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见李素臻眸中狠厉愈来愈清晰,不由得畏惧地别开眼。
身后传来李素臻的警告,“若你还想过大丫鬟的好日子便记住我的话,绝对不要畏缩。”
那点欲望不断放大,眼前闪过荣王倒台后她们主仆二人所受的屈辱,小丫鬟步子不再慌乱,镇定朝席宴去。
嘈杂的弦音当中,最后一盏酒也叫人倒干,寻欢作乐的心思逐渐活络。
谢砚书独坐于群胡须花白的老臣中多少有些不合群,他搁下筷著,朝花林去。
今儿赴宫宴,自不可能带进暗卫,因而谢砚书身边只留个灵活的小厮。谢砚书扭头交代小厮几句,只身朝花林深处的阁楼。推开门,屋内空无一人,粉黄的软塌上摆对绣枕,紫檀小几旁两只矮凳。此刻,便谢砚书一人落座。
好一会儿,杜新书似笑非笑走进,刚坐下便抖开手中折子,“谢大人这段时日不好过,连连遭弹劾,啧,我都于心不忍。”
谢砚书直接打断对方的虚伪,“党派之争,我说过不参与。”
“太子除了是嫡出还有哪里比得过二皇子?和我们杜家合作,百年后谢大人叫皇子扶棺都未尝不可。”
“没兴趣。”
“你——”杜新书气结,复笑道,“买卖不成情谊在,只要谢大人不帮太子便可。”
“我只帮该帮之人。”
面对谢砚书的连连呛声,杜新书冷哼,面上也不似之前的讨好,斜眼看着坐的端正的人,“谢大人莫以为自己当真手可遮天,当年能和燕帝共治天下的宋家下场你也看见了,谢大人——”
“你怎知杜家不会是下个宋家?”谢砚书掀起眼皮,凤眸里波澜不惊。
杜新书彻底失去交好的念头,拂袖而去。
那门帘叫杜新书摔得乒乓作响,好一阵不停息。
谢砚书黙坐片刻,随手以桌畔茶盏沏杯茶。上好的云雾入手滚烫,浮沫极浅,能瞧出泡茶的丫鬟手艺不错。才要啜口,谢砚书忽顿住动作,幽幽看着叶片的翻滚。半响,他原封不动摆回茶盏,于起身际瞧见个人走进。
那人身湖蓝色长裙,墨发以支淡雅发簪固定,面上显是讶异。
“宋——”
“谢——”
话才堪堪出口,哐当的锁门声突兀响起。
宋锦安心下大惊,看仇敌般盯着谢砚书。
谢砚书淡然垂下眸子,“你以为我算计你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宋锦安回过神,以谢砚书的性子手起刀落就是,犯不着特骗她入宫。只是前刻她还在同黄大人畅谈,下刻有丫鬟说琉璃弄脏衣裙托她去寻,问过此处是寻常放置杂衣的地宋锦安才赶来。谁承想来不及多问一句便看着谢砚书。
能突然落锁,必是遭人算计。宋锦安不愿问到底是冲谁来的,她只认真寻找能推开门栓的法子。
清脆的瓷盏破碎声叫宋锦安疑惑扭身,但见谢砚书神情阴霾瞧着手中茶盏,
“茶盏壁上有药。“且触之即中。
“你中药了。”宋锦安说得肯定,几乎瞬间想分明这一切,她竟倒霉至此,阴差阳错同吃了药的谢砚书关在一处。
宋锦安急取下自己发簪,朝窗户门栓上去。不同于大门是直接从外侧锁死,难以撼动。窗柩捅破纸面能够到栓子。她知晓设计者的心思,自然动作极快,屏气凝神转动手中簪子。
此处本是歌姬台,屋内摆设皆带着几分胭脂香,窗柩上挂着的帘子也不似一般厚重的帷布,反倒是极薄的软纱,叫宋锦安因碍事撩至身后。破了洞的窗柩漏风,那几条软纱不断摇曳,恰遮盖住宋锦安的上半身。
朦朦胧胧当中,少女湖蓝色的裙摆落在洁白的石面上,腰肢不堪一握,乌发倾撒。那下下利落的熟悉撬击手法叫人头晕目眩,湖蓝的一角不断放大倒似故人来。
宋锦安正觉撬开栓子的力道不足,扭头欲暂放下芥蒂喊谢砚书来帮忙,兀的,隔着层薄纱,她的唇与一片炽热相碰。
惊愕将宋锦安击中,头重脚轻间,两人的呼吸透过那纱面交错,唇瓣拥着的白衫叫少女的口脂染上浅浅嫩粉。
本能的,宋锦安挣着手要去推开身前人。
却于稍逃离的瞬间,叫谢砚书大掌摁住后脑,他以掠夺的姿态往前探,那颤颤巍巍的白纱哗啦一下于中央裂开,仓促而无力垂落在宋锦安面上,盖住她的眼,却未挡住她的视线。她瞧见谢砚书发红的眼尾和浓烈到心惊的怀恋。愈重的呼吸压住她,叫宋锦安的唇贝轻易被谢砚书挑开,她能感受到滚烫的纱布要生生吞塞进她的喉腔。
