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临得近了,不仅攻城的匈奴人看见了,就连忙于厮杀的城上众人也瞧得一清二楚。
包括萧望舒。
她手上剑花一挽,身侧敌军再无一人站立。到这会儿,萧望舒抬起眼,穿越漫天烟火,只一眼,即使视线有些模糊,她依然可以确定那匹高大战马上的男人正在微笑。
众人的希望瞬间点燃。他们握紧手中的刀剑,口口相传:
“……是,是援军!燕侯,是幽州长孙家的军队!”
“燕侯来了!是骁勇善战的燕侯来了!”
前面是不成气候的朔方军,后面是百步之遥的幽州雄师。郅支王几乎不用思考,立刻拔下弓箭,对准城墙上那人――就是这个人,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必须死!
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狞笑,拉满弓弦的箭瞬间电射而去。
成败,在此一举!
可他遇上的不是别人,而是幽州之主长孙无妄。这场豪赌,郅支王注定惨败。
事情发生就在转瞬之间,众人连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看见那道带着劲风的箭矢冲向萧望舒。紧接着,“啪嗒”一声,一道更快的黑羽箭破空射来。
力道之大,直将箭矢穿透折断,最后擦着萧望舒的发带,深深钉入城上木桩,尾羽不住震颤。
连带郅支王在内的所有人,无不骇然。
除了萧望舒。
她仍然站在原地,乌发随风张扬乱舞,凌乱之下,一双眉眼平静冷淡。
百步之外,长孙无妄放下千钧弓,他单手推开颔上护具,神貌清隽,薄唇红艳得恰似一瓣血。
他带着笑意,放声道:“幽州长孙氏救驾来迟,望……长公主殿下恕罪。”
第50章 吴钩
原野上拼杀声甚至凝滞了一刹。
“长公主……燕侯是说,长安那位嫡长公主?!”
“……我没听错吧,长公主怎么可能会在这儿!”
“咱们这儿也没外人来啊,哪里来的皇亲国戚……”
“等,等等!前段时间咱们营来了军医大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一致朝前,看见了一道纤瘦身影。断裂的发带落在地上,那人侧着一张脸,仍是往日一派文弱模样,可偏在这会儿乌发飘扬四散,即使沾着星星点点的尘灰,也难掩萧疏清绝。
有人噎了口唾沫,愣愣道:“长、长公主……是长公主殿下!”
此话一出,无数人为之沸腾。
帝王之家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不远万里来到朔方边境,甚至还在前几日良策频出,与他们这群刀尖舔血的人共同进退――主君如此厚望,他们如何还能轻易负之!
短短几息间,朔方城墙上士气大振。
无数士兵握紧枪槊,他们嘶声呐喊,驱策自己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迎击云梯上源源不断的敌人。
匈奴人禁不住生了惧意。他们朝后观望,模样犹疑不定,直把郅支王气得怒喝:“攻!给本王进攻!就算是两败俱伤,本王今日也要捉下――她!”
他猿臂高举,狰狞的脸上凶光毕露,“本王要活捉她!谁能拿下她,本王重重有赏!黄金、爵位、美人,我虚连题郅支绝不食言!”
一呼百应,不怕死的匈奴人蜂拥而上。与此同时,他们身后的幽州大军也迅猛攻来,郅支挥退左右,翻身骑上宝马,道:“拦在这里!伊斜单于和草原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流血!”
他手持大刀,狠狠一夹马腹,命令等待多时的骑兵直冲城门:“把攻城锤推过来,撞城门!”
随着这一声令下,被幽州军队惊得人心惶惶的匈奴人再次化为锋利长矛。震天嘶喊中,一架载着千斤柱的木轮车,被无数人簇拥着穿越重重防线,狠狠撞向朔方城墙。
“嘭――!嘭――!”
匈奴人双眼血红。
压在其后的幽州雄师步步紧逼,郅支王命令已下,除了攻破城门,他们别无生路!
……
大军开拔前,幽州悍将薛周殷十分不赞同自家君侯一系列行为,俗称“昏了头”。
对此,一路上亲随左右、眼睁睁看了几回“昏了头”的何错好心劝诫道:“少说多做,莫管闲事。”
“你就任他糊涂?”
