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嬷嬷想着,不由得拉着椅子坐远了些,门口两个孩子见秦嬷嬷上了座,也跳上桌来,紧紧偎依在秦嬷嬷左右,只不过同秦嬷嬷一样,都有意同严霁楼隔开距离,好像他是个什么瘟神。
严霁楼本来想同秦嬷嬷打招呼,见她神情瑟缩,本来算熟人的青轩和青庐,也退避三舍,令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后面传来开水沸滚的声音,绿腰掀开笼屉,把里面花卷都拿出来,严霁楼起身,去帮绿腰。
“嫂……腰腰,我来。”
绿腰瞪了他一记,两人事先说好这段时间,在孩子面前先改口,等以后把事情讲明白,才能随心所欲,以防孩子们听了旁人的闲话生出误会。
饭桌上的一老二小,则不约而同露出费解眼神,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青轩和青庐有些不满,青轩是因为感觉自己被敬爱的先生骗了,青庐是见陌生男人上门,怕娘不要他们了,秦嬷嬷则是困惑,她记得她以前也不是没有劝过沈娘子,所谓两个人搭伙总比一个人孤寡强,但是沈娘子性子倔强,这方面更是意志坚定,死活不愿意,说那是引狼入室,怎么今天忽然肯领一头狼上门了?
甚至不能说是狼,秦嬷嬷暗中打量严霁楼,这家伙看着骨相冷峻,周身戾气萦绕,气势像一只豹子或者虎,能吃人的,还不要说他一只耳朵上挂着个坠子,比她这个老婆子戴的都艳呢。
基于前半生被官家人欺压的经验,秦嬷嬷对严霁楼的第一印象很不好。
她怕家里的孤儿寡母被这个人给欺负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老少仨人齐齐盯着严霁楼后背,恨不得将他的心肠给看穿了。
严霁楼和绿腰一同站在锅灶前,他提着小壶里的陈醋,往凉拌莲藕的白瓷碟里倒,灶膛里的明火炙烤他的前胸,为什么他感觉后背滚烫难熬呢?
哎呀,绿腰紧急叫了一声,“严大人,你醋倒多了。”
严霁楼急忙停手,却见那白瓷圆碟里,陈醋的量已经淹没了藕片,对上绿腰懊恼的表情,他勾起唇角,“抱歉。”
自从做官以后,很多年不再上灶台了,难免生疏。
绿腰把醋沘出来,又加了些香菜进去。
绿腰告诉他,“小锅的锅底,熬着米粥。”
严霁楼掀开锅盖,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浓稠正好,色泽呈现淡淡的碧绿色,这是一种价格不菲的米,好像叫玉田碧粳米,和他想象中不同,里面并没有放什么红薯块。
原来昨天是故意诈他。
见严霁楼呆立在那里,绿腰端着漆盘转身,经过他时特意停留,在他耳旁低声道:“我知道小叔叔喜好。”
很久之前,他就不喜欢红薯,应该是小时候吃伤了,她猜。
他们有共同的贫瘠的童年经历。
绿腰把碗碟摆在桌面,青庐忽然指着身后的严霁楼问道:“娘,他是给我们教课的先生,你叫他来干什么呀?”
青庐不像哥哥那样有心眼,一点事都藏不住的,他迫不及待要知道严先生来他家的原因。
绿腰现在还不好同他说什么,便打着马虎眼道:“他来吃饭呀。”
青庐仰起头,下垂的八字眉紧紧拧在一起,“他们家没有饭吗?”
绿腰嗓音里隐含笑意,“严叔叔家没米。”
“!”没想到教他们的先生这么可怜。
再不应该往下问了,青庐想,再问就很不礼貌了。
娘曾经教过他们,不要随口问别人的私事,他是记得的。
青轩坐在高脚椅上,一双漆黑单薄的眼睛看得分明,什么没饭没米,母亲和姓严的先生一起合着骗人。
他们早就认识了。
先生曾叫他帮忙掩饰,他还听了他的话。
严霁楼将盛满粥的白瓷碗端上桌,放在每个人面前,青轩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庐倒是甜甜地笑了一下,“谢谢先生。”
桌上七八个菜样,有北方菜式,也有南方花样,严霁楼很多年没有再吃过家乡味道,这回一尝,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光,绿腰做炖菜很有一手,花卷又酥又软,严霁楼不禁大快朵颐,秦嬷嬷中途好几次看向笼屉,严霁楼敏锐察觉到老人家的需求,主动将馒头递给她,“您请。”
秦嬷嬷战战兢兢地接过,手一抖,差点连筷子也掉到地上,绿腰眼疾手快,帮她扶住,招呼老人家多吃,旋即似笑非笑地看了严霁楼一眼。
严霁楼不明白,今日他来此,特地换了家常的便服,尽可能打扮得贤良淑德,怎么老老少少,看了他都如此畏惧和防备?
