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衍也进退两难,“可是若不答应,顾念霖狠下心来切断了兴州的粮运,你我早晚会完。”
“母亲手上不是还有谢信吗?”
顾衍冷冰冰盯着他,“西川男人的爱情有几个能当真的?哪个男人不是以自己的野心为重?就连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了利益,不也想过要再纳妾吗?顾念霖是顾家嫡长子,他为了西川,舍弃区区谢信之女难道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母亲的意思是,不可把顾念霖逼急了?”
“他既然有心与我商量,我便给他面子跟台阶,答应善待谢信,让顾念霖送粮来兴州。只是,只准他的人马到城门外卸粮,不准他们进城。”顾衍老辣,“我与顾念霖是都不会放手西川的,所以谢信早晚会死,只是谢信眼下还有点用处。”
“还是母亲有主意,我这就叫人把谢信那老头子放下,再派几个人好生伺候他。”段旭说完离去,兄长段昭一逝,余下的好处都在他头上,他怎会不尽心尽力?
不几日,去洛家送请柬的人多了起来,至少六七家。理由五花八门,有家中老人做寿的,有孩儿满月的,也有久病初愈想庆贺的,这些大族顾衍都知道,又只是一些皮毛之事,不好拦着门不让进。于是顾衍放话让这些人进洛家做客,只是一概庆贺之事,洛家只能送礼到门外,洛家中人不能出门半步。若有违抗者即刻关押,再有反抗不从者就地格杀。洛家一一谢了客,关上门来,所有人悬浮着的一颗心都暂且安宁了几分。已与各家碰过头,只等时机翻身。
顾念霖苦恼顾衍不让运粮之人进城,此计眼看落空。
阿永也想到了疏忽之处,“先前是你我做事太简单,运送粮食进城要搜身,身上不能携带兵器。就算咱们兵马能顺利潜伏到兴州,如何再把兵器送到他们手上也是难题。眼下顾衍不让运粮的人进城门,正好给了咱们一个改进计策的机会。不如你让人假装乌纥袭击兴州,引开顾衍母子。运粮之人趁乱正面攻入,与前方军队对兴州前后夹击,也能顺势救回父亲。”
顾念霖沉重摇头,“阿永,此举冒险,万一不慎,你父亲会有不测。”
阿永止不住悲哀,“除非你立刻对顾衍双手献上自己的兵权甚至是人头,我父亲才会有一线生机,不然,无论你我怎么做,父亲始终都是命悬一线。我对不起父亲,可父亲一定会理解你我。作战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你在大事上再三拿捏不定,最后只会全盘皆输。”
顾念霖深知她该有多心痛才会说出这般话,他拥着她入怀,贴着她的脸和发鬓,“阿永,不管说了多少次,我还是要对你说,此生我绝不负你。”
第38章 年少志,莫负青春
顾念霖连夜派人去信烟州给许简,许简得知顾念霖要梁家三万私兵迂回绕着西川边界直达兴州北部,再装扮成乌纥袭击顾衍母子,心上觉得如履薄冰。但他为了顾如归,已决心跟着顾念霖,此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如何能不回应?
顾如归听闻此事后,说道,“那时候到烟州地界,看到百姓正在焚烧乌纥的尸骸,幸好我让人扒拉了几身乌纥的戎装留下来。这些时日我让百姓们反复照着那戎装细细仿造,想了解乌纥戎装的奇妙,那仿造的衣履也有几百上千件了。我还跟百姓开玩笑说,等哪天咱们的人也穿上这乌纥的军衣装成乌纥人,再打回乌纥去。不想我这想法歪打正着,今日帮了念霖大忙。”
许简对她爱意有加,“如归,我知道你想念家里。等西川平定了,我一定先带着你回顾家去。”
顾如归低下头,“你就不想什么时候带我回京都吗?”