“不然呢。”何错无声努努嘴,提醒薛周殷小声些,房门后君侯正在药浴。
薛周殷冷哼一声,“就该换我上长安。看我不直接砍了萧……”
“周殷。”房间里传来男人唤话。
何错朝他摇头,两人对视一眼,俱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府留在并州的密探消失了个干净,稍微一动脑子都能猜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萧望舒若要回徐州,无论如何绕路,路途必经冀、青、兖、豫四州之一,几日来幽州埋伏在这些州郡的探子密报纷呈,甚至连司隶部那边儿也动用了不少人马,结果却无一丝一毫的公主府痕迹。
很明显,萧望舒并没有选择回到徐州,或是前往司隶部长安。
薛周殷领命从幽州带兵奔袭,本以为是自家君侯想开了准备磨拳嚯嚯,没想到……去了趟长安又变得半死不活。
等临近朔方城时,薛周殷突然被人唤住,他略微茫然,看向自己的主君燕侯。
“当年你随老头子出征并州,我曾问过司家一事。如今我且再问一次,司青衡战死瀚海,跟幽州有没有关系。”
薛周殷不假思索,斩钉截铁道:“绝无半点关系。司青衡冒进行军,踪迹难寻,若不是后来遇上逢家的人,由他们带路,我们幽州军队根本无法在瀚海中找到战场。更何况那时玄衡军已无一人生还。”
“逢家?你之前从未提过。”他目光如鹰。
即使是悍勇之将,也忍不住流下一滴冷汗。
“司逢两家交好已久,逢家又对皇帝愚忠愚孝,末将认为逢家……应该不会为我幽州清白作证呈堂。故而、故而那会儿懒得提一提。”
边疆上冷风呼啸,吹得军帜猎猎作响,薛周殷看着他眼一垂,笑意冰凉,策马往前奔去。
无人窥见男人眼底汹涌暗潮。
……
长孙蛮觉得现在是劝说的好时机。
她拖着魏山扶下来,先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再一巴掌呼在小郎君背上。直把魏狗拍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长孙蛮!你你你谋杀……”
“行了行了,不就一巴掌吗?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磨叽什么呀。”
刚怼完魏狗,长孙蛮转头朝孟旭甜甜一笑,早忘了自己脸哭得跟花猫似的。
她拉拉孟旭的衣袖,道:“我跟魏山扶在这里好着呢。我阿爹来了,你们不快去保护阿娘吗?”
实话实说,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孟旭显而易见地纠结了一秒,然后义正言辞拒绝她:“不行,殿下有令……”
这可把长孙蛮气得不轻。
她一把跳起来,活像只火烧屁股的小兔子。
“拜托!我阿爹打仗那么厉害,有他在,我还能有什么危险呢?现在更危险的是我阿娘!她虽然身体比以前康健了不少,可从昨夜杀到现在,久经沙场的将军尚且吃不消,何况我阿娘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你们怎么就不想想她快没有力气御敌了!!”
孟旭脸色犹疑。
魏山扶顺了口长气,道:“郅支王正在撞城门,幽州军队被匈奴人拦着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儿,城门将破已是必然――郅支不惜代价也要疯狂进攻,就是因为长公主。你应该清楚,这个时候谁最危险。”
他刚说完,就听得一阵巨大的“嘭”声。魏山扶脸色一紧,连忙爬上沙袋,看见城门口鱼贯而入的匈奴人。
“不好!城门破!”他扭过头,急声说道:“快去保护长公主!”
不待再说,孟旭早已带两人冲出闸楼,剩下长孙蛮同其余部下面面一愣。
长孙蛮反应过来,她拉了一个人出来,对其他人说道:“就留他下来。你们快出去保护阿娘!”
“可是郡主……”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长孙蛮挺挺腰,拿捏住上位者的气势,小手一挥:“没有可是!我现在命令你们立刻出去!去保护好长公主!”
部下终于领命出去。
长孙蛮又爬上沙袋,不同于上次她拽裤腿,这次魏山扶学聪明了,他伸手把长孙蛮捞了上来。
然后……两个人亲眼目睹孟旭等人刚至箭楼,就被攻上城墙的敌军纠缠。郅支带人冲进主楼,手里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威,左右士兵皆被他砍伤无数。
转瞬之间,他便杀到萧望舒跟前。
长孙蛮瞳孔一缩,“阿娘!”
她呼吸急促,魏山扶连连说道:“别急别急,你爹、你看那儿,那儿不是你爹来了嘛。”
他往下一指,原野上人群汹涌,却被生生杀开一条道路――玄甲铁蹄伴着纷飞刀光,所经之处血肉横飞,这股所向披靡的势头,从远处遥遥抵来,逼近城门。
那是幽州的先锋军!
长孙蛮抓紧袖口,一眼不错的死盯着先锋军领头之人。他身披玄铠,披膊上兽口吞肩,一把乌金长刀泛着冷光,手起刀落,还冒着热气的鲜血飞速蹿向浮空。
而萧望舒……
郅支的金刀太猛,守在萧望舒身边的将士皆不敌他,不是伤残就是毙命。
魏山扶看着这边,皱起眉毛:“不行,孟旭怎么还没有过去。你娘打不过郅支。”
这个结论来得太突然。
男主光环尚在,一想到前几次他料想的事都如约而至,长孙蛮咬牙恨道:“乌鸦嘴,你别说话了!”
魏山扶也反应过来。他连忙捂住嘴示意自己不会再说,可老天爷做事雷厉风行――
郅支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竟然徒手想要摸一摸萧望舒的脸。
这可把她娘给惹怒了,手中长剑凌空狠狠一劈,直接稳稳当当斩了郅支两根手指头。
郅支痛得大叫,他怒不可遏,大刀向萧望舒的头上砍去。萧望舒手疾眼快,执剑一挡。
哪料金刀刚猛,一下把她手中长剑劈成两半。
萧望舒垂下发麻的手,虎口慢慢渗出鲜血。她往后退了几步,目光警惕。
这般受惊之态却惹得郅支更加兴奋。
郅支暂时忘却了断指之痛,步步紧逼欺上。他狰狞大笑,扬起大刀,道:“中原的长公主,哈哈哈,你是属于我郅支――啊!!”
