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振振君子、温温淑人
顾念霖听了冒顿单于这典故,面上赞许,“这思路可参照,可这行事万不可苟同,我若是动辄杀戮,不等我聚合起自己的力量,早就四处树敌了。士为知己者死,我赏赐给他们好处与甜头,他们必然对我忠心耿耿。”
“这行事之分寸,当然是你自己拿捏,严驯与赏赐,全看你怎么游刃有余,我不过就是偶然想到了这故事。”阿永看向那园中草木的细密叶子,又感慨,“古人有撒豆成兵一说,要是这叶子也能转瞬变成活人就好了。不然,你去哪里找那么多的勇士呢?”
顾念霖摸着她的脸蛋,笑道,“这就不劳你多为我操心了,西川地大,人亦不少,总有人肯响应我。我今晚就跟母亲商议,明早按西川婚娉的礼数,正式与你订亲,娘子。”
阿永急红了脸,小声分辨,“我还不是娘子,你莫要忘记三年丁忧之期。”
“祖父血仇,我怎敢忘记?可你迟早都是我娘子,我喜欢这么叫你。”顾念霖搂着她,“东汉的秦嘉迎娶才女徐淑之时,说道‘神启其吉,果获令攸,我之爱矣,荷天之休’,我今天大有这种感觉,感谢神灵与上苍赐予我的吉庆,让我找到了一个值得自己去爱的人。”
阿永闭上双眼,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肩膀上,呼吸着他衣衫上的冷杉香气与他身上清冽如雪松的气息,他的肩膀依然带着些许文弱与单薄,令得阿永想起了娘亲说的话,男子肩膀需可依。
不过没关系,她坚信,过得一两年,彻底历练起来的顾念霖,终将会有一个结实、温暖、有力的肩膀,成为她一生的心之所栖。
闻得顾念霖要娶一个小史官之女,全西川哗然失色。
先前顾念霖与阿永的“情史”传出,西川之人都当做是年轻男女一时之间的热血上头,顾念霖身份尊贵,顾家又怎么可能糟践他的终身大事?直到亲眼看到顾家内外挂满了订亲的红绸,人人才相信这是事实。
紧接着,顾二夫人带着阿永从佛院回来后,从贵妇人的聚会,再到百姓在市井上的高谈阔论,都在说顾念霖先天命中带劫,需一个命硬之人方能与他镇住,佛中的老僧给阿永看过之后,说阿永命中自带几分煞气,这煞气刚好是顾念霖命中劫数的克星,煞气与劫数两相抵消后,夫妻会一世恩爱、子孙满堂,道不尽的好姻缘。
人人都说顾二夫人信佛信得不正常了,竟然这般出格,一个小门户的女子怎么可能镇得住堂堂顾氏嫡长孙的劫数?要镇,也得娶上一个运数满满的世家嫡女,以强大正气去化劫才是。
可顾二夫人听不进去任何劝说,不仅利落过了纳采、问名、纳吉这些流程,且已经到了纳征这一步,按照京都那边三书六礼的规矩,遣人去别苑送聘书了。
无论是京都还是西川,凡送聘书,皆要挑选家族中品貌过人、官职在身的年轻男子,最好是顾念霖的兄长。长兄顾如期掌管西川制盐、冶炼兵器等大事,虽于博取军权、加封大业上无望,但他也是个朝廷御笔认可的正五品军器少监,由他作为提亲的函使最适合不过。
聘书在西川也叫通婚之书,顾如期听从顾明渠的吩咐,将好纸写就的聘书装在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的金丝楠木礼函之中,用金\之丝线将礼函扎束好,并在礼函之外封贴上聘书之题。那金\是在比发丝还要细的蚕丝之上,不断缠绕千百圈的金箔,织绣出来的衣物华彩非凡,以此物为礼函之束,可见顾家对谢家之诚意。
除了聘书,还有一份详细记有聘礼品类与数目、产地、喻义的礼书。
顾如期衣履全新,骑马在前,他身后带着装礼函的马车,最后面还跟着满载聘礼的五驾马车,随从甚多,皆穿喜色之服,一路慢慢穿过兴洲城的大街,引得市集轰动,百姓都跟在四周看热闹,一路跟到了别苑门外。顾如期下了马,谢信早已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两人进了屋,下人们开始卸下马车上的聘礼,每一样都需是双数,求好事成双之意。下聘礼也极为讲究,不是任意挥霍钱财即可。需西川的十种礼饼、数样干脯、几十种果仁、京都运来的山珍海味干货、各色活禽,以及聘金、婚联、礼金婚盒、饰金、龙凤烛等物。其中,送的活禽等物,暗合夫妻双飞,送的饱满果仁,暗合夫妻多子多孙,别的物品,也都各有寓意。
