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觉他身形佝偻了不少,再也不是映像中御马西征的勇士。
我原以为权势滔天的人不会老,他会永远呼风唤雨,然而今日回头看他,此刻昏暗的光线快要将他吞没。
我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元家,是否早已不知不觉处在风雨飘摇里?
元安缄口不言,哪怕我让她说句话,她也只是哽咽:“我不能说。”
“到底是谁?”
爹爹忽然发怒,一掌拍在桌上,茶杯震落,原本给宾客准备的茶水泼洒一地。
我扶着元安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她浑身瑟瑟发抖,哭泣不止。
我也想问究竟是谁,抬眼便瞧见爹爹身后的柱子那头,赵忡躲躲闪闪,分外关注这边的情况。
难道……
我赶紧用眼神示意赵忡过来帮忙,他满脸恐惧,指指我爹,又拼命摇头,表示自己很怕他。
但是爹爹已经让人取来鸡毛掸子,挽起袖子警告我:“元喜你让开!”
我不让,抱紧元安:“姐姐有身孕,不能挨打,要打打我,我皮糙肉厚!”
啪一下落到我身上,爹爹果然不留情面,打得比鞭子还痛。
我龇牙咧嘴,越痛越不放手,但元安忽然推开我,起身扑向桌角:“永别了!”
她撞得不轻,当场晕了过去。
阿娘在房里守着元安,我在祠堂的祖宗牌位前跪着,双手合十虔诚许愿:“列祖列宗若是有灵,请保佑元家长盛不衰,后继有人……”
似乎在我念念叨叨的话语里,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
也不知道后来赵方羡去了哪里,赵忡又去了哪里,实在没想到我和元安会栽在这两兄弟手上。
赵方羡今日听到我和爹爹的对话,怕是会将我列入永不相见的名录,今日后,我与他也许才是永别。
想来惆怅,从未如此遗憾过一个人的来去。
我起身收拾牌位,扫走香灰、摆好祭品,好以此分散心里的苦涩。
没有关紧的窗户吹来一阵风,牌位摇摇晃晃,香烛明灭不停,我正要去关窗,一张皱巴巴的纸飘进来,正好落到脚边。
纸上是栩栩如生的山水画,形状正好是去掉扇骨的扇面。
我反应过来,立马出门追去,但门外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人的影子,只听见一声高亮的呼声破空而来,瞬间打碎了家中的宁静。
“皇上皇后驾到!”
家中但凡能喘气的都来了,除了元安还昏迷着,爹爹跪在最前面,与皇上毕恭毕敬地解释她的缺席。
我低着头不敢看那老皇帝和皇后,但听皇上与爹爹笑呵呵讲:“朕就是为了元安被退婚的事来一趟。”
爹爹受宠若惊:“臣谢主隆恩!”
但他刚说完,便立刻沉默了。
我也品出不对劲,果然爹爹颤颤巍巍地问道:“难道……”
“知道是谁找朕过来的吗?”
我这才敢抬头,果见皇上望向身边的赵忡:“其他的,朕就不方便多说了,给你两个选择,一个让元安尽快消失,以免影响到忡儿以及朕的声誉,另一个……”
皇上从座里起身,走到爹爹跟前,亲手扶着他的肩膀起来:“元忠公一生辛劳,这半壁江山有你的一半功劳,不过你也到了该享福的年纪,不如就此机会解甲归田,给朕一个报答你的机会?”
爹爹肩背愈加佝偻,沉默良久,当即重新跪下:“谢主隆恩,臣元丧愿辞官回乡,与儿女共享天伦。”
皇上畅快笑起来:“好,朕这就安排你们元家迁回临安府。”
我心想这是直接将我们元家从京城连根拔起了吗?
爹爹这时候又问:“我们走可以,但是犬子元平昨日刚刚高中武状元,陛下能否应允他留在京城任职?”
“既然中武举,必是沙场良才,是随你南迁,还是西征,元忠公自己选一个。”
我闭上眼,这个答案已尘埃落定。
连赵方羡都看出来了,爹爹早已不受皇帝的待见。
皇上皇后很快就走了,赵忡跟在他们身边不时回头冲我挤眉弄眼,我都无心留意。
我心想,这结局再差,至少我们一家还在,只不过褪去权势后,回到爹爹老家从此过上门可罗雀的清净日子,爹爹还会不会习惯?