剧痛迫使他的眼睛一瞬间爬满红丝。
郅支仓惶看向地上断臂,他后知后觉地想要捂住伤口,这才惊惧发现自己两肩都成了血窟窿,正滋啦滋啦往外飙血。
他倒在地上,像虫子一样不断抽搐,身下鲜血积成一滩浓稠小泊。
到这时,他才看见身后……是、是这个男人!
郅支极度恐惧地往后挪去,却依然避不开男人扬下的乌金长刀。温凉日光下,那把长刀停在他脖间,只需要微微一压……
男人俯低身子,眉宇间戾气横生。
他没说什么,只一双眼睛微微抬起,落在不远处萧望舒身上。她长发如瀑,银铠上沾着灰尘与鲜血,如同她现在的脸。
郅支颤抖着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如同一头失控暴戾的孤狼。
长刀游移,他眼一垂,含着微笑,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又轻又缓地说:“不要轻易相信中原皇帝的鬼话。因为……她只能是我的。”
第51章 吴钩
长孙蛮趴在窗上,一脸与有荣焉。
看吧,她爹就是杠杠哒。
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跟她身边这位花拳绣腿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回想起衡山那次毕兰因策划的绑架案,魏山扶连一个老媪都没打中。长孙蛮脸色越想越古怪――为什么再过几年后魏狗这厮会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誉。
“讲真,我爹这刀法练了几年了?啧啧啧,看这一手利落的手起刀落,人头直接落地呀。”
“你当菜市口刽子手啊。还手起刀落……要再给我十年功夫,我一定练得比他还好!”魏狗不屑一顾,嘲讽完一波后就把脑袋偏向别处。
长孙蛮差点气成河豚。
她一屁股撞过去,直把小郎君撞得摇摇晃晃。
魏狗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扒稳了窗棂。
“长孙蛮,我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
“啊呸!你天天装得人模狗样父慈子孝,一身花拳绣腿想吓唬谁呢!你有本事来跟你爹打一架啊!”
“……。”魏狗捏紧拳头,磨牙半天憋出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长孙蛮哼哼两声,扭过脸又去观察城外形势。
突然间,她使劲眨巴眨巴眼睛,一手薅住魏山扶的衣袖使劲摇道:“看看看看那边!!那儿……那儿是不是有人?”
黄烟铺天盖地,在原野上沸腾。短短说话间,那一道纵横白光急速奔近,烟雾被寒风吹散,渐渐露出白光的身影――白袍丹帜,其间竖立着色泽相异的旗帜,上面有林、魏、朔……
魏山扶眼前一亮。
他低声欢呼道:“是我二叔他们回来了!他们从姑衍山赶回来了!”
……
林冰羽勒马停在草头坡前。
魏骁随之一停。他往后探头看看秦骇的殿后大军,浓眉拧成疙瘩:“停啥啊。前面幽州兄弟都打起来了,咱们不上赶着吃口热乎的……”
林冰羽的眼睛始终落在城墙之上。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他来了。你想喝热汤都没戏。”
“……。”糙汉子魏骁一噎。
他循着林冰羽目光往上一瞧,终于打量出什么不对劲来。
魏骁兴奋得一拍大腿:“嘿!这不老燕嘛!他怎么亲自过来了?我还以为是薛周殷那心黑的带兵过来救咱们……等会等会,那人是谁?我……”他表情顿凝,宛如不经意间吞了一只苍蝇,“草。”
林冰羽没有再说话。
只是当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向城墙,披头散发一身银铠的萧望舒侧过脸,他不由地蓦然收紧手中缰绳。
遥遥之距,那张脸与记忆中的人不断重合。
他想,如果当年再早一日赶去并州,结果会不会不同――他不会跪倒在万军尸骸前,更不会从此不见司青衡。
司青衡的死讯传来时,他不相信,萧望舒也不相信。他们派出无数人马追寻蛛丝马迹,从最初的长孙氏结亲,埋伏并州六郡暗棋,牵连甚广到逐杀洛阳刘氏……直至成宗宾天,那封血迹斑驳的卫国公手书轰然压塌了希望,以及他们迄今为止的强自镇静。
――“幽州阵前失信,其心不臣。将士倦倦之忠,无过有功,此战实我司震督察逆党不力,累及三军。今有愧陛下,未平河山,独望陛下留心逆党,我儿青衡北定边疆,天下属臣尽忠萧室,复归盛世太平。”
这封信终结了萧望舒所有的疑心,她拥萧复即位,弹压四地诸侯。而他也几近疯魔般与萧望舒合谋尚丹阳为妻,终年镇守凉州,只为保全内忧外患的萧氏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