许简一听,心中欣喜难掩,“会的,会的,你是我许家的儿媳,我定会带你去京都看一看。”
许简怕顾如归危险,留下她陪着顾二夫人,他亲自带着三万人马深夜绕着边防线出发,一路从烟州到长州,他孤身进入长州与顾念霖短暂会面之后,继续带着人马从长州一路跋涉高山地带,再曲折下山,所幸没有遇上乌纥。许简命令一千多人换上乌纥戎装,等到了天黑,见兴州城中燃放起了烟火,他立刻挥手让兵马袭击。
那烟火是曾给洛家送请柬的一户大族燃放的,今晚是户主的生辰,以此庆寿。烟火一放,不仅许简三万兵马压境,兴州城内各大族中的数千私兵都涌出,沿路汇合,先是把围困住洛家的兵马都击垮,然后这数万人加入到了许简的军队之中。顾衍母子得知三万乌纥来犯,惊惶之中带人去应敌,兴州乱成一团,运粮的队伍到了城门之外,纷纷抽出了粮食袋子里的兵器对抗兴州正面的守将。
顾衍发现所谓的三万乌纥本是虚假后,才知中了顾念霖的计谋,两面夹击之中,顾衍母子渐渐退守到军中主力地带。顾衍命人把谢信高高吊起来,喝令让顾念霖跪着挪到她跟前缴械求饶,不然,就要杀谢信泄愤。
运粮兵马冲入兴州,正是顾念霖所指挥。他一路闯入军营中遍寻谢信不见,此刻见了谢信,方清楚是顾衍把谢信事先藏匿到了隐秘之处。顾念霖见谢信被绳索越缠绕越束缚得紧,几乎要把一身骨头都勒断,差点没有气息,他立刻下马上前,被许简拦住了。
“不可,万一他们有暗箭,将军白白送命。有话,可让军中之人代传。”许简说着,叫过来一名传讯兵将。
顾念霖便让人去问顾衍,如何才能放了谢信。顾衍冷硬回话,让顾念霖放弃西川,且顾念霖母子、顾如归、阿永父女等人即刻离开西川,有生之年不得踏入西川一步。她顾衍绝不追杀。顾衍还特意发话,“这已是我作为你小姑母的仁慈,不然,我尽可杀了你。”
顾念霖悲愤得一言一语都说不出来,能否灭掉顾衍母子,今晚一战是关键。过了今晚,顾衍不会给他第二次出手的机会。可谢信是自己岳父,是阿永最爱最亲的人,他当真要舍去谢信成大业吗?
谢信痛苦至极,神色苍茫黑暗,没了人样,他用一种看着自己亲生孩儿的眼神久久看了顾念霖,对顾衍虚弱说道,“放我下来,我来劝说念霖,他必然会听我的。”
顾衍意外,“你真有把握?”
“念霖一向敬重我如亲生父亲,他又对阿永爱之已极,我说的话,他会听的。只是你要说到做到,一旦我们离开西川,你不得出尔反尔,派人追杀。”
顾衍痛快答应,“那是自然。”
谢信慢慢被放下,他站不稳,顾衍让两个人搀扶着他。顾衍不肯让谢信多踏出一步,谢信就让顾衍身边的人给顾念霖传话,“我随刘勋回兴州时,让阿永去烟州赏那绿幽红澈处,你与阿永可明白其中真意?”
顾念霖听阿永说起过柳暗花明的含义,哽咽回话道,“明白。”
“那你与阿永可懂得,熬过幽暗与残酷,才会有新生与明澈?你与阿永已足够坚强,可为父还希望你们再多一份别样的坚强。”谢信又命人传过来此话。
顾念霖听完,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放眼看去,见谢信以肘部勒着顾衍的脖子,他一个文弱老儒,哪里是顾衍的对手?此举分明是不想活了,他不想成为顾念霖和西川的累赘。
“父亲!”顾念霖要冲上前,被许简死死拦住。
段旭一刀刺中了谢信,谢信倒下动弹了几下,他想要转头看顾念霖,可最后只是轻微抬了一下头,段旭一脚踩在谢信背上,谢信惨痛一声,倒头死去。顾念霖见状,两眼滴出血来,挥手下令全军出击。
顾衍见段旭杀了谢信,勃然大怒,打了段旭一耳光,谢信一死,她拿什么牵制顾念霖?可为时已晚,谢信倒下后,顾念霖像是遍体鳞伤等着肆意复仇的狼王,没有等到天亮,顾衍母子被顾念霖诛杀殆尽。这一次的成败,离不开西川的百姓与西川大族,顾念霖重新拿回了属于顾家的一切。
