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都是张公子做的,快尝尝。”翡翠递来筷著。
宋锦安狐疑地咬口紫米糕,软糯可口,着实不错。她这样想着便抬头对上张公子的视线,对方目光灼灼正看着自己。
“明晚天楚河有花灯看,各位妹妹不如一道?”张公子腼腆地笑笑。
翡翠立马惊呼,“好呀!我早就想去了!”
宋锦安下意识看眼张妈妈,却发现对方神情淡淡,不见有什么欣喜,那种古怪感愈重。
“宋五姑娘要一同么?”张公子忽然出声。
宋锦安收回视线,低低应声,“嗯。”
有张公子的张罗,夜晚出行的车舆须臾就拉到了百景园前。
翡翠喜不自胜地围着车舆转,“我还是头一遭坐这种。”
“若是喜欢我往后常叫。”张公子勒紧缰绳,又递给马夫两串铜板。
翡翠却连忙摇头,“太贵,还是不要破费了。”
香菱率先上了轿子,几人鱼贯而入,等张公子坐上时已然狭窄难通行。他微红着脸,挨着宋锦安坐下。
那过分近的接触叫宋锦安不自在地往旁边靠点,这细微的动作落到张公子眼里,他当即尴尬站起身,“我还是去车舆前坐着罢。”
“不必麻烦,挤挤便是。”香菱不赞成地拉住张公子,又将宋锦安往里面推。
车舆晃晃悠悠地朝前去,透过窗柩能瞧见五彩缤纷的花灯笼,一只只系在高处,宛如天下坠落的星子。点点暖橙色散落在江边,熏成橘子皮的色。
宋锦安扭头看了会花灯觉着眼睛晃得很,便朝湖面看去。
隔着黑压压的人群,她竟一眼瞧到谢家的车舆。
她唯恐自己看错,又仔细盯着那辆湖蓝大宝轿。
还真是。
宋锦安忙别过脸。
“宋五,下面能猜灯谜,快来!”翡翠兴奋地拽着宋锦安朝人群最多的地方挤。
宋锦安向来喜静,这番举动叫她苦不堪言。
两个人好不容易看清一溜的字谜,翡翠却犯起难,“宋五,这写的都是啥?”
宋锦安好笑地接过她手里的红绸,“你不认识便摘?”
“那不是……”翡翠涨红脸,半响支吾不出一个字。
“你看,天在上——”宋锦安用指头点点那谜面,话音未落便叫一道男音打断。
“是吞。”
宋锦安拧眉扭头,原是张公子不知何时也挤进来,此刻隐隐有朝她贴近的趋势。
“好厉害!”翡翠瞪圆眼睛,崇拜望着张公子,“张公子能拿到花灯么?”
“这有何难?”张公子自信地踏进帐篷内,伸手便扯下五段红绸,“两位妹妹想要什么灯?”
谁承想他红绸扯得太急,将最高处的缎子也一并扯下。张公子愣愣,随即若无其事把红绸子捏进自己掌心。
“这个是竹子。”
“这题是雨。”
……
在众人的惊叹中,张公子嘴皮碰碰,轻而易举遍解开十九道谜题。
店老板擦着冷汗,不断祈祷对方莫全部猜中。
“张公子,这最后一道是甚么?”翡翠垫着脚眼巴巴望着张公子。
张公子咽口唾沫,此刻是骑虎难下,未承想他抓着了最难的一道字谜,可众目睽睽下认输岂不是跌面子。
“行不行,不会就下去吧!”
