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山,拿出账簿,初步确定今年对外出口数量以后,天色不早,按理说应该送客了,此人却面露纠结,严霁楼挑眉,示意他直说。
原来是机匠的事。
听完以后,严霁楼轻抚眉头,似乎对此也有些头疼,不过他还是平心静气地告诉对方,不必着急。
织造局下设有三个名叫所官的头目,一个就是眼前这位,负责海外出口事宜,一个负责管辖机匠,还有一个负责宫廷皇室和百官的用料供给。
他知道管辖机匠的那位所官,生性贪婪善于算计,把机匠每天四升的春季口粮,按九折发放,剩下的到冬季才发放给机匠,这个时间差内投机倒把所得都进了自己腰包,底下机匠们发觉他暗中做手脚,惹得人心纷乱,时有烦言。
“这件事你不必急,我已经有了谋划,不日即将见成效,”严霁楼看着对方沧桑的脸,笑道:“不过你这么做,倒令我很意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为了底下工匠,得罪自己同僚,似乎并不是划算的做法。”
“我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
两人又说了几句公务上的事,严霁楼忽然话锋一转:
“这香怎么样?”
海关郎中似乎有些骇异,不过他其实也早已注意到大厅里的香味。
“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此人在走前这样道。
他早听闻这个严大人,颇得圣意,乃是皇帝面前的一大红人,本以为是个佞臣,今日一见,倒令他有些收回成见,听说自他掌管江南织造局以来,政绩斐然,去年丝绸产量翻番,更难得的是,真的肯替织工着想,因此,就连一向最厌恶的香粉一类,似乎都变得沁人心脾了许多,他那样说,也是有归顺的意思。
严霁楼起身,没想到这香还能为他解决政务上的难题。
回到自己卧室,床头,小厮已经替他点上香,是篆香,形状十分漂亮。
听老管家说好像叫什么百刻印香,里面含松柏。
在松柏的清苦气中,严霁楼抱着从老家带来的寡嫂曾经穿过的衣服,睡着了。
他告诉自己:从长计议。
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人,他都不在乎了。
这回,这回一切都要从长计议。
第79章
说好的从长计议, 严霁楼第二天就等不及又去了一趟。
雨停了,今日是个大晴天。
同雍州的旱热不同,金陵的夏天如同一口雾气腾腾的大锅, 即使躲到凉荫之下,也有无数热气自脚底蒸腾而起。
绿腰便也穿得清凉了些。
鹦哥绿的抹胸,外罩月白色水纬罗对襟衫,下着白碾光绢挑线裙,坐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捣香药,一双猩红春缎白绫高底的绣履,轻轻来回荡漾。
才一开市, 就有人上门。
“姐姐。”
绿腰见原来是对面梧桐书院的学子, 恐怕是才入学不久, 年龄很小, 一脸的青春稚气,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常来她这里, 短短几天跑了好几回了,除了昨天下雨才没有露面, 他把她叫姐姐, 她说过几回, 他倔强地不肯更改,后来也就罢了。
“我……我想要枕顶香……”少年红着脸说。
绿腰摇头轻笑,“不行呢, 这是大人用的东西。”
原来这枕顶香, 于床笫之间有额外的功效, 为了增加进项,每家香料铺子基本都会暗中备下, 她也不例外,没有人肯同钱过不去。
“我有钱,愿意出钱。”
“那也不行。”绿腰轻轻挑眉,本来就描得细细长长的蛾眉,弯成柳梢上的弦月。
“怎样才可以呢?”
