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弦歌道了谢意,拿了两布袋的东西离去了。
不两日,朝廷对西川的任命也到了。
顾明恒任西川旌节,无节度使名分,但持有节度使仪仗,位份与职权只比节度使略低。顾明渠任兴洲刺史,管兴洲事务、查西川部分军务。
不管怎么看,顾明恒的权势都压了顾明渠一大截。
荫封子女,是朝廷的传统。所以,顾明渠、顾明恒获封之后,朝廷对他两人的嫡子也进行例行的荫封,顾念霖为从四品的明威将军,顾念驰才十岁,也封了一个从七品的武骑尉。
顾泓文为正四品的壮武将军,顾泓礼为从四品的宜威将军,顾明恒十来岁的三个嫡幼子,也分别封了从七品、正七品的官职。
耐人寻味的是,荫封一事,两家的庶子都无份。
顾如期倒不在乎,他自小受亲娘的教导,学得一身技艺安身立命,就是做足了准备,有朝一日避开这样的嫡庶之争,他自小到大,已经把嫡庶这种事看透看淡了。
可是顾英辰、顾英岚不一样,他们内心愤愤不平。同样身为顾明恒的儿子,凭什么他们就该活得如同弃子与仆役?顾如期劝解了他们兄弟几次,他们才略略放平了心态。
顾念霖订亲,正碰上顾有崇的丧期,不好庆贺,顾家内外冷冷清清,这种红白事碰撞在一起的非常时期,叫人喜庆,也叫人低落。虽不能大为热闹,可私下的祝福是不能少的。
顾如归兄妹、顾英辰兄弟邀请了顾念霖跟阿永,一定要给他们俩好好庆祝一番,顾念霖见了阿永,见她订亲后越发超逸出群,不禁看得心神陶醉,阿永见了顾念霖,想起他的“十愿”,一下从心底烧到了脸上。几个人轮流给他们说祝辞、敬酒水、赠贺礼。
顾念霖、阿永一一收了,谢意说了不下十遍。两个人挨着坐,顾念霖什么都跟阿永分一半,大木勺子盛满了清甜羊汤水,他碗里放一半,给阿永碗里也放一半,花粥也是如此,一勺子里一人一半,到了吃甜食,还是一人一半。阿永的碗里、碟子里堆着顾念霖分过来的东西,吃也吃不完。
阿永想起娘亲那句“与你吃得来、谈得来、并肩行之人,方值得喜欢”,不禁暖然。
他二人未婚先恩爱,羡煞旁人,一顿饭下来,阿永坐着起不来了,吃太多了,不仅顾念霖,顾如归也给她加了许多菜,生怕饿到了这个未来弟媳。加上顾英辰兄弟一直敬酒,阿永第一次知道腹胀如锣是什么滋味。
酒席散去,几个人都起身去喝茶,阿永起了两次起不来,顾念霖笑得开怀,一把将她从饭桌边上捞了起来,“阿永,你今日怎么如此笨重可亲?不要紧,一会我抱你回去。”
阿永看他一眼,“你这人开始不正经。”
“对着你,我愿意不正经一点。”顾念霖扶着她,在她耳边问道,“你可看了我的信?”
阿永怕人听见,拿拳头虚打了他一下。
顾念霖见她低眉含羞,就知道她定然是读了的,顿时心花怒放。
喝了半盏茶,顾英辰说道,“我跟英岚决定投靠顾刺史。”
顾念霖与顾如期对视了一眼,问道,“投靠我父亲?”
