪覆盖了,但是绿腰知道他去了哪儿。
正张望间,人就回来了。
一身蓑衣,肩上背着竹篓,头顶和肩上落满了雪。
“你又去钓鱼了。”
“不是钓鱼,是给鱼送年夜饭。”
“胡说。”
她有点搞不懂这位小叔了,有时候老奸巨猾难以对付,有时候又是小孩子心性。
今天的年夜饭,是两个人一起做饭,鱼本来是归严霁楼处理,绿腰说上次他没处理好,害得她喉咙卡了鱼刺,这回她自己处理。
看着寡嫂将鱼用刀背拍晕,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严霁楼不由得过去,从背后握住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嫂嫂,你真是不同寻常,我哥知道你这么狠的一面吗?”
他记得他哥在信里写,她是一个特别善良温柔的姑娘,村里夏天祭祀的时候,看见公鸡被杀都会流泪,花不采,蝴蝶不捉,掉在河洼里的蜻蜓也捡起来。
绿腰手里的刀忽然一停,片刻重新挥下,斩断鱼头,漠然道:“你哥不爱吃鱼。”
严霁楼短暂地沉默片刻,去铜盆里将手上的血洗净,又接了清水兑温递给寡嫂,绿腰把剁碎的鱼块放到陶盂里,倒上料酒腌好,双手入铜盆,看着两人手上的血丝在水里一道道化开,又纠缠到一起,最终化为一盆赭红,严霁楼道:“哥哥缺福气。”
水全泼到院墙底下,很快浇塌了一块雪,融化开来,丝丝地冒着白汽。
入夜,村里前后东西不停有人放鞭炮,这是为了驱逐年兽,除了夏夜虫鸣,一年四季中难得有这样的动静,因此也不嫌聒噪,他们的小院倒安静,两人坐在炕上守夜,她绣她的唐卡,他写他的字,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到正月里,门楹上的对联没揭,小院就永久地落了锁,什么东西都没带走,这对在当地富有艳名的叔嫂,在一个积雪消融,风和日丽的日子,彻底离开了这座村庄。
搬到城里新宅,许多东西都要重新添置,本来老房子里有用的东西不少,不过严霁楼很排斥,连被褥都是到棉花铺子里面重新壮的,他甚至打算叫她把过去的衣服全换掉重做,绿腰恋旧,当然不肯。
锅碗瓢盆,笤帚簸箕,在杂货行里堆天盖地,城里面比乡下方便太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白天出去一趟,晚上回来就能把新房需要的东西都置办全。
绿腰一面很喜欢这种时辰,在街道巷陌之中挑选那些小零碎,比如挂画、桃符、精美的珠帘之类,但是一面又心疼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
严霁楼看她货比三家,精打细算,整天走那么多路,城里不比乡下,街道纵横交错,集市又大,晚上回来,脚底都磨起水泡了,未免心疼,劝她:“大钱靠挣,小钱靠攒。”
“胡说,开源节流,缺一个都不行。”
严霁楼发现寡嫂越来越精明了,他在口齿上不能像以前那样上风。
“你尽管花,钱我去挣。”这样她该放心了吧。
绿腰皱起眉头,老学究一样地说:“你这么想可不行,大手大脚,将来要做贪官了。”
严霁楼本来坐在摇椅上看书,被她逗笑,书蒙住脸,“你比御史都操心。”
“看你这么节省,我才要做贪官呢,把天下搬进我屋中,你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那等你被抓,掉脑袋了,我第一个跑。”绿腰站在窗前,往那个美人觚里摆弄梅枝,很干脆地说。
严霁楼把她抓过来,和自己一起落在摇椅里,“嫂嫂骗我,到时候肯定舍不得我。”
绿腰半把头埋进他颈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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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传统要闹社火了。
社火是西北的一种传统民俗形式,其实是祭祀的一种,当地靠天吃饭,未免格外敬神忌鬼,在新年的开端,通过取悦神灵,以求得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社火内容格外丰富,每个村都要出自己的社火队,踩高跷、耍狮、扭秧歌、跑旱船、抬芯子、耍腰鼓、骑竹马,不胜枚举。
绿腰小时候最不喜欢的是抬芯子,她很小的时候就参加过这个,就是在一个专用的桌子上,用彩色纸做出各种造型的东西,比如纺车、布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龙、虎等动物,让桌子看不出原来的造型。
然后让四五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化上妆,穿上戏服,装扮成戏里面的人物,站在桌子顶端,被人抬着游街,因为那种造型都是有竹竿和木棍固定过的,所以不怕掉下来,看客不知道,只能看见那种惊奇的场面,但是作为小孩,社火队要在各村镇游街串巷,不到晚上结束不了,被固定在上面一整天不吃不喝,那对于幼年的她来说,是个苦活。
大一些了,十二三的时候,就被选到秧歌队里面,穿上大红大绿的衣裳,涂脂抹粉,随着鼓声跳那种秧歌舞,高跷她是不愿意去的,因为那太危险,她自知无那种技术,厉害的艺人甚至能翻跟斗,还有的在行走间忽然劈一个双叉,佯装摔倒,等别人来扶时,身子一纵,忽然又跳将起来,往往能引来整个社火队里最响亮的喝彩和打赏。
嫁了人以后绿腰就不再参加了,本想着继续偷懒,但是她忘了一件事。
今年她作为雨花娘娘,是万万逃不开被抬着游街的命运。
这不,衣裳已经送到她家门上了。
第69章
那是一套观音一样的衣裳。
