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檐下竟然有燕子筑了巢。
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正在院里锄草,那妇人回过头来,脸上现出惊喜,正要叫,严霁楼怕她声音惊动了村人,连忙先问了声好。
他知道寡嫂和这位关系素来不错,便向她打听下落。
巧玲露出古怪的神色,说她不是找你去了吗?见严霁楼露出迷惑的神情,巧玲竟然表情瞬间转灰,变为一片颓败,板起嘴,哭出声来。
“这下完了,既然你没见她,那岂不是……真的葬在都护府里了?”巧玲听见都护府里面发现了不少因为用毒过量而死的女尸,便以为绿腰也在里面,心里又不敢相信,只能盼望着她已经出发去找严霁楼去了,这回严霁楼回来,将她的幻想打破,她终于绝望地哭起来。
巧玲断断续续哽咽说完,严霁楼才知道原来寡嫂有打算去找过他,后来被她姐姐派人叫走。
不过,他绝不肯相信寡嫂会出什么事。
随后来到都护府里,看着院内的大半废墟,严霁楼心里还是一沉。
他凭借新科进士的身份,找到知州通融,在负责此案的衙役带领下,进入了围墙最后面几进幸存的院子。
其中有一个地方,翻到了香囊和绣袋,在靠大床的近旁,放置着一架新做的婴儿摇床,里面还有小婴儿的鞋袜肚兜,那上面的针脚他很熟悉,那双金红色虎头鞋他更是亲眼见过,这是绿腰给她姐姐未出世的孩子做的,当时为绣这个,天天熬大夜,把供给昭觉寺的唐卡都减了不少。
这应该就是绿腰姐姐的院子。
“这地方人呢?”
“住着一位怀孕的妇人,听说发生火灾的时候正好人在生产,可能是受惊难产,人没了。”
寡嫂这位姐姐,严霁楼只见过一面,却印象深刻,他凭直觉认为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她对绿腰的关心,里面夹杂着一种注视的迫切,但是作为外人不方便说,寡嫂又对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极其重视,他也就一直保持沉默。
严霁楼走到婴儿的摇篮床前面,把里面的虎头鞋拿起来,小小的后跟竟然开了个大口子,像是被某种利器所绞,不是刀就是剪子,在这道伤口的映衬下,精致的小红鞋,变得破破烂烂,如同婴儿张大啼哭的嘴。
他放下小鞋,心道猜测果然不错。
绿腰受着来自她姐姐的仇恨。
床头放着一杆白玉烟枪,里面有鸦膏的味道,联想到来之前听到的传闻,他也不觉得奇怪。
再找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线索了。
正要转身离开,就在此时,眼尾的余光忽然瞥见床缝处,卡着一个小匣子。
脑中一瞬间清明起来。
这东西他见过。
但是上次没有打开。
现在里面成空的了。
鬼使神差地,严霁楼蹲下身,一手举着油灯,俯身到床底。
幸亏这位都护老爷来自异地,不喜火炕,屋里摆设的全是架子床,否则要取东西还真不容易。
在灯下,堆满灰尘的墙角,闪着一点微弱的红光。
近在咫尺。
严霁楼的心跳起来了。
只看了一眼,他飞快地扣上盒子。
外面的天彻底黑了。
严霁楼来到大狱,这里关押着曾经都护府里的几个掌家老嬷嬷,严霁楼问那位服侍过绿腰姐姐的,“你们夫人的小拇指,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那老嬷嬷忽然被点到,以为自己有机会出狱,自然配合,略微一忖,便道:“确实有点不一样,姨娘的小拇指甲是两瓣,听说是遗传她娘的,因为不好看,所以一直都用红漆涂着。”
严霁楼脑中的线头逐渐理清,向衙役借了匹马,奔驰在乡野的小路上。
这是绿腰娘家的村子,之前因为赁地风波,严霁楼来过这里。
“我想知道沈家二老的坟。”他找到村长。
“没有坟,沈家二老,当年死了以后,送到藏人那儿天葬了。”
“沈家人都是汉人,怎么会天葬呢?”