“我们兄弟二人在那边,始终是不入亲生父亲的眼,眼看权势、地位、前途全无,还要尊严全无、底气全无、价值全无,像个庶子那样人鬼不分地过一生,我们不甘心。跟着顾刺史,或许我们能拼出一番功绩。”
第24章 河枯石已烂,身影不见离
顾念霖对于顾英辰兄弟的投靠,心里是愿意的。
他非常明白顾英岚、顾英辰的立场,他更加明白顾明恒对于这对庶子也并非完全没有一点人伦之情。
亲情有时候是一把暗处无声的利刃,杀起人来的时候,会猝不及防、声息全无地彻底灭亡。
利用顾英辰兄弟跟顾明恒之间极为有限的那么一点父子情分,四两拨千斤去对付顾明恒,那么对于他顾念霖跟父亲来说,退则至少多一点自保的胜算,进则多一点反击的把握。
“你们有心寻我父亲而来,怎么不直接去找我父亲说?”顾念霖压下了心中满腹心思,手上拿着热茶,口吻是关切的。
“我们直接去找顾刺史的话,会招来耳目,先与你说定,再由你去跟顾刺史说,此事才可能会有眉目。我们毕竟跟顾明恒还有父子血缘,投靠你们这事只能暗中进行,以后助你们行事,也只能暗中活络。”顾英辰回答。
顾念霖思索了一下,“这事情我会跟父亲说,可成与不成在父亲,不在我。你们也知道顾家的门风,不喜欢背德离道之人,你们这算是背叛自己亲生父亲,要是我父亲不喜欢你们的为人,我也帮不了你们。我能做的,是只能央求父亲绝不泄露你们这计划,免得你们在顾明恒那边更加不好过。”
顾英辰无比感激,“念霖,你能替我们兄弟俩想到这一层,我就信你一定会兜住我们的,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顾刺史能应允你与谢姑娘订亲,说明你父子不以出身取人,我们跟着你们,定然不会被亏待的。”
顾念霖痛快点头,“好,我们且以茶代酒,今晚我就跟父亲说。”
几人互相敬了茶,顾英岚神色大好,“谢姑娘,上回辞春仪式你在大街上被顾泓文、顾泓礼强行阻拦,可有受到惊吓?”
阿永看了顾念霖一眼,摇了头,“并没有,说起来还要感谢二位上次仗义出手。”
“我们兄弟出手,也起不了什么大用处,毕竟跟他们嫡庶有别,我们明面上不好跟他们闹翻。”顾英辰也开口,“倒是那个救了谢姑娘的侠客,一出手就不凡,竟能震慑住顾泓礼他们。谢姑娘跟那侠客认识?我听说,顾泓文兄弟正四处暗查此人呢。”
“那人是我有一回在兴洲城抓药时认识的,他替父抓药时银钱不够,我随手帮了他一把。辞春仪式那一晚他与我是偶遇,因为兴洲战事,他想带着父亲回京都落叶归根,跟我告别之后,他已于第二天离开兴洲了。”阿永的脑子转得飞快。
“真可惜,他那副身手,要是也能为我等所用,将大有助力。”顾英辰叹息。
阿永总算知道顾英辰兄弟为何在辞春仪式那一晚如此维护她,甚至于敢和顾泓文兄弟面对面僵持不下。
估计,顾英辰兄弟早有投奔顾念霖父子的心,才会这般维护她,去讨得顾念霖的欢心跟信任。朝廷的封诰是一次逆转,顾英辰兄弟觉得时机到来,于是快刀斩乱麻,改投了阵营。
顾念霖自小跟这几个兄弟们一起长大,他很清楚顾英辰兄弟俩缺乏大气魄,单凭他们兄弟俩,是不会想出投靠顾明渠这种事,也绝不会轻易跨出这一步的,他们背后,必定是有人指点。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咱们不妨再坦诚相见一些。我观你们投靠我父亲的想法似乎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也不同于你们以前谨慎内敛的作风,是否有人在你们背后出谋划策?”顾念霖很直白。
顾英辰兄弟对视了一下,顾英岚说,“不错,正是你的大姑父刘勋将军私下找到我们兄弟,对我们兄弟出了这主意。你方才说,担忧顾刺史会觉得我们背德离道,可顾明恒他视我们兄弟为不见,难道他就不是背德离道、不念父子亲缘吗?”