“谢——”
那尚未出口的惊呼叫谢砚书直接淹没,恍惚之时,宋锦安只听得句,“阿锦。”
玉簪坠地,寸寸碎开,屋内横呈的杏花红的妖媚。
他于她,以种不合意的方式缠绵。时隔数载。
有种生生的荒谬叫宋锦安胸腔闷极,她不顾一切一巴掌甩在谢砚书的侧脸。清脆的声响叫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宋锦安吐出口中酸涩,话颤得厉害,“谢砚书,醒醒。”
半张烧的发烫的脸抬眸,谢砚书一把扯下剩余的白纱盖在宋锦安的眼上,失去眸子的少女姿态脆弱,像极那位魂牵梦绕的人,他手指微颤,不由分说圈住身前人,逐渐同忆中圆月重叠,破碎的理智叫嚣得厉害,要将他一劈为二。
“你是谁,到底是谁……”
早温习千百遍的记忆再次翻涌,残忍卷去谢砚书的清明,他分不清是药还是甚么,只觉某个念头在心底尖叫地要生根发芽。
“我——”
“告知我实话。”颧骨飞粉为孤鹤徒增红尘气,只道欲念深重。谢砚书头遭这般想弄清一个问题的答案。
逐渐收紧的指覆在宋锦安的唇上,在指尖即将擦去那点胭脂时,谢砚书听得身前人道,“谢大人,我只是宋五。还是说,几分相似就足以令你动情么。”
波澜不惊的声音叫谢砚书的指尖从尾部开始泛白,直至面上苍白淹过绯红。
宋锦安扯下眼前白纱,露出双极明艳的杏眸,“谢大人,你看清楚,我不是她。”
忆中圆月粉碎成灰,以失措的姿态湮灭。
谢砚书站起身,就那般沉默看着宋锦安脏乱的口脂,喉头滚动,“抱歉。”
“是药效太霸道,谢大人先将窗柩推开罢。”宋锦安沉默拢起胸口衣衫,若无其事揭过这一遭。
谢砚书机械推开窗柩,袭来的凉气叫他分明究竟中了谁的局。
“方才——”
释然
“虽谢大人轻薄于我确叫我怨恨, 然我决计不想要谢大人自主主张的补偿,一切等出去再说。”
说罢,宋锦安踮脚, 却瞧到窗柩外足有三层高。她心底一沉, 不会武,便无法从窗柩出去。此番境地下能带她走的只有谢砚书。可谢砚书中药在身,强带一人是难上加难,况且以他们俩他们俩这虚与委蛇的关系,她想不着谢砚书施以援手的道理。
原是老天不叫她躲过这一遭?
宋锦安自嘲垂眸,没有多问,早已料到谢砚书不会出手帮她。只安静看着谢砚书翻身出了窗柩, 摇晃的木摆一下下敲击着宋锦安的胸口。每一下都在叫宋锦安想得更清晰。
慢慢的,宋锦安捋平自己弄出褶皱的衣衫, 释然一笑。
果然人不寄予希望倒也不觉失落。
不再等候,宋锦安转身,寻求旁的自救法子。门扉恰与此时从外头撞开。
巨大的声响伴随斜光破进,盖住窗口外兀伸出的一支瘦削大掌,手腕微屈, 似在等人交付。而终究,那手收回, 解开才系住的带子。
玄色下沉,湖蓝朝内, 同夜幕与晨曦, 两者遥遥一错。
晏霁川慌乱踏入, 他迎上宋锦安的眼, 不带犹豫地拽住她的手,“同我走。”
“走不掉了。”宋锦安笑笑, 已听到逼近的脚步声。
晏霁川暗恼他察觉得太晚,四下瞧见宋锦安暗淡的唇色,没有多问,只眸底沉沉,含笑道,“那你愿给我个机会么?”
“甚莫?”宋锦安茫然,在触及晏霁川眼里坚定后一惊,尚未说出话,门已叫人大力踢开。
“好呀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行苟且之事!”
“这不是晏小侯爷么?”
“杀千刀的!你瞧那扯断的白纱!”
“不知廉耻……”
倒海般的摘责朝两人淹来,晏霁川凛声挡在宋锦安身前,“是我心悦宋五姑娘特约她赴会,千错万错只我的错。我晏某愿为所做负责,倘若宋五姑娘颔首,我晏家必八抬大轿娶宋五姑娘进门,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语毕,人群中晏家大嫂脸白的不像话,正妻之位?未来的侯夫人,就这般允诺出去了?她摇晃不稳,强拽着身侧交好的夫人,“那宋五是谁家姑娘,祖上如何?”
“这……这好似是个丫鬟?”
晏家大嫂两眼一翻,彻底装死。
李素臻站在外围,手心一道血痕。出错了,是谁同她撞到一块去?