汉人有保留全尸以便来世投胎的习惯,天葬这种粉身碎骨的方式,堪称一种恐怖的刑罚了,所以纵使村子离天葬台不远,本地也没有几个汉人愿意舍身。
“当年两口子得了疫病没的,埋在村里怕传染,他们的小女儿,就把他们趁夜给拉到天葬台去了,我们全村都感谢这姑娘。”村长至今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严霁楼眉心微跳,低声道了句谢谢。
他来到附近的深山,夜里林鸮啼哭,萤火丛丛,气氛瘆人。
他在之前,来过这个地方。
他费力得到的寡嫂不愿示人的秘地。
看着那座巨大又斑驳的佛像,严霁楼来到佛像旁边。
他开始挖开地底。
在看见零碎白骨的一刹那,他就停了手。
到此为止。
严霁楼打开小匣子,里面的小脚趾,两瓣指甲,肉质已经萎缩。
他将这东西埋进土里。
相信不久后,就会被蚊虫鼠蚁啃个精光。
站起来的时候他有些恍惚。
他终于明白,为何她那么急切地想跟着自己离开,那次在悬崖边的货场,向她展示了有可能的新生活时,她忽然就开始主动靠近他。
也明白了,为何在处理掉姓段的以后,她为何会那么主动热情,几乎以一种献祭的心态,将他包裹。
原来她一直都是要利用他。
他想起最开始他骗她,说自己是追逐猎物,偶然发现这个密地。
却不成想,一路上,都是猎物在引导他。
他手里的弓箭,指向的一直都是她要他去的地方。
就像曾经遇到一只美丽的梅花鹿,他舍不得猎杀,带回去给她瞧,她却道:怪不了别人,这是它自己送上门来的。
在她眼里,他也是自动送上门的吗?
或许是吧。
他最开始,不是也利用了她吗?
这算两清吗?
为什么他浑身的力气和鲜血都像被抽走了一样?
难道是从前的蛊毒又犯了吗?
严霁楼跋涉很久,在甘南的部落里,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巫医,他说明来意,想要去除曾经被小人种在身体里的蛊毒。
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他不会做出悖德之事,不会背叛兄长和老族长,更不会陷进这场不动声色的骗局。
巫医听了,帮他掌脉,大笑着告诉他,他的身体里面从来就没有什么毒,更没有什么蛊。
严霁楼自然不信,怎么可能?
在得到她之前,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难道不是最有力的佐证吗?
巫医大约见过不少这样为情爱害病的青年,笑着说:“境随心转,一切都是你心的映射。”
“如果真的有这种东西,那这世界就要乱套了,本质上,人行走在世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谁离不开谁,若有人有这样的神药,为什么不去下给皇帝,好叫自己称王称霸呢?有这样本事的人,也不会拘泥于情爱。”
巫医告诉他,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一定一早便爱上那位姑娘了。
严霁楼一病不起。
雍州城车水马龙,市井繁华,崖边小院大门紧闭,无人知道他的消息。
就在他以为自己濒死的时分,老族长忽然上门来。
严霁楼哭着抱住他,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后的一根浮木,“哥哥。”
他以为是兄长来了。
小时候他受伤哥哥就这样抱着他。
老族长以为他是因为绿腰死了,所以大病不起,摸摸他的头,“你嫂子没事,我之前给了她路引,估计她这会儿已经南下了。”
“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老族长咬牙切齿,“这都怪杜家那个无赖!”
杜庆死皮赖脸,不情不愿,硬被穿着藏袍的大巫马从门背后撵进来。
“你说。”
老族长则起身把门阖上出去了。
杜庆见严霁楼疯癫一般,长袍散乱,眉眼发红,死死地盯着自己,于是忙不迭把自己在都护宅院里的事,都告诉严霁楼。
说完很自觉地补了一句对不起。
一阵罡风迎面而来,藏刀的刀锋沿着自己脸颊擦过,杜庆瞬间腿软,他赶忙跪在地上磕头,“不能杀我啊,你和你嫂子,我还是你们的媒人呢。”
果然,果然是这个可恨的杜庆骗了他。
“我那时候被我爹打坏了一条腿,心里恨不过,就在走之前随意扯了个谎吓吓你,没想到你当真了呀,我不是故意的。”
杜庆探头探脑,脸上的神色心虚躲闪,“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也没想到,竟然会被我的话给骗住,你想想,我要是真的有这种药,干嘛不用在我爹身上,那他不就不打我了?或者,直接用在考官身上,那我不成状元了?要么干脆弄个大的,直接把药喂给皇帝老儿,叫他把王位轮我坐,那不好吗?我闲得慌了,才当媒婆。”
严霁楼恨不得当场将这个人杀死,杜庆跪在地上磕头讨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严霁楼有气无力,叫杜庆给他把插在门上的刀送过来,杜庆战战兢兢照做了,被严霁楼揪着脖子割下一撮头发,“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下次割的可不是这个了。”
杜庆推开门抱着头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天夜里,他发起高烧,梦里有人不断在他耳边重复。
“你帮未过门的嫂子买针线,需要跑遍十几条街?”