东院二楼朝南房间里,元安哭得天昏地暗,阿娘苦口婆心劝她咽下那碗药。
楼下又传来元平和爹爹的争吵。
他已经没事了,此刻与爹爹争辩自己要去找皇上,为元家争一口气。
然后又是家丁来报,去了宫里叫元乐回来,小丫头说是元安做了丢光元家脸面的事,自己宁愿死在宫里也不要回来……
我独自在西边的房间里打包行李。
一手举起沉重的瓷器,一边捞起压箱底的金条,纷纷放到适合马车运载的小箱子里。
耳边听着他们的哭声、争吵声、叹息声,纵然心痛,也只能告诉自己,大概这就是元家的命。
堆积房里的金银玉器实在太多,我收拾完最后一箱,已是天黑入夜时分,家丁搬下楼,放到院里的马车上,准备等爹爹办完手续回来就出发。
空荡荡的房间里,还有一张破烂的扇画躺在我梳妆台上。
我拿起它尽是睹物思人的情绪。
我却有隐隐预感,也许我们还会再相见,缘分才刚刚开始。
彻夜打包了两天的家当,总算盘清了我们元家到底有多少家底,我惊讶于账房先生指挥上车的几个箱子,原以为是他的行李,没想到都是账本。
还看院里进进出出数不尽的马车,都在搬运财物,载满了就到大门前的空地上列队等待出发。
这一列长队足足排到了旁边的街市,根本看不到头。
我便问他:“总共有多少?”
账房先生讲:“首先田庄十座,每年收租来的大米有五十万石,铜钱百万余贯,白银千万余两,古董字画约搬走了五个地库的量,剩下难以搬运的青铜鼎器之类,已经送去了各个本家存放,大约有十几车,另外的地契、未收欠账钉了约百来本,还没来得及记账。三小姐放心,家里攒下的老本够元家安享十代人。”
没想到光凭爹爹一人,就让我们元家攒下了富可敌国的家产。
再加之他在朝中的地位甚高,也难怪皇上要让他早日解甲归田了。
爹爹他没有察觉吗?
我想他机敏了一世,必定是察觉到了,但他怎么能接受这样的转变与落差?
清晨出发时,我到爹爹房中请他出门上车。
阿娘陪他坐在窗前,低声说着话。
晨曦透进窗棂,照出他们头上的白发。
这几天的变故,不仅催他们一夜白头,还憔悴了十几岁。
我分外心疼,也自责不已。
“爹娘,家中人与物已清空,是时候出发了。”
阿娘叹气,搀扶起爹爹慢慢走出去。
我跟在最后,关上大门前,回头望向曾经热闹的宅院,才发现不用到临安,自从那天之后,元家就已门可罗雀。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到城门,如此阵势吸引了不少人夹道围观。
我放下车帘,与元安讲道:“等离开这里,我们又可以过回以前那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元安没有反应,靠在车厢壁上,双手死死护着小腹,她终是保卫住了与赵忡的孩子,只是今日不见他来送行。
我知她难过与失落,就好比如我自己,在人群里始终没找见期待的身影……
马车此时忽然急急停住,把我和元安甩到厢头,我撩开车帘正要责备马夫,却见马车已至城门口,几列捕快堵住车队前行。
最前头有捕头厉声问道:“元平可在车队中?”
元平本就在车队最前方,立刻从马背下来,还未等他开口,一群捕快蜂拥而上,把他扣押在地。
“元平,你在武举中大肆行贿、买通考官,现已查明案情,奉令将你捉拿,家眷一并扣押,家产充公,即刻执行!”
第十章 送别至此
那捕头宣完扭头就走,元平都没来得及喊冤,就被蒙上黑布、堵住嘴,双手死死反绑住。
我冲下马车狂奔到捕快堆里,拉扯住捕头当即跪下:“一定是搞错了!我哥哥不可能贿赂考官!大人你再对一下搜捕令!一定是搞错了!”
“滚开!这是上头亲自交待的任务,元丧长子元平,前几日才高中的武状元,不就是他?”
捕头一脚踹开我,挥挥手让队伍加速离场。
我跌坐在泥地上,朝着元平离开的方向喊得撕心裂肺,很快身后起了一阵喧嚣和泥尘,回头一看,马车里的家人也被迫下车,在越来越多的捕快围追中戴上了镣铐。
我与家中女眷被分到一处牢房,阴暗的砖头隔间不光臭气熏天,脚边一堆烂稻草里,时不时还有虫鼠爬过。
元安吐过几回便浑身乏力,只得由阿娘抱着安慰,阿娘刚开口说几个字,自己也跟着哽咽起来:“没事了,我们一定会平安的……我们一定……”
她说不下去,干脆闭上眼,又开始诵念佛经。
我靠在墙角折一根枯黄的稻草来冷静思绪,这一连串的打击让我有些回不过神来。
就好像有人早就设好局等我们跳下去,一步两步三步,步步为营。
是皇上吗?像是他,又好像不是。
我思索过所有元家可能得罪的人,也没有任何明确的目标。
以前确实有些磕磕绊绊,但都不像这一次,几乎是要把我们元家全部埋葬。
到底是谁?
“元安你怎么了?你别吓娘?!”
阿娘这时候一声惊呼,我一抬头就见到元安倒在她怀里昏迷不醒,忙回头拍栏杆:“来人快来人!叫大夫!”
