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其实这话是错的, 应该说养了孩子才知父母“恩”不“恩”,绿腰在当了母亲后,越发验证了这一点。
细细回想起来, 已经快有十年了,二十多年来后悔的事情很多,难忘的事情也有很多,唯独有一件事,她没有后悔过,即使付出了担惊受怕十年如一日的代价。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春天下午, 太阳烘烤着黄土大地, 柳叶发出嫩芽, 她找到了她爹藏在窑后的钱箱子, 里面全是挣来攒下或者预备输出去的赌资,她在前天晚上偷来了钥匙。
“你拿着这些钱走吧。”绿腰对她娘说。
她总是听见她抱怨, 谩骂, 无休止地骂了十几年,说不是为了你我早走了, 然后顺理成章地把气都撒在她头上, 为了解决这种困境, 她终于想出个好办法,就是让她娘拿着家里攒下的钱,赶快走, 离开那个男人, 离开这个家。
她娘听了, 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凝固,高颧骨微微耸动, 忽然怪异地笑了,“我女女长大了,会替娘着想了。”
她还特意看了老黄历,选了个宜出远门的吉祥日子,正好这一天又是庙会,没人会在意一个村妇的走动。
绿腰心里怀着期待,等到那一天,她亲眼看着她爹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就背着手出了门,她转身回到屋里,从柜子最下层取出她早就帮着裹好的包袱,里面还装着家里的全部家当,甚至有几枚她给自己攒下的铜板,“娘,你走吧。”
她娘接过包袱,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头朝着窗外,异常响亮又得意地道:“老沈,看你养的个好闺女。”
隔着漏风的窗纸,绿腰看到一双阴沉的眼。
他爹狠狠瞪了她一眼,绿腰浑身的血凉透了,幸好同村的赌搭子这时候上门,把人叫走了,她忐忑一天,到晚上,她爹醉醺醺地回来,脸上的表情却很高兴,看样子是赢钱了,绿腰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她娘故意又提起这件事,脸上带着止不住的幸灾乐祸,“我就说养娃没事就要打,才能长记性,你就要惯你闺女,看惯成了个白眼狼了吧。”
她爹因为今天手气极佳,并不想大动肝火,梗着脖子骂了绿腰几句就撂过了,结果她娘不高兴了,大约是嫌男人没有尊重她的背叛成果,筷子在盆里胡乱戳了几下,忽然嚷嚷开来,说这家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爹一下子恼火了,把筷子拍在桌上,“我说你这个婆娘脑子有毛病,你把她打出个好歹,谁给咱们做饭洗衣服,谁来嫁高门给老子挣前程?难不成你上啊?”
她娘听了这话,忽然像中邪了一样,大叫一声“你们一家合起来欺负我,我不活了”,然后就歇斯底里地滚在地上,又撞墙又嚎哭,又长又利的十指指甲,没命地乱抓,把自己脸上抠的全是血道子。
绿腰看见这幕很害怕,她爹看了也骇住了,一时无法,转头看到绿腰还呆呆地坐在一旁,上去压住连住抽了十几个耳光,口里不断叫嚣着“这下你满意了吧!这下行了吧!”