谢信行过大礼之后,双手接过了聘书,见上面写道,“顾家嫡长男,年已十六,未有婚媾,青松之质,沐日之辉。闻谢氏有女,性多聪慧、品义多韧,实为良配。敢以下礼,谴媒以至,求得振振君子、温温淑人之百年互济,诚请嘉命。”
聘书底下,便是顾明渠亲笔留名。
谢信取来笔墨,按礼节当场回写了答婚之书,“谢家之女,二八之龄,未有伉俪,承顾氏姻好之心,愿托贤明之所、栖安和之枝,应婚媒之谴、聘书之约,虔命敬从。”
答婚书底下,谢信同样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互相交换了通婚书与答婚书,谢信收下了礼书和所有的聘礼,下聘正式完成。
纳征之后就应该是请婚,但因为只是订亲,后面的事情就暂缓。三书之中已下了聘书和礼书,迎书只能在迎亲之时才能用上。
谢信把早已准备好的回礼交予顾如期,按礼有茶叶、果品、赠与顾念霖的新衣物、糕品、回赠金、订婚信物、答婚题联等等,谢信命阿永出来拜谢,阿永对着顾如期,拜谢了顾家一门的深厚诚意。
至此,顾念霖与阿永已是未婚夫妻。
顾如期将顾念霖亲手书写的一封信递给阿永,“这是念霖托我带来的,请收纳。从今后,我跟如归是要叫你谢姑娘呢,还是叫你弟媳呢?”
阿永想起顾念霖那句“娘子”,心有蜜意,“请大公子还是叫我谢姑娘,或叫我阿永。”
“也好,我跟如归与你一见如故,也相谈甚欢,叫你阿永,像是挚友一般,也自在些。”顾如期笑了笑,又照着规矩留下来喝了两盏茶,跟谢信父女聊了一些家常之事,带着人马返回去了。
顾如期刚刚回到顾家大门外,顾念霖、顾如归就迎上去了,顾念霖最为心急,“阿兄,事情可妥当了?”
“你还信不过我?订亲之事已妥当了,你放一万个心,你的亲笔信,我也亲手交给阿永了。”顾如期下了马,刚想叫下人驾着马车散去,便看见一神情倨傲的美貌女子骑着马、带着仆从朝这边过来。
这女子长得神采修长、明艳大气,正是西川九大家族之一洛氏嫡女洛泱,她正对着顾如期睥睨而视,传言她要与顾泓礼议亲,可后来又听说议亲之事不作数了,不知她跟顾泓礼之间发生了什么。
顾如期一看到洛泱,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第一个挡在顾念霖身前,“洛姑娘,我三弟念霖今日已与谢姑娘定亲,你与泓礼之事,可回头细细斟酌,念霖已是有妻室的人。”
洛泱在马背上,手一扬起马鞭对着顾如期,胭脂色的樱桃小嘴在她霜白色衣裳映衬下越发娇艳,她满是居高临下、冷冷不屑,“我要想找顾念霖说亲,何用等到今日?我不喜欢顾泓礼那人,顾如期,我洛泱喜欢你。如今全西川的贵族子女都在婚配,赶一波朝廷局势。你家顾念霖娶了一个毫无门第的女子,你虽说是庶子,可你不娶回一个士族嫡女,于顾家也说不过去吧?我可把话放这,我回去等你来下聘,我愿意下嫁,一月之内你若不来,我自己上门求亲。”
说罢,她不等顾如期回复,鞭子一抽,马匹飞扬,她流星般远去了。顾念霖、顾如期、顾如归三人呆若木鹅,过了好半天,顾念霖、顾如归一人扯了顾如期一边胳膊,把他直接扯回了大门内的小园处,左右合着凑趣。
“阿兄,你与洛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顾念霖先发问。
顾如归也止不住笑,“这事我竟然也不知道?阿兄,洛姑娘那神色,好似真要把你吃到她肚子里才安心。”
顾如期唯有叹气,“两年前,我带人在祁州城附近挖山开采,监工返回兴洲时遇见从祁州探亲回来的洛姑娘,当时只有她跟几名仆从上路,遇到了一些流寇,是我上前救了她。”
顾如归很是刁钻,“洛姑娘家世显赫,家族也不乏武将,若只是救命之恩,以她那种高傲的性子,怎么会惦记了你两年,又怎么会突然跳出来非你不嫁?”