顾如期到底是仁义,“你们可想清楚,但凡跨出了一步,就回不了头,你们跟顾明恒的父子关系,再也不可能续上。”
顾英岚眼眉冷淡,“我们兄弟长这么大,与他也没有什么父子关系,他的怀抱从来只抱嫡子,他的心只在嫡子身上,我们冬日差点病死在屋里,他知道了,也只是叫人来开药,从不来探望一眼。他的嫡夫人一味说我们的坏话,他就更加厌恶了我们。”
阿永听了他们的话,想起自己初到西川时,顾明恒对她跟父亲是那样地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如今一路看来,顾明恒只是用这样的外表骗过了顾有崇,令得顾有崇对他比对顾明渠还要器重。
实则,顾明恒骨子里是个冷酷到极点的人,他只在意权势、利益,对他权势毫无帮助的人和事,半分得不到他的心。哪怕顾英辰兄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因为只是小妾所生,因为不像顾大夫人那般有强盛的娘家,以致于顾明恒对这对庶出的儿子也是几乎无甚亲近。
大事已说定,顾如期站起身来,从无虞楼二楼直棂窗的镂空剪花窗纸看向楼下,“看来,我得先走一步了。”
众人都诧异,顾念霖走过去一看,眼眉一扬,“洛姑娘?阿兄,可真巧。”
顾如归也凑过去,果然见洛泱正从一辆雍容宽大的鞍顶菱福纹华帐马车上轻巧而下,紧接着,顾如归又看见了大街上正要进无虞楼的许简。
顾念霖回身坐下,“阿兄,你定是不愿意见到洛姑娘的,就是要走,也在这稍等片刻,不然你此刻匆匆下楼离去,必会撞上她。”
顾英辰兄弟俩早听闻了洛泱当街示爱顾如期之事,此刻大为快活,都笑起来,“如期阿兄,你已十九岁了,这婚事来得也不算太晚。我们兄弟都觉得畅快,洛姑娘真是人物,狠狠给了顾泓礼一个天大的难堪。”
“你们还取笑?不独独我,你们迟捋走早也是要婚配的。”顾如期无奈坐下。
顾如归心里想着见许简,便说,“今日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我的纺织院还有图样没有画好,我先过去。”
阿永觉得顾念霖跟顾英辰他们还有正事要说,也跟着说,“如归阿姊,我陪你去。”
顾念霖的事早说完了,“我也去,顺便给母亲挑两个新衣衫的款子,她总说自己的衣衫不够好看,出门的时候很是烦恼。”
顾英辰兄弟见状,也起身,“我们也该回去了,朝廷封诰之后,顾泓文他们怕我们心生不满、怕我们有动静,已派人盯着我们,改日再聚。”
一行人只剩下顾如期在厢房之中,阿永跟着出去,见洛泱通身典雅丽美、贵气逼人,正欲进无虞楼最上等的厢房,想来她是来会贵客。
见到顾念霖跟阿永,洛泱嘴角冷笑,“真是一对妙人,看来果然相配。你的如期阿兄什么时候能给我回话?”
顾念霖不轻不重地笑着回击,“阿兄几时给洛姑娘回话,是阿兄自己的事情,我可不能代阿兄做主。洛姑娘若是等不及,自己去寻我阿兄不是更快?”
“你阿兄在哪?”洛泱闻言,连厢房也不想进去了。
顾念霖不说话,只是笑笑,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
洛泱心神领会,一言不发,从顾念霖面前穿过去了,往顾如期所在的厢房而去。
顾如归急了,“念霖,你怎好出卖阿兄?”
“我这是帮阿兄,难道阿兄要一辈子躲着她吗?早些让他二人把话都说开了,此事才能早点解决。”顾念霖句句在理。
顾如归刚要说话,看见许简一手提了一银白瓷壶的桑落酒,一手稍稍提了自己的长袍子,正面容如星、仪态稳重上楼来,见了顾如归等人,许简满眼意外,上前真诚恭敬地拱手鞠躬。抬头之时,许简多看了顾如归一眼,顾如归眼底爬上羞涩。
阿永想起来顾念霖要提拔许简一事,机会难得,只是看许简像是约了人来此,不知要不要等下一次,她看了一下顾念霖,顾念霖一看阿永,就问许简,“许武官也在此约了人?”
“本是约了两位老乡在此叙叙京都之事,可他们都临时有事,我因为在无虞楼订了好酒,不忍辜负美酒,便想一人上楼独酌,几位若不嫌弃,可共饮一杯?”