“小姐,怎么办?谢大人肯定知晓了。”
李素臻深吸一口气,“怕甚么?”
“可是还有谁能保下您……”
“自然是,叫谢大人也得低头的人。”李缓缓拢紧衣衫,毫不犹豫朝外去,眸中野望亮得刺眼,粉色裙摆上的杜鹃栩栩而开。
短短几息,众人的嘴脸换个招式。既然晏小侯爷点头要这位宋五姑娘,她们何必做那棒打鸳鸯之流。况年轻辈的少男少女谁没偷偷约见过?
晏霁川未理会那些七嘴八舌的盘问,扭头看着宋锦安沉默的脸,心慌的厉害,“小五,我——”
“我们先离开罢。”宋锦安没多解释,挤开乌泱泱的人群径自离开。
崔金玲慌的肚子疼,她额头冒着冷汗,求助地望向张宁逾。岂料对方头也不敢抬,腿肚子抖得厉害。不同于崔金玲不知晓里头到底发生甚么,他亲眼见着谢砚书困在里头。
“张大人你说话呀!”崔金玲低喝。
张宁逾颤着唇,恶狠狠瞪眼崔金玲,“我说甚么!这都是你的主意!”
“不是的,分明是你——”
“证据呢?”张宁逾冷冷一笑,“是你找人骗来的宋五。”
闻言,崔金玲软瘫在地,她惘然听得老嬷嬷惊呼,“来人呀,我们夫人见红了!”
好大一场闹剧没闹到设计者的愿里去,反倒成个不伦不类的丑角。众人稀里糊涂而来,又慌慌忙忙而去。
宋锦安出宫后一路直走,踏着月色不知不觉走去天楚河。
晏霁川跟着,不声不响。
今夜天楚河为迎合上位者的心思,也挂起灯笼。寻常百姓难得松快,说说笑笑聊着遥远波斯的地皮与庄稼。
晏霁川垂下眼,“方才我那般说,便害的你同我扯上干系了。”
“不怪你,旁的解释未必能叫她们满意。”
“那你是如何想的——”
“我不是个侯夫人的料子,就不耽误晏小侯爷了。”宋锦安浅笑,半缕墨发叫风吹起,盖住她嘴角的梨涡。
晏霁川急忙追上前,“你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我想——”那话在舌尖转一转,晏霁川忍着苦涩道,“我们只是从朋友的角度来互惠。我知晓你受困于谢砚书,假意答应我,他没有理由不放你。而我,我晏家世代从军,偏我不成器,你若能在军营站稳脚,望助我。”
宋锦安微讶,“是你的真心话?”
“自然”喉头泛苦,晏霁川却咽得轻松。
宋锦安失笑,“我还当你确欢喜我。”
“我不会,我只是小五的朋友罢了。”晏霁川袖口下的手指无力松开,只觉空落落。
宋锦安不由得松口气。
晏霁川故作淡定,“你答应了?”
“我不知晓。”宋锦安干脆坐下,双足垂落,晃荡于湖面。
“甚么叫不知晓?”
“即便是假的,去开始段姻缘,叫我踌躇。”宋锦安弯腰舀起勺水,又清又凉,“我同你讲个故事罢。”
“好。”
“很久以前,有位心善的小公主,她过得太顺当,连街头遇到乞儿都会赠以棉衣的她震惊于她的府邸里竟有人会因为吃不饱而昏迷。遂那小公主决意帮一把他。小公主眼睁睁瞧着那瘦骨嶙峋的人变得出尘。那时她想,她做的是件好事,她救的是位志在高山,高风亮节的君子。可后来,小公主的国叫叛军围剿,她想只要昔日少年能替她递个消息唤来援军相助。
然,那素以救济苍生为己任的少年却冷眼看着小公主沦为战俘。小公主第一次明白,世间并非善能换善。她也明白,自己从前活着的一亩三分地叫家人粉饰得多么太平。原那少年的国同她的国隔着血海深仇。”
“后来呢?”晏霁川侧目。
宋锦安顿顿,“后来小公主一夜间长大,她承担起复国的重任。她试过将少年的落井下石与两国间的仇恨一笔勾销。天不遂人愿,那少年并不满足于此,见小公主成为皇室唯一的血脉,他将她囚禁,强迫。很长一段时间,小公主活得痛苦又压抑,可即便如此,她没有一刻放弃过活下来与逃出去的希望。然,这最后的希望也叫少年彻底毁去。”
说着,宋锦安仰头望眼天幕,眸里是茫然,“但是很奇怪,这个少年却说这是爱,他一面折磨她一面偿还她。”
“倘使真的爱,小公主从未感受到么?”晏霁川略疑惑拧眉。
在对方的等待里,宋锦安恍惚,低低道,“感受过。”元泰二年她有孕,远隔万里的谢砚书快马加鞭而来,那天她倚在贵妃榻上见谢砚书风尘仆仆,衣摆上满是泥泞。于他细看医嘱时,宋锦安头一遭问——‘谢砚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