顾念霖一拍顾如期,“阿兄,你与洛姑娘后来还遇见过几次?”
顾如期面色像是个青黄柿子,“差不多,一年见上五六次,可我跟她都是远远隔着,没有说过话。不是在各种宴会上,就是在庙里,或者是郊游时。她是嫡女,从不拿正眼看我,我也不屑高攀她,她当街说什么下嫁不下嫁,简直就是拿我当寻开心的玩物。”
“我堂堂顾家,岂能是她寻开心的?我看她有几分认真,不会拿她自己的终身来消遣。”顾念霖有了想法,“此事需告知父亲,让他帮阿兄你拿定个主意。”
顾如期说什么也不答应,“父亲定会考虑跟洛家的婚事,两家各取所需。只是,我不喜欢洛姑娘。念霖,你已寻到你自己喜欢的人,又何必拿我这个阿兄来打趣?没有自己喜欢的人,我便从此不娶。”
顾如归是个姑娘家,到底心细如发,“阿兄,你与洛姑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说出来我们帮你出主意。难道,你连我跟念霖也信不过?”
顾如期起初死活不肯说,后来没有办法,一五一十说了,“我发现洛姑娘出事的时候,她的袖子被流寇撕掉了一半,丝履也掉了一只,我救她的时候负了伤,连同她从山坡滚到了谷底,当时又下了大雨,我跟她在谷底的岩石洞中躲了几乎一夜的雨水。为保住她的名声,次日天不亮我就背着她爬出山谷,送她回到祁州的外祖母家去。当时我不敢多留,只进了一粥一饮,换了一衣一履,就从祁州赶回来。接下来的两年我发现,但凡我要去的地方,多半会见到洛姑娘,她像是一早探听好了我的踪迹。只是见了面,她又远远躲着我,装着完全不认识,想必她是心里看低我是个庶子,恐我拉低了她的身份。”
顾如归听着听着,笑意越发灿烂,“阿兄,你这桩婚事是十拿九稳。念霖不去告诉父亲,最迟明日父亲也会知道,这事情不用一晚上,整个兴洲都会传遍了。”
顾如期拿起兄长的语气来教训她,“如归,你还说我呢。你跟许武官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时日,不管是在你城外的纺织院,还是在兴洲大街,总常见你与他一起。我要是执意不娶洛姑娘那样的世家女子,父亲必然会把你嫁给一个世家子弟,可惜,许武官在西川毫无根基。”
顾如归一下就气恼了,一跺脚,“阿兄你胡说什么?我跟许武官只是越谈越投缘,何曾有你想的那样?”
顾如期也生气,不肯哄着顾如归,顾如归要哭,顾念霖两头分别哄着,劝了半天,兄妹俩才和好。不用一晚上的时间,只是过了一个时辰,事情已经在兴洲沸沸扬扬。顾明渠风风火火从军营回到了家中,把顾如期单独叫进屋子里问话。
顾念霖、顾如归、顾二夫人都在门外候着,奉茶给顾明渠的下人一出门,就被顾如归拉到了一边,“父亲跟阿兄说什么来着?”