最重要的是,严霁楼发现儿子看他眼神不对,明明在学堂里面,面对他这个陌生的先生,青轩都是敬且爱的,怎么这会儿却像对待敌人一样冷漠。
两个孩子胃口小,用过饭,很快就下地,跑到院子里面去玩了。
秦嬷嬷这个老年人牙口不好,也吃不了太多,喝了点米粥,便去灶上洗碗了,饭桌上就留下严霁楼和绿腰两个人。
见秦嬷嬷出去了,严霁楼趁机给绿腰夹了筷藕片,狡黠地一笑,“嫂嫂辛苦了。”不止是这顿饭辛苦,养育两个孩子,乃至这一家子人,都很辛苦。
房子算不上大,却窗明几净,疏朗整洁,老人孩子,虽上不着绫罗,下不衣绸缎,却举止有礼,行为大方,除此之外,她还经营着一家城中赫赫有名的香料铺。
他真怀疑她有三头六臂。
过去到处找她而不得的时候,他总是想,怎么办?照当时的情景看,她似乎为了避开他,有意地放弃了自己擅长的针织和刺绣,一想到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在市井之间,吃不饱穿不暖,万一遇到歹人,命途未卜,为此他甚至求神问道,走进自己最不喜的佛殿,种种令他夜不能寐的凶兆,恳求天上有菩萨能替她化解。
窗外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时近时远,严霁楼意识到,就算他永不出现,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比现在还好。
见绿腰要把藕片上面的丝弄断,他忽然疯魔一般,摁住她执筷子的手,“你不许走。”
绿腰见他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急出了满头大汗,脸上的表情像是中邪了一般,只好靠过去摸了摸他的耳垂,笑道:“小叔叔发疯了。”
秦嬷嬷进来时,好巧不巧撞上了,严霁楼半跪在地上含妇人的手指,一颗老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心里面想:哎呀,这个严大人还是朝廷命官呢,怎么这么伤风败俗,跟个公狐狸精一样,呸呸呸,可不能叫小孩看见,忙出门去揽着两个孩子到门口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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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霁楼走前,到井边连着打了好几桶水,直到把那口瓷缸注满。
“衙门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他站在门边这样说道。
要说不想留下是假的,可惜没有人有留他的想法,秦嬷嬷看着他的眼神虎视眈眈,如同防备什么妖魔精怪。
两个孩子对他充满陌生。
寡嫂也不肯替他说话。
绿腰好心一直送他到巷口,严霁楼想起她今天白日里似笑非笑的神情,知道她盘算着好好磋磨自己一番呢,趁着四下无人,扯她进了旁边拐角,好一阵耳鬓厮磨,才把人放开。
严霁楼低头看着那张瓷白上沾粉的小脸,“你不留我吗?”
绿腰笑起来,“你干什么这样,我又不是明天就走了。”
严霁楼执起她的手,在指尖轻咬一下,“又想吓我。”
绿腰问:“你没发现,青轩看你的眼神?”
青庐的事,来之前绿腰就同他说了,因着小时候的事,他不但不觉得奇怪,甚至隐约高兴,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一次补偿自己小时候的机会,只是青轩,性子古怪,虽然寡嫂说着都怪像了他,他嘴上认心里可不认。
“那有什么,当老子的总会有办法。”
第93章
绿腰站在巷口, 看着严霁楼骑马远去的背影,晚霞将长街巷末都镀成金粉颜色,如同置身于古镜中, 一时令她有些恍惚,要是放在七年前,打破她的脑袋也想不到,他们这对叔嫂,竟然会在这样一条小巷重逢、和好,许下相守一生的约定。
走前,严霁楼问她:“嫂嫂, 你告诉儿子了吗?”