兴州在清扫,西川在整顿,阿永在谢信的葬礼之上晕过去几次,顾念霖命医官寸步不离地守着阿永,不能让她有事。一切都宁静下来的时候,已过了年关,风色一日比一日暖和。阿永一直住在跟父亲长住的院落里,顾念霖要搬过去陪她,阿永不让。顾念霖让司弦歌跟昭雪日夜陪着阿永,怕她做傻事,他为了这个事情,自己也难过得煎熬无比。
顾二夫人见他这样,心里也不好受,“阿永她只是需要时日,她陪你经历了这么多西川的生死起落,现在好不容易一切尘埃落定了,她不会做傻事的,她不会对不起她父亲。”
顾念霖责怪自己,“如果当初,我能再缓一缓,或者想一想别的法子,这事情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这一切都是天命,你已做了当时最好的抉择,就不要自责了。”顾二夫人叹气落泪,“假如顾衍当时挟持的是我,我也会跟阿永的父亲一样的做法。儿啊,掌控西川的背后多得是这样无情的取舍和牺牲,你到了开春才十八岁,却有了这样的成就,你的路还长。往后你好好对待阿永,好好造福西川,就算对得起谢史官的在天之灵了。”
顾念霖听母亲的话,白天忙着西川的事情,修防线打乌纥、招募兵马、治理农桑、疏理河道。到了晚上,顾念霖就去阿永的院子。起初阿永哀痛,不想见他,顾念霖站了几夜,在院落守到天明,出了门又接着去忙西川事务。
连昭雪都看不下去了,“姑娘,这几日下了春雨,雨水可冷,顾大人就站在你门外淋雨,我给他蓑衣他也不要。我听弦歌说,顾大人几日几夜不合眼,吃不好睡不好,走路都差点栽倒,昨日还是弦歌把他背回来的。要不,姑娘还是见一见的好?”
开春的雨水夹着风霜,吹进窗户来也有冷意。阿永开了门走出去,见顾念霖站在廊檐下,半个身子淋到雨水,回廊挂着的琉璃壁灯照着他深陷的眼眶,他轻得脚步如一片纸、人如一阵风,眼神一晃,直直朝着阿永身上跌过去。阿永双手环抱着他冰冷的身子,热泪扑出来。
昭雪去了厨房给顾念霖煮暖汤,又给顾念霖送来一套司弦歌的衣衫。阿永把衣衫捧到顾念霖跟前,顾念霖不接,他冷得浑身都僵硬,只有看向她的眼睛是炙热难熄的,他红着眼带着泪意,对她的爱、愧疚、心疼都到了极致,只是隐忍不发一语。
阿永见他这般,眼泪早模糊了双眼,她放下衣衫伸手去替他解衣,“你这个傻子,父亲的事我是悲痛欲绝,可我从未恨过你。我只是想一个人躲起来疗伤,躲起来跟父亲说说话,我知道父亲他一定能听见......”她大声哭出来,又说道,“娘亲这辈子的心愿是跟父亲葬在一起,怕是也不能实现了。娘亲孤零零一个人葬在京都,父亲泉下有知,还会不会想起为娘亲所悼的那句‘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我......”
她越哭越剧烈,再说不下去了,顾念霖将她搂着不愿意放手,她薄弱的身躯贴着他半冷半暖的胸膛,泪水跟他身上的雨水混为一体。顾念霖的掌心再次变得温热的,抚上她的耳际,“我会差人去京都,我要找关山鞅ㄗ娓钢仇,也要把祖父、伯祖跟你娘亲的遗骨迁回西川。阿永,给我几年的时间,等我把乌纥都灭掉,等我把西川的防线都修筑好,等我让西川的百姓都重新过上太平日子,也等我把西川的军事做到最强、最好。那时,我会兑现我现在的诺言,会让你的父母在西川合葬的。”
阿永知道要做好这么多的事情,起码要用十年的时间,顾念霖肩负巨大重担,她不忍再给他压力。她倚靠在他怀里,贪恋他的心跳和呼吸,“你打算向朝廷请封吗?”