绿腰俯身支颐,在柜台前轻轻一笑,唇上的红随之溢开,“那要快点长大才行哦。”
到底是后生仔,看见这副云鬃叠翠,粉面生春的样子,一溜烟便跑掉了。
阶下,穿一身红色补子官服的严霁楼,立在转角,气势不善,倒像个镇店的邪神,惹得行人纷纷远避。
他本来是要去衙门的,马不听话,把他驮来故衣巷,却撞见这样一桩艳事。
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她真的还是他的寡嫂吗?不像是了,他认识的那个她,听了这种轻薄的话,只会像个老夫子一样板着脸,狠狠地将对方训诫一番。
他的寡嫂,永远穿宽袍大袖,上衣纽扣系到最上一颗,锁骨和细腰藏在宽松陈旧的外衣下,是别人永远窥不见的圣地。
她不会涂脂抹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寡嫂,不需要这些庸脂俗粉装点,更别提那样挑的细眉,和红到冲人的丰唇。
她走在乡间小路上,像是一只羔羊,而不是像这样聒噪的鹅,或者无所顾忌的野马。
严霁楼忍住当面对峙的冲动,他翻身上马,回到织造局,一口气写了几个月内堆积的公文。
不一会儿,主簿告诉他,上面的寿辰快到了,严霁楼想了想,写出个单子:
轿一乘、铁梨案一张、博古围屏一架、满堂红灯二对、宣德翎毛一轴,以及吕纪《九思图》一轴、王齐翰《高闲图》一轴、朱锐《关山车马图》一轴、赵修禄《天闲图》一轴、董其昌字一轴、赵伯驹《仙山逸趣图》一卷、李公麟《周游图》一卷、沈周山水一卷、《归去来图》一卷、黄庭坚字一卷,御书房收。
此外,还有天宝鼎、汉垂环樽一座收、汉茄袋瓶一座、秦镜一面、珐琅象鼻罏一座、珐琅索耳罏一座。①
“这样是不是有些……少了,”主簿很谨慎地问,“去年时候进献的大约是这些的一倍。”
严霁楼忽然沉默,是这样吗?
看来世人所称佞臣也没有冤枉他,他的确是个媚主之人,知道当今圣上好书画风雅,便可着劲地收集古玩字画。
外派的几年磨练了他,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或许她也是一样。
他在宦海浮沉,为免船倾舟沉而以命相搏,她何尝不是在市井之间艰难求生呢,一箪食一瓢饮,绝不是什么圣贤书上安贫乐道的证明,而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贫贱生活。
他忽然明白,面对她,自己又一次犯了傲慢的毛病。
就像那年周礼告诫他,要小心寡嫂,要保持距离,他想也没想,就说那是“无稽之谈”,而面对后来真正的无稽之谈——
结果证明,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周礼在科场的造诣上并不如他,却比他更早地窥见事情的端倪,或许他应该感到惭愧。
她是个活人,是他一直在刻舟求剑。
想到这儿,严霁楼放下笔,嘱咐衙门的主簿,喊来老管家。
-
又是快要打烊时候。
昨天那位大户人家的管家又来了。
绿腰暗自称奇,难道他又是来买香的吗?就算是当饭吃,也不会消耗得这样快吧?
“掌柜的,我是来求您帮个忙。”
这话令绿腰摸不着头脑,她一介市井妇人,如何能帮得了他们这样贵人的忙?
“昨天从您那儿买的水沉香,我不会点,全给煮坏了,搞得家里烟熏火燎。”
绿腰原本在算账,手底下一边和人说话一边播着算盘珠子,听见这话,不自觉放下手里东西,皱起眉头。
不应该啊,她听说他是外行,第一次用香料,推荐的都是易燃易储的大众用品,应该没有什么难度才对。
绿腰想了想,恐怕是对香气不满,要退货了。
她倒也不纠缠,很慷慨地说:“那你拿过来吧,我帮你处理,退换皆可。”
“不是不是,我是想请您上门,由您来为我们府上焚香。”
绿腰瞪大眼睛,她知道有些高门大户,家里园林广阔,竹木繁盛,花草葳蕤,为了更好地表现天地自然的灵气,一般都会配备专业的焚香和调香艺人,但是叫她这个卖香的上门,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要求。
老管家见她犹豫,“不需要您整天都在,下午或者其他时间,只要您抽空过来一趟即可,我看您打烊也比较早。”
绿腰脸微微红了,其实不是她打烊早,而是最近这几天她一直在为孩子上学的事忙,事急从权,将店里生意暂且抛在一边了。
因此她还要再讲,不想柜台外的老人,自袖中接连排出三锭元宝,一字型放在柜台上。
“我家主人极爱香,我要再处理不好这件事,可能就要卷包袱走人了,只能仰仗您救我于水火。”
话这样说,分量就很重了,当然,台面上的元宝分量更重。
绿腰问:“您家占地几何?”她想确定一下香的用量。
老管家愣了一下,知道事情有眉目了,立即报上数目,又将府里各处高低,林木水流,阴阳向背都说清楚。
绿腰看此人出手,隐隐觉得是个大单,稳妥运行下去,按照这样的速度,她很快便能扩大生意规模了。