下人不敢抬头,“将军对大公子说,顾二公子那边本想给洛家下聘礼的,听闻洛姑娘当街对咱们大公子示婚之后,顾二公子砸了满屋子的琉璃跟翡翠,顾大夫人跟顾太守都气得不轻。将军还问大公子,对洛姑娘可有意思。”
洛家不是一般的大族,以洛家一族在西川的人脉、土地、私人武装、财力等各方面来说,只要洛泱出嫁,等于是给了男方价值连城的利益。洛家一向老谋深算,在顾念霖、顾泓礼之间慢慢挑着人选,尤其是从顾有敬去京都到顾明渠归来这几年,洛家一直在顾念霖、顾泓礼之间举棋不定。
到了天黑的时候,就连阿永也知道了顾如期跟洛泱的事情。
在军中比试大会,阿永曾经在顾大夫人的大营帐之中见过洛泱一面,她的高傲跟清冷让阿永印象深刻。像是洛泱这种不用看人脸色的贵女,只按心意行事,能当街对顾如期表白喜欢之情,虽说闻所未闻,可倒也像洛泱能做出来的事。
想起顾念霖给自己的亲笔信还未拆封,晚间对着油灯,阿永将那洒金信笺拆阅,顾念霖将陶渊明《闲情赋》的“十愿”当做订亲之情话写给了她: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
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他愿意成为她的衣领、她的发丝、她的眉黛、她的香席、她的衣带......他愿意成为她触手可及的随身之物,常伴她从头到足、从日到夜。这些夫妻之间才会有的亲密话语,让阿永看得脸红心跳。她把信珍藏起来,忽听得窗外轻微的石头声掉落。
阿永出门径直朝别苑门外走去,四下无人,等了一会,司弦歌果然从黑暗处露出了半个身影。阿永快步过去,“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听说你订亲,我跟昭雪都为你喜悦,昭雪不善言辞,但她一直很感激你把她从宫中救出来。”司弦歌从怀里掏出永二层干净粗布包裹的东西,“这是昭雪逃出来时,从宫中带出的一点金贵的联珠鹿纹锦,她让我转赠于你,是我与她的一点心意。”
阿永过意不去,“这样珍贵的鹿纹锦,在西川值得不少金银。你与昭雪如今四处漂泊、生活不易,不如自己收着,或是把它当了去。你们的心意,我已经领下了。”
司弦歌说什么也要送,阿永无奈,只好恭敬收下,“告诉我你跟昭雪的落脚地,我想办法给你们送一点生活所需。另外,顾三少将正暗中征召能人,我已把你举荐给他,你愿不愿意帮他做一份大业?”
“我只知道,谁对我跟昭雪好,我就替谁做事。”司弦歌说了一个地名,“我跟昭雪暂时住在那里,我自己没有什么,只是昭雪极不方便。我带有五分的吐罗长相,白天不能在人前露面,只能晚上出去找一点吃食。昭雪也不敢外出,怕从前贵族家的人遇见。”
阿永回头看了看别苑,“让昭雪到我这里来吧,我不让她外出,只在院子里做做家事,好过跟着你漂泊不定、三餐难继。你也放宽心,谁也不会想到昭雪会从宫中逃出,若是被人撞见了,就说她长相相似陌奴儿,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多了去。”
司弦歌感激不尽,对着阿永就要跪下,“逃出西川那天,我对谢姑娘太过无礼......”
阿永出手把他扶起来,“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说重要的事情。昭雪容易打点,倒是你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人。我见你长发覆盖半张脸,不如你假托脸部有疤,索性以半张面具覆面,修饰双眼,这样就没人能看出你有吐罗血统。”
这主意极好,司弦歌点头答应,怕人撞见,他急切要走。阿永让他稍候,她自己避开了人,从内堂里拿了两布袋的吃粮,塞给了司弦歌,“若看到我门前的粉色玉蕊花扎上了青苍布条,表示顾三少将有意起用你,到时你可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