白春罗洒线连裙, 对襟琵琶小袄,领子上用貂绒的白色毛边镶了,下摆绣着锦缎镶滚, 头饰是一套银色珠花的冠,耳上一对硕大的珍珠明珰。
衣裳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
绿腰在里面套了厚实的毛衫,用羊皮袋子灌了热水放在腰间,又把小袄裹在外面,这回才好些。
因为扮神仙娘娘,不能素面朝天, 须得上妆, 绿腰的眉毛天然生得浓, 便把毛流削过, 挑成细细的蛾眉状,又把唇线描成花瓣状, 显得秀致。
这一身素白, 在花红柳绿的社火队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穿在绿腰身上, 格外合适, 隔着白色的轻纱和锦帐, 在满大街人群中看去,雍容典雅,她倒真像个菩萨。
连素来同她交好的巧玲都认不出来她了。
绿腰坐在莲花轿上, 看见巧玲同别人一样, 双手合十朝自己拜, 脸色虔诚得不行,心中不由得暗笑。
笑过, 又正襟危坐起来,帮大家祈求明年风调雨顺,外人看热闹,只有真正毕竟旱魃降下真的是一件恐怖的事。
经过前面镇子,那里有个戏台,发出一阵嘈杂,有人嚷得厉害,绿腰到底不是真菩萨,心没有那么定,也跟着扭头看去。
原来是两个人打起来了,围观的人都在拉架。
大约是发现看客的注意力被分走,社火队最前面的师傅握紧鼓槌,朝牛皮大鼓重捶下去,鼓声排山倒海,众人重新跟着队伍欢呼奔走,绿腰也把眼睛收回来。
她视线这一收一错之间,发现一双奇怪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自己,其实那倒没什么,得益于这个装扮,今天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本就格外多,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回过头,人家门口的石狮子背后,露出一双细长眼,刀疤密布的脸,远远地看过来,死死盯住,十分恐怖。
但是很快,那张恐怖的脸消失在人群。
街道上依旧欢声笑语,一片喧腾。
大约是看错了。
绿腰捂紧怀里的羊皮水袋,游了大半天街下来,已经没了暖气,她的指尖一片冰凉。
太阳落山,戏庙后台是众人卸妆的地方,绿腰在一个小隔间,换下头上的冠饰。
那银色的珠花小而繁芜,戴在头上熠熠生辉,但是往下取可就不方便了,和头发丝绞在一起,难舍难分。
忽然,头顶一轻,簪冠竟然自己掉下来了。
一双手搭上自己双肩,姿态亲昵,绿腰以为是哪个熟人,正要回头招呼,对上铜镜里面的影子,不由得面色惨白。
镜子掉在地上晃了两晃,外面檐下的冰柱碎了一地,折射出锐利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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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楼二楼,岁寒三友的屏风内,铜炉火锅烧得正旺,里面的鹿肉炖得烂熟。
周礼提着壶,朝自己白瓷碗里倒黄酒。
这种酒是黄米酿造,性热驱寒,入口回甘,比高粱酒和白酒更可口,加热后也不会损害其滋味,在当地冬天尤为普及,老少皆宜。
可惜他的好弟弟不喝。
周礼自顾自酌了一碗,咂吧着嘴,对严霁楼说:“你不喝真可惜了。”
严霁楼低头,只顾翻阅账簿。
周礼看他忙于正事,也不再插科打诨,开门见山:“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想进京前,给家里留些钱。”
“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周礼记得,他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提醒过他这位小兄弟,当时他与那个女人只有一面之缘,就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到底虚长几岁,看人也算有点经验,那个女人虽然不是十足的艳丽美貌,堪堪清秀而已,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温柔安静之下,有一股危险的气质,明明是良家,却很勾人。
他凭直觉,觉得这对叔嫂之间日后定有故事发生。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严霁楼看着窗外的梅树,想起家里柜子上的美人觚里,梅枝好像有些枯萎了。
事已至此,周礼不再多言,毕竟再怎么样,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过度臧否,是一件很逾矩的事,再说,在中举这件事上,他还借过人家的光。
“那个印票,你确定这么能搞。”
严霁楼说:“试试。”
最近雍州城里新开了家票号,严霁楼把手里的钱,除了进京赶考所需,全拿出来投进这家。
根据他托周礼打探到的消息,这家号子,除了经营正常的资金拆借生意,暗地里还赌马,放虎盘(放印子钱),听说蒙古那些王公,最近耍赌耍得厉害,他预感到这是个商机。
“你不怕到时候账要不回来?”
“要我自己去放,或者是托黑市里的人,那还真的不好说,可是现在咱们背靠大树,正是乘凉的时候。”
周礼摇摇头,“可惜咱们看不清这颗大树的底细。”
“恰恰相反,正是看不清,才敢投,要是被你我这样的都能挖出根系,我看这家票号,也不像什么有出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