由于老管家告诉她,府里的香薰需要在早晨或者晚上点,绿腰便同他约定好,隔日早晚去一趟。
“这里有一封契需要您签。”
绿腰接过,在烛光下大致看了一遍,基本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怪异,还是很快就捺上自己的手印。
同这些大户人家做事,确实比市井小民麻烦一些,但是在钱财方面,相对也更有保障。
她正愁两个孩子进学的事呢,或许这是个转机,不止是钱财进项,这样的高门显贵,总是盘根错节,同气连枝,如果她能借着这个机会,得到主家的赏识,就可以送孩子进更好的学堂。
绿腰最后又问了一些主家的偏好和禁忌,细细记在纸上,见天色不早了,这才同管家道别,一直送到阶下。
看着身后小店变暗的窗,老管家不由得擦了把头上的汗。
他家大人到底什么毛病,好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大有可为,怎么突然喜欢上烧香念经了,还非要重金雇人上门来弄,枉他一大把年纪,还要站在人家店里编谎。
昨天那个水沉香,他点得明明十分不错,整整烧了一夜,又节省,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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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严霁楼特意早起,不想,这日却是个大雾天。
隔着苍茫如牛乳一般的雾气,严霁楼站在二楼台榭之上,被空气里的玫瑰清露,混合着松柏气息环绕。
“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唐诗中的风雅,他今日亦有所品。
穿着一身绿色长袍的妇人,在对岸水泊的花丛中若隐若现。
太阳出来时,绿腰终于在各处山亭水榭,还有曲廊长阶上,都点上香。
没想到这提督府,会有这么大,一早上行遍各处,简直像从前在村里冬天下河挑了十几扁担的水。
有些是篆香,比如廊上,需要更深远留香的味道,而且香的形制要能登大雅之堂,有些是水香,比如大厅和一些堂上,清淡邈远,连日不散若有似无为最佳,线香,需要点到供台上——她意外地发现这座宅子中有佛庵。
至于卧房,她暂时还没有进去,管家没有吩咐过她这一点,她想,自己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冒犯人家。
截至目前,她并未见到那位神秘的老爷。
身上的这件衣服,也很奇怪,绿腰想起,管家告诉她,在宅子里走动的女婢,都要穿上类似的形制衣裳。
一件宽大的长袍,斜肩的扣子,一直系到颈上。
可是她早起进府,几乎没有看见这样穿着的人,甚至没有看见几个所谓的婢女。
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令她不安,风吹起长袍,她感到一阵寒冷。
严霁楼攥紧手里的一纸契书,看着那飞舞的裙裾,隔着窗户眯起眼睛。
很好,她终于又成了他的寡嫂。
第80章
这天下午, 绿腰按照安排,进内室里面去焚香,这几日她对这座宅子已经很熟悉, 唯有内室还从未涉足过,她下意识地问里面有没有人,管家支吾了一阵没说话,绿腰也没多想,拿上香盂径直去了。
越过曲廊,在水潭旁的一个小院子,青石上刻着三个字“照犀居”, 院子里面松柏竹影交错, 地上是青白色的大石坪, 她沿着石子路走上台阶, 推开门。
家主住的屋子空荡得很,如同一个雪洞, 中央被四扇落地缂丝青山水的屏风隔开, 最前面只有一架多宝槅,上面零星摆着几样金石古玩, 靠门处一尊青铜大鼎, 除此之外, 再无多余。
由于极安静,绿腰不自觉放轻动作,取出一点安息香, 刚点上, 就听见屏风后面人响起一道清朗的男声:“茶。”
绿腰想她又不是府里的丫鬟, 遂置之不理,过了会儿, 听见里面咳嗽,仿佛生病了一样,她看了看桌上,成套的茶具放在那里,其中一个甚至单独摆在一边,倒像特意在等人似的,她走过去倒了一盏,放在漆盘里端进去。
那人坐在窗下,正背对着自己,她只能看见他耳上的绿松石耳环。
男人戴耳环,倒很稀奇,绿腰想,虽然她自从离开雍州,就见过不少奇人轶事,男人戴花在某些地方是很常见的事,但是打耳洞?在她印象中,只在一些异族人身上见过,汉人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耳饰似乎一向是女子的专利。
男人一直翻着面前的书,似乎很入迷的样子,绿腰不准备打扰他,尽可能轻地放下手里的托盘,那杯中的绿茶,一点涟漪都未溅起来,绿腰正要离开,忽然身后响起一声:“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