狱吏拎着铁链过来,不客气地甩到栏杆上:“吵什么吵!这里是大牢,不是你们家!”
我站起来急得直跺脚:“我姐姐晕过去了,要是出人命怎么办!”
“再说一遍,这里是大!牢!”
狱吏指着我,用他强硬的语气威慑。
我再度让自己冷静,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那人见我不说话,翻个白眼就要离开,我忙把头上的翡翠钗子拔下来,递出格子外:“大哥行行好帮忙叫个大夫吧,这是辛苦费,我姐姐还怀着孕,就当做个好事?”
狱吏看看钗子又看看我,冷笑一声:“就这点东西把我打发了?我可是看到,刚刚你们元家被没收的宝贝,那可是一车接着一车,看不到尽头的多啊!”
我把身上所有首饰拆下来递过去,但他就是不收,还要勒索更多。
但除了这些,身边实在没别的值钱东西了。
要是知道自己会被抄家,怎么的也要带根金条在身上。可偏偏就是不曾料到,前几日我们还是这城里的名门望族,现在莫名成了阶下囚。
至于元平在哪里?爹爹又在哪里?他们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
我暗恨自己无用,要紧关头想不出一点办法,干脆把无用的首饰扔到地上,心想不治了,就这么一起完蛋,一起上路吧。
袖子扬起又落下,一张皱巴巴的画纸飘出来,落到我跟前,是风吹来的那张扇面。
这一瞬间,仿佛离赵方羡近了一点。
我赶紧用手背擦掉眼泪,把这张画递给狱吏:“这是名家画作,宫里流出来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外边找人鉴定。”
狱吏半信半疑,还是接到手里。
不久之后有大夫来把脉,给元安扎了几针,果然好了些。
大夫交代:“这里不适合住人,最好有个好的环境给姑娘休养。”
我便又敲门喊狱吏,那人嘴角咧到耳朵边,过来时首先伸来手:“刚刚那画果然是真迹,还有吗?全都拿出来!”
“那画值很多钱,能不能给我姐姐换个好的牢房?”
他忽然大怒,呵斥道:“搞清楚这是牢房!你还真当是你自己家了,想换就换!你今天不把身上的东西都交出来,我饶不了你!”
狱吏打开门冲进来把我按倒,野蛮地撕扯我的衣服,企图搜出更多的宝物。
我惊声尖叫呼救,阿娘扑过来被推回去,根本无力救我。
差点连中衣都要被扯开的时候,有人从背后一脚,把狱吏踹开了。
我来不及观察是谁,脑袋一片空白,手忙脚乱把烂掉的衣服捂到身前,退到墙角瑟缩起来。
那狱吏从地上爬起来,冲踹他的人怒吼:“你是什么东西?敢踹老子!”
“你好好看清楚了,这是太子殿下!”
张公公尖锐的嗓门响起时,我一个激灵,总算回过神来。
一抬头,果然见到赵忡黑着脸,一脚又一脚踹那跪下不敢抬头的狱吏。
“我什么东西!现在知道了吗!”
“太子殿下饶命!小的知错了!知错了!”
狱吏抱起头倒在一边哭喊,再没有刚才那气焰。
赵忡出完气,过去从阿娘怀里接过元安,心疼地抱起她低语。
元安终于慢慢睁开眼睛,有进气没出气地动动发白的嘴唇:“殿下,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胡说什么!你没事,我来了!”
两人说着说着都哭了。
我总算松口气,望向守在门口的张公公,他佝偻着身体,询问我怎么样。
来不及回答他,我六神无主地往他身后搜寻,果然见到那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外边。
我问张公公:“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当然是那张画了,那可是三殿下的宝贝,却落在这大牢的肮脏格子里,太子殿下知道了,也陪着一起找过来,可不能让人随意毁坏了。”
张公公笑笑,问我知不知道那张画是怎么到狱吏手里的。
我指向元安:“他把元安打晕了,强抢的。”
那狱吏目瞪口呆,爬起来不停磕头求饶,但是赵忡已经红了眼,让人把他拖出去,自己持了根木棍也跟着走了。
张公公这时候捏住鼻子,喉间的声音更细了:“呦,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怎么味儿这么大啊?”
跪了满地的狱吏里,终于起身一个头儿,点头哈腰地讲:“小的这就换一个干净的!”
“可别我们一走,你们又给换回来。”
张公公说着走出牢房,亲自往里边走去,一间间挑挑拣拣:“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等他走远了,我终于有机会起来看看还站在门口那个人。
尽管衣衫有些破碎,脚上的镣铐让我走路趔趔趄趄,但我尽量维持住一个闺秀要有的形象。
我生怕这是最后一眼,让他看到的尽是落魄和狼狈。
赵方羡果然在,无言地看着刚刚的一切,脸上的神情读不出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