绿腰鼻青脸肿地半瘫在椅子上,眼睛里像起了一层血雾,就连熟悉的桌椅摆设,也都一时看不真切,她忽然觉得,这家人怎么这么陌生,地上那个撒泼打滚的女人,好像她从来就没认识过。
晚上,这两个人照旧早早爬到一张炕上睡了,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
绿腰一个人坐在门前,月亮下的土阶散发出白光,她想,原来什么都是为了你是骗人的。
每个人到头来为的只有自己。
十二三的年纪是健忘的,距离那件事过去两年后,她就像忘了一样,如同一头驴,还在圈里孜孜不倦地拉磨,或许是为了补偿她,她被准许到裁缝铺当学徒。
又到了一年春,她遭人诬陷后,从裁缝铺收拾铺盖回了家,每日洒扫做饭,操持井臼,按照父母的计划等着出嫁,这天她从镇上打麻油回来,隔着老远,就听见村口的小杂货坊内传来笑闹声,她耳朵尖,早早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她娘。
大约是那笑声太刺耳,她在门口驻足了一阵,听见里面熟悉的声音说:“那是你们不知道,我们家那姑娘,不知道随谁了,从小就心眼多得很,偷人家裁缝铺的东西,把我们老脸都丢光了,小时候为了个鸡毛毽子,就敢偷别人家的鸡,反正别人指着我鼻子骂,我都不敢还口。”
绿腰眼睛一酸,飞快离开那个地方,又向前走了一阵,有个送新娘的队伍经过,家里是富户,排场很大,很多人围着看,那个穿着花绿衣裙的媒婆,欢天喜地地经过,上来散牛皮糖,给绿腰给了两个,比别人多一个。
“闺女啥时候想出嫁了,找我。”
绿腰怔愣地站在原地,开始仔细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她那时候只想逃离原来的家,除了嫁人好像也没别的办法,而且她一直想赎出在地主老财家做丫鬟的姐姐来,如果有了这笔彩礼钱,可以救姐姐出苦海。
心里的苦说不完,幸好还有一点糖可供咀嚼,她噙着糖回到家里,她娘后脚跟着也回来了,一见她嘴里鼓鼓囊囊,就知道她吃了别人家的喜糖。
大约是见绿腰神情很安逸,妇人忽然就露出憎恶又嫌弃的神情,“看你这副样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盘算的什么,想嫁人?没门儿,我告诉你,我跟你爹打算好了,嫁不到有钱人,就招个上门女婿,给我们养老,谁叫你不是个儿子来!”
她从小到大,听到关于姐姐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都是你害的你姐,你现在享的福都是你姐换的,所以你要一个人当两个人地用,好代替她孝敬我们——为什么这时候话术却变了。
绿腰瞪着眼睛,脸上直直流下两行泪水来。
她娘不高兴了,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刺激到,异常激烈地道:“你嚎啥,都是你害的你姐,还好意思装上善人了。”
绿腰看着妇人脸上的表情,忽然想起刚才在村口的杂货铺前,她亲眼所见,不同于现在的颐指气使,那副高耸的颧骨上,写满卑微的谄媚和讨好,为了能跟别人有话说,甚至不惜拿出自己女儿的痛处供人当笑料。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对谁都能好言好语,唯独在她面前,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厌恶和打压。
就在那个时刻,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人是分等级的,就像村里的野狗群也有高低,她一直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在别人的眼里,已经不是人,而是牲畜了。
残酷的是,这里的别人就是她的父母。
她姐姐有朝一日,攒够了钱,或许可以从奴籍里面逃出来,她是不能了,按照他们的说法,她欠这家人的是一个无底洞。
绿腰忽然笑起来,她一下子全想通了。
她要从这个无底洞里爬出来。
春天的雨后,大山深处漫山遍野都是蘑菇和木耳,往年她都会进山采山货挣钱,今年也不例外。
和往常一样,她回家后,用新鲜采集的蘑菇,为爹娘做了羹汤,只不过不同的是,今年其中有一味,叫白罗伞,他们死后,她特意等尸体发臭,告诉别人是疫病。
以免整尸被看出端倪,她在出门前,找来冬日破冰的冰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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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人走过那样的一个月夜,都很难再为谁停留。
严霁楼脑海中浮现少女拉着咯吱咯吱的板车,在月亮下行走的场景,忽然就明白了她所有的患得患失,忽远忽近。
绿腰说:“我发过誓,一辈子都不会露出那种表情。”那种受过太多欺负却又媚上欺下的表情,对男人谄媚而对女人憎恶的表情。
她曾经在母亲的脸上见过,后来又在姐姐的脸上重演,当年她娘痛苦地在地上打滚,问她爹为什么不打她,后来红眉站在她眼前嘶吼,问为什么不是她,经历一切的为什么不是她。
她没来得及告诉她,当年自己不是没有想过,去把姐姐换回来,那在她看来,甚至是一种奢侈,一种充满希望的生活,或许她可以凭着自己的勤劳能干,早日赎身,安稳地迎接新生,无论如何,好过背着一笔还不完的债,过着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生活。
严霁楼什么话都没说,她不需要安慰,他想,在某种程度上,她比他勇敢得多。
原来她嫁给兄长,是为了挣彩礼钱为姐姐赎身,她问心无愧,不像他,瞻前顾后,甚至需要借助谎言来直面欲望。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除掉姓杜的原因,起码他有些话说对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甚至说窃喜也不为过,他多卑鄙啊,他同寡嫂的姐姐一样,心理充满反复无常的阴暗,就算做坏事,也要事先扯着名正言顺的旗子,沈红眉不承认她是嫉妒妹妹,就像他不敢承认他在嫉妒哥哥,他从小到大都嫉妒他,他对自己越好,他就越嫉妒他,甚至要抢在他之前,爱上他看中的妇人。
这个圆一样因果轮转的故事,严霁楼为此唏嘘,却又不禁暗自庆幸,假如不是那笔赎身的彩礼钱,她不会成为寡嫂,更不会生下自己的孩子。
或许哥哥同嫂嫂,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可是现在,对不起,他比哥哥更需要她。
严霁楼轻轻吻她,“腰腰。”
“你还记得那个大鱼的故事吗?”绿腰抬起眼睛,定定地问。
她总觉得那是一种谶语,提前预演所有的结局,直到今天,她终于脱下沾在脚上十几年的湿鞋,无所顾忌地行走在阳光之下。
严霁楼笑道:“现在大鱼浮出水面了。”
“你还怕不怕?”