“我的人两日前去了朝廷,我做这西川节度使,一定要名正言顺。阿永,我真不敢想,这一路假如没有你,我会是什么样子?我与你之间,始终是好事多磨,不仅隔着各种阴谋与战火,且隔着亲人的接连亡故。我总是在想,你我都没有犯过错、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人,为什么一定要遭受这一切?”顾念霖眉宇紧蹙。
阿永听他说话都带着空洞无力,揪心起来,“先把衣衫换了,往后你再这么不爱惜自己,辜负我、辜负我父亲、也辜负你的至亲,我就不要再见你的面了。”
顾念霖把衣衫换好,阿永把暖汤端进来,他喝了两碗,人也不走了,说了一句“我实在是乏了”,倒头在阿永床上睡着。阿永见他果真是睡着了,心疼得又流了泪,点燃一盏灯火在房内,她和昭雪挤一屋子睡去了。次日醒来时,顾念霖离去了,阿永正吩咐昭雪去做羹汤,她想晌午给顾念霖送去,一回首,看见顾二夫人亲自上门来了。阿永有些意外,正要行礼,顾二夫人早哭着一把将她给抱住,又要给阿永下跪,吓得阿永魂都飞远,她跟昭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顾二夫人扶起来。
顾二夫人一边擦拭眼泪,一边说道,“阿永,我实在是无颜来见你。你父亲为了念霖、为了顾家奉献了自己的命,这让顾家承受不起。我听念霖说你过度悲伤一直不愿意见人,如今总算是愿意见念霖了虑舟,我这才急急忙忙赶来见你。阿永,你们父女为顾家做的实在是多,太多了。”
阿永跟着哭了一回,互相劝解了半天,两人才止住哭声,顾二夫人拉住阿永的手,“你与念霖早早订了亲,但从念霖父亲到你父亲,因为丁忧之期,你们的婚事一年一年推迟,这是西川的无情,也是我的病根。阿永,无论你和念霖有没有正式完婚,你都是顾家嫡长媳,你搬过去跟我一起住,让顾家好好照顾你。要不然,顾家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阿永犹豫不决,“父亲在这里生活多时,这里处处有父亲的影子,我住在这里能时刻怀念父亲。”
“只要你愿意,我把这院落整个铲平了搬到顾家再拼起来也可以。阿永,离了你,念霖他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宁。别看他现在是总管西川了,可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你一定比我懂,你与你父亲常年在京都皇帝身边,最是知道掌权者那种高高在上又孤独的滋味。念霖他是西川之主,可他也是个常人,他也渴望常人的温暖。阿永,当我求你。”顾二夫人掏心掏肺。
阿永看着父亲书架上满满的书籍,想起父亲,想起顾念霖,含泪答应了。
顾念霖见阿永搬到顾家,欣喜若狂,唯恐阿永有半点不好,嘘寒问暖,事无巨细都亲自安排。阿永见他在春寒料峭里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拿他没办法。
过得两月,洛泱弄璋,满月时顾念霖与阿永送了好大一份贺礼。
洛泱偷偷问顾二夫人,“什么时候给念霖与阿永大婚?西川的太平年月可不常有。”
顾二夫人也无奈,“阿永对谢史官的死介怀很深。我也知西川起伏不宁,可也不能逼着阿永,顺其自然吧。倒是如归跟许校尉,他们两人可以先把婚事定下来。”
顾如期正拿转鼓逗着儿子,也说道,“许校尉跟着念霖起事,功劳颇大,念霖跟我说,等朝廷的封诰一下,他就会提拔许校尉升官。”
“那么,如归也算有了一个好归宿。”顾二夫人念着阿弥陀佛。
顾二夫人年轻时不喜欢顾如期兄妹的母亲窈娘子,可也不曾为难窈娘子母子,也不曾苛待过什么。现下回想起来,她当真要感谢自己当年的那些善意,西川收回,顾如期兄妹实在是帮助了顾念霖不少。顾二夫人对顾如期兄妹俩唯有感恩戴德,视如己出。
顾念霖等了三个多月,等到了自己十八岁生辰这一天,他在军中为自己庆贺,意气风发,十八岁的少年将军,身边忠将如云,正是如日中天的好年纪。谁知,朝廷的消息恰好这时候传来,顾念霖一看那书信,顿时面无血色瘫坐下去,军中欢腾之人见此情景,也都鸦雀无声,不知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