“也好,我也正有事找许武官。”顾念霖答应。
六人入一间较小的厢房坐定,顾念霖对许简说了提携一事,“许武官人品厚重,可堪重用,只是你初来西川,不好太出挑。我跟父亲商议,先向朝廷拟你一个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今后再依军功逐渐提拔,不知你意下如何?”
许简一听,感恩戴德,连行大礼,“一切照顾刺史、顾将军的示下,许简唯有竭尽所能、肝脑涂地,以求回报一二。”
顾念霖又与许简说了顾英辰兄弟的事情,许简跟顾英辰兄弟俩又相谈如故,再次敲定了一桩大事,顾念霖看天色也不早,打算回去,“这一下,真的该走了。”
顾如归看了许简带来的桑落酒,“这好酒可还没喝呢。”
顾念霖看了看顾如归,又看了看许简,许简不敢抬头,顾念霖知道顾如归的心思,笑了笑,“许武官,不可让我阿姊多喝酒,三杯足矣,还要劳烦你将我阿姊送回去才放心。”
许简行礼,“是。”
下了楼,顾英辰兄弟道别后先离去了,顾念霖送阿永上马车,阿永拨开马车窗子的珠幔,看向无虞楼上,“如期阿兄是男子,且先不说他。可如归阿姊是女子,你怎么能留她一个女子跟许武官单独喝酒?”
顾念霖一点不担心,“西川风气不比京都,在这里,女子也可跟男子一样自由出入、会客、交际。再说,如归阿姊只想跟许武官说说话,并非真的想要喝酒,你还怕她喝醉了不成?”
阿永觉得顾念霖说的也对,手一收,放下了珠幔,“那我,是白操了这份心。”
顾念霖饶有兴致,“你常跟阿姊见面,我问你,她是几时跟许武官看对眼了?”
阿永就说,“上一回,我在辞春仪式里被顾泓礼他们拦下,顾泓礼去抓了阿姊的手,阿姊差点摔了一跤,是许武官扶了阿姊一把。后来,阿姊就邀请许武官去城外的纺织院,他们无话不谈。阿姊长得像京都女子,许武官又是京都来的,我总觉得他们从相貌到性情、再到灵魂,都有几分相似相通。阿姊也对我说过,许武官肯抛却京都繁华来西川补缺戍边,这勇气跟心气就不是一般年轻男子可比的。”
“说到灵魂相似,从我到阿姊,再到阿兄,再到你,或者再到洛姑娘,我们不过都是想寻求一个跟自己灵魂相似的人而已,为此,那些不被世俗理解与接受的爱慕,都迟早会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顾念霖伸手过去,“阿永,来我怀里,好不好?”
阿永握了他的手,依靠在他怀里,顾念霖将螭龙玉佩递到她手里,“这是祖父留给我的婚约信物,是你亲手给我的。现下你我已订亲,这玉佩是我留与你的。”
阿永接过那玉佩,想起顾有崇、想起一切,笑中噙着泪光,“你祖父要是知道我与你婚事已订,不知会多欣然,可惜了,他这么好的人物。”
顾念霖贴着她的额角,抱着她温软香酥的身子,跟着感伤了一回,马车徐徐向前去,两人无声相拥着,这一刻的安宁是属于彼此的。顾念霖亲昵问道,“阿永,你怎不给我回礼呢?”
“我早知你有此一问。”阿永妍笑,将藏于袖中的联珠鹿纹锦荷包拿了出来。
这联珠鹿纹锦原是司弦歌赠与她的一方金贵料子,昭雪逃出宫时带出的,阿永连夜将它缝成了一个绣雅荷包。
那联珠鹿纹锦是深蓝如夜色的底子,上绣着一圈鸡油黄的圆珠子,珠子共二十个,蓝黄底子,本就很适宜男子佩戴在身。
一圈珠子当中,绣着与珠子同色的飞扬梅花鹿,四周绣草绿纹饰点缀,鹿与禄同音,男子以鹿加身,象征着高官厚禄,寄托了阿永对顾念霖的人生愿景。
顾念霖打开荷包,里头有一圈绾好的青丝,知道这是阿永的长发,他突然就明白了阿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