绿腰摇摇头, “无从开口。”
这话是她真心话, 毕竟要真解释起来确实很复杂, 总不能告诉他,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男人就是他爹吧, 说来也怪她, 从前青轩很小的时候,大约刚会说话那会儿就问过, 为什么别人家里有爹爹, 他没有, 绿腰顺理成章地就告诉孩子,说是你没有爹爹,爹爹很早就去世了。
然后他就当了真。
后来一次都没有再问过这个话题。
现在她突然推翻自己的老话, 承认那是自己信口胡诌的谎言, 孩子会相信吗?还是以为她在说谎, 为了让这个家里加进来一个陌生人?
“放心吧,用不了多久, 他就会接受我。”严霁楼相当有自信地说,说完轻轻抱了绿腰一下,然后翻身上马。
严霁楼已经远去,再看不到背影,暮色之中,街道上人影寂寥。
绿腰转身回去,想着该怎么把这件事说明白,推开门,青轩就站在门背后,小脸阴沉着,样子像是那种连环画上的小僵尸,倒吓了绿腰一跳。
他一定是看见他们在巷口相拥了。
这孩子对家里的男客出没一向很警惕。
“你怎么在这儿?”绿腰抬头,见青庐已经进屋去了,正在灯下和秦嬷嬷翻花绳,透过纸窗,隐约可见翻飞的手指和红线,蝴蝶一样起伏跃动。
“来吧,娘有话要同你讲。”
绿腰拉他他手撇开,很硬气地拒绝了,绿腰任由他生闷气,自己在前面走,青轩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也跟着进了屋。
等进了屋,绿腰刚坐下,还没说话,青轩就主动开口,“严先生为什么到咱们家来吃饭?”他才不相信大人们在饭桌上说的什么没米的蠢话,严先生是有钱的,他带他去过那么豪华的酒楼,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就连在谢家学堂里,其他夫子在他面前,也不敢大声讲话,他不是他和母亲平常在市井里可以接触的那种人,他是个危险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怎么会到他家里来?
他还以为先生对他那么好,是因为他优秀呢,原来是另有所图,想抢走母亲,那他不是好人。
干脆把他的藏刀还给他得了。青轩暗中下定决心。
绿腰不回答他,“青轩,你想要爹爹吗?”
青轩很敏感地预判到答案,脸上带着隐约的试探,“你是说下午来的那个人?”
瞧瞧,这么一会儿,连严先生都不叫了。
绿腰想,严霁楼听到这一点,还不得气死。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吗?”她顺杆往上爬。
“他想当我爹?”青轩毫不客气地揭穿表象,眯起眼睛,唇红齿白的小脸上写满不服。
绿腰暗道,这孩子明明一直长在她身边,却和严霁楼是一模一样的,遇到令他觉得冒犯的事,或者有威胁的人,就会眯起眼睛,浓密纤长的上下睫毛堆叠在一起,好像一只小刺猬,偶尔错开的间隙,黑瞳中射出一点锋芒。
这会儿一模一样的神态动作,这股敌意,却是儿子对着爹爹。
绿腰觉得不算难办,更难办的事严霁楼承诺由他自己来处理,她这个做母亲的,只管把真相说出来,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将儿子抱上床边,叫他坐得端端正正,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他不是想当你爹,他就是你爹,亲爹爹。”
“不可能,我爹已经死了!”
绿腰看他眼睛眯得更深,小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她就知道,这孩子气性可大了,愿意讲理的时候,比几十岁的大人都豁达,听不进去道理的时候,那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记得青轩小时候,有一次咳嗽厉害,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被她送到医馆去叫郎中扎针,那么小一点孩子,挣扎的动静之大,两三个人都按不住,差点从那老郎中手上撕下一块肉来,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撕下小叔叔身上的血肉。
绿腰很不情愿地承认,“那是娘说气话。”
“不是的,明明是你想让他进咱们家门,就故意这么跟我说,好叫我接受他。”
绿腰想,他这会儿既然认定了他们两个大人合起伙来骗人,估计是心里有气,但是血缘和长相,都骗不了人,就算旁人不说,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能察觉的。
“真的,我同你讲,早在七年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了,那时候娘怀的你,后面有一些事,然后就分开了,现在他想重新嫁进咱们家里来,做我的丈夫,做你的爹爹,你要不要?”
青轩垂着眼睛,轻轻巧巧地说:“我不要他。”
这副骄傲的小样子,绿腰心中好笑,有些事急不得,狂且她也犯不着跟个孩子置气,便顺着他的话,脆声道:“不要算了。”
青轩猛然抬起头,似乎很好奇母亲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娘尊重你的决定。”无论接受不接受,叫他们父子慢慢磨合去吧,赶鸭子上架,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