严霁楼削薄的眼皮下黑瞳流转,“你之前说上门有惊喜给我,是什么?”
就让他虚伪最后一次吧,他想亲耳从她嘴里听到嫂嫂给他生了孩子。
明明连先生都当上了,现在又假装不知道儿子的存在,绿腰懒得拆穿他,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靠近道:“惊喜就是,家里我给你煮了红薯粥。”
严霁楼毫不意外地露出苦涩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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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狱了!”
外面铁索晃动,栅门戛然而开。
按照计算,今天正是颁布新政的日子,那个关于“收继婚”,也就是禁止叔嫂结合的律例,已经废除,还有当初在会试中严霁楼颇有异议的白银本位,也开始复议,相党和帝党,开始正式在台前交锋。
严霁楼摸了摸左耳下的绿松石坠。他归附的年轻帝王,没有让他失望。
两人并肩走出去,严霁楼挽起绿腰的手,“嫂嫂,以后再也没人能对我们说三道四,我要在老家那帮老古董面前,牵着你的手叫一万遍嫂嫂,气死他们。”
绿腰大步向前,笑意难掩,“快点回家吧,红薯粥都凉了。”
第92章
严霁楼坐在饭桌前, 本来就不大的灶房显得更加逼仄,两个小孩扒在门边,一高一低, 两个鸦黑的脑壳叠在一起,盯着他看。
两张小脸上,写满相似的好奇、不解、困惑与迷茫。
绿腰本来站在窗前收拾筷子,见状心中好笑,便问青轩和青庐,“你们见过他吗?”
同一时刻,青庐点头, 青轩摇头。
绿腰心中了然, 只装做不知, 笑道:“这位是严叔叔。”
严霁楼抬起头看绿腰一眼, 表情凝滞,黑眸里怨气流动, 似乎对这个称呼不太满意。
叫什么叔叔啊, 应该叫爹爹。
之前乔装先生纯粹是无奈之举,都已经这会儿了, 箭在弦上, 明明靶心都涂红了, 结果还是射偏了。
他心里急切,不禁扶额,眼神真挚地求助绿腰。
绿腰轻轻耸肩, 意思是爱莫能助, 实则是懒得搭理他, 按之前的想法,她早就打好主意, 怎么当娘,她能说道说道,怎么当爹,她也无能为力,缺席的这几年,还得他严二自己补回来。
“进来吃饭吧。”秦嬷嬷从门里进来,顺口招呼两个小孩,手上提着一壶新鲜的山泉水。
这几日绿腰不在,她腰不好,没办法用辘绳在井里汲水,都是在街上买的现成的泉水,吃着那个味道似乎还比井水更好,熬粥啊,泡茶啊,都更有滋味,今日见贵客上门,便照旧从外面买了水来用。
严霁楼见一个老婆婆提水进门,忙站起身,上前来朝人手里接过铜壶,将水倒进陶瓷大缸里去。
秦嬷嬷看着眼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又想起绿腰说过,这人在衙门里做事,便莫名有些畏惧。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没怎么跟衙门里的人打过交道,唯一有印象的,就还是征丁和收租的年辰,那些兵甲上门,一个个凶神恶煞,交不出税粮,翻箱倒柜,有时候把人往死里打,眼前这个严大人,不知道是管哪一项的,不像那些文书单薄斯文,这人瞅着精壮,会不会是武将,那就更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