“你为什么不回来参加你哥的婚宴,到底是没有时间还是心里不愿?”
“你帮你哥追求嫂嫂,想出来的招数,到底是为了自己成就好事还是真的成人之美?”
梦里,那些曾经烧掉的信,又全都回来了,一封封围绕着他,复读那些他不愿意面对的内容。
他忽然想起来,里面的大部分内容,都是他和兄长围绕着一个女人展开的,到后面,他假借着帮助兄长娶到未来嫂嫂,不断表达越界的关心。
他的确很早就开始关注她。
就连听见兄长被害死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她背叛了他,而不是兄长,她是他用手段追到手的,虽然是通过信的方式,某种程度上,他恨的是她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他不是想为兄长报仇,而是为了自己!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情.欲的野兽一直豢养在他的心底,谎言的钥匙,是他自己插入,也必须由他来拔除。
一个月后,严霁楼登上南下的渡船。
第76章
夜半。
“大人。”
男子走出大狱, 微微点头,顺手接过帨巾,将手上的血迹擦干净。
狱内气氛阴寒, 石壁上的火盆映照出门口两条獒犬。
男人蹲下身去,其中一只长毛獒犬伸长舌头,欢喜地扑入男人怀中,牵引的小卒收绳要拦,迎来同伴一记眼风,遂老实站回原位。
男人半蹲下身,伸手在獒犬的下巴底下抚弄, 侧影鼻梁孤峻, 昏黄的光影间, 眉眼幽深瑰丽, 或许是爱怜这畜生,所以唇边带着淡淡笑意,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给人的感觉很冰冷,单侧绿松石耳环轻轻晃荡, 折射出锋利的光, 獒犬受了这耳环的吸引, 跃跃欲试,伸长颈子去咬。
“严大人。”门外穿飞鱼服等候的男人抱拳一礼。
严霁楼继续逗弄着那条被喂养得肥嘟嘟的獒犬,甚至故意歪了头, 将耳环递给它咬。
那锋利的森森犬齿, 数次擦着耳垂而过, 未免让人看了不自觉揪心。
就在獒犬将要咬住的时候,严霁楼掌心叩住犬首, 另一只手轻轻摆动,示意近旁手下将整理好的情报递给来人。
那人将情报收敛进袖中。
严霁楼这才起身,“辛苦。”
最近江南几个盐场出了问题,他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上面催得又紧,他许久没有睡个整觉了。
这个江南织造郎中的位置,对他来说并不易坐,六年前,他初出茅庐,因为在新政改革的问题上,同朝里几位重臣意见不合,被发配到江阴做了两年知县,算是个冷板凳,后来因为治水有功,被调回京城,升任刑部郎中,在几桩贪腐大案中表现出色,得到皇上重用,如今已在江南织造局履职两年。
虽然品秩为正五品,不算太高,但实际地位却仅次于两江总督,更为特殊的是,历任江南织造,按例兼任皇帝耳目,可越级直接向皇帝提供江南地区的情报,这对于他来说,既是天恩,也是悬渊,伴君如伴虎,像他这样没有根基的人,行走官场,得到皇帝看重,犹如盲人雪夜提灯,是在薄冰之上,更添虎窥狼伺,所以事事都要小心。
六年宦海浮沉,他已经不是那个高原上肆意纵马驰骋的少年了。
回到府里,换下官服,他终于能歇上一歇。
灯下,白色袍袖上露出鱼嘴一样的开口,或许说来外人并不相信,他这个被视为揽尽天下锦绣的江南织造监督,私底下内衬衣服竟然也会脱线。
确实是太忙了。
除了忙着织造司务,还有海外出口,他还忙于找一个人。
找了六年。
来金陵前皇上曾私下问过他,属意于漕务还是织造,如果他愿意,地方漕运提督的位子便交给他,前朝数位首辅都是在这个位子上历练出来的,不过,他最后还是选了后者。
事实证明,是他想得太简单,即使每日面对织绣如海,寻遍各大绣纺和各地最出色的绣娘,都不见那个人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