“切,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底下传来倒喝彩声,张公子苦笑着松开红绸,却在开口前叫一只白净的手拦下。
“谜底是月。”
宋锦安面不改色提起翡翠一早看中的灯笼,冲老板颔首,“这盏花灯我拿去了。”
张公踌躇跟着宋锦安身后,说不出的落寞,他的异样叫翡翠都注意到。
“宋五姑娘,我有话同你说。”
犹豫再三,张公子定定看向宋锦安。
她颇有些头疼,在对方忐忑的眼神里猜出个七七八八,可不趁早解开叫张妈妈误会更是麻烦。
于是宋锦安示意张公子和她去望月桥底下说话。
“宋五姑娘,我心悦你,欲考中后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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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锦安没有去看他,只是目光放在摇曳的清波上,饱满的耳垂下一枚竹编吊坠不住晃悠,她撩起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杏桃般窝着的眼微微一笑,“可你并不熟悉我。”
“以后会熟悉的。”张公子忙回应,复而觉得不诚心便补一句,“我是真的心悦你。”
“是这张脸么?”宋锦安却慢悠悠坐下,灰青色的裙摆散开在石板路上。
张公子登时不知所措,“非也非也。”
“我想着,你该是说不到亲事,偏知晓张妈妈家中有五个无血缘的女子,便想上门相看,看了一圈是挑中我了?”宋锦安面不改色,似是说段不关紧要的谈资。
张公子捏紧拳头,“世人爱美何错之有?”
“倒不是这个缘故,我只是单纯对你无意。”
“既从未深交又何知无意?”
“因我本就对情爱一事避如蛇蝎。”
闻言,张公子颓然地垂下头,“宋五姑娘当真不愿给张某一个机会么?”
宋锦安拉紧披风,摆摆脑袋便径自起身朝前走。
身后急的传来道发颤的声音,“可宋五姑娘分明未有过姻缘,又何故避之不及?”
宋锦安的腿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继续向前。
夜晚的天楚河静谧胜丝缎,月色倾沉,流光溢彩。
这般适宜赏景的地方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年年都来,只是身边陪着的人边了几番。原先是宋府集体出动,后头父亲公务繁忙便不再来,再往后她也不愿来,却叫谢砚书盖得严严实实连赏了两年河灯。
忽有阵风袭来,宋锦安微缩起脑袋,抬手哈气,她稍稍抬头往桥上望时,并不真切地看着一个人。
那人青色长衫配褐色披风,墨发松懒垂至腰间。怀抱一个粉团子似的孩童。
宋锦安瞧分明了,是他。
没来由地,宋锦安默默转身用衣袖挡住脸,奈何谢允廷视线着实过人。
“宋五姐姐!”谢允廷欣喜地挥舞手臂,身旁伺候的琉璃不无诧异地抬眼看去。
这喝声叫宋锦安一时走不得,故作讶异扭头,“竟是谢大人和谢小少爷,巧的很。”
“宋五姐姐同我们一块赏灯罢,这儿的视线好。”谢允廷挣开谢砚书的怀抱。呼哧呼哧扑到桥檐冲宋锦安傻笑。
宋锦安倒吸口凉气,若非知晓谢允廷出于好意,她都疑心对方莫不是在害自己,几次三番地硬是将她推去谢砚书身侧。
“不必,我这就要回去。”宋锦安歉然笑笑,不给谢允廷挽留的机会便朝翡翠候着的方向走。
许是走的太急,宋锦安一脚踩在石板路的缝隙间,她歪着身子扑下去,摔了满手的泥。
无须回头,宋锦安也能想着桥上人的神情。
她赫然地支起身子,一时间脚腕处钻心的疼叫她只得干坐着。
“宋五姑娘?”琉璃在谢允廷的示意下快步走下桥头,搀扶着宋锦安,“我叫谢府的马车将你送回去。”
“送我去前头便可,我姊妹皆在那。”宋锦安坚定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琉璃颔首,“也可”
“宋五姐姐,许完愿再走罢。”谢允廷仰着小脸,话音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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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楚河面飞起一盏盏花灯,那连绵的橙色登时染透整片盈盈。
每年这个时节天楚河会放河灯,大大小小的灯笼拽着数不清的寄愿遥遥飞天。
宋锦安往年也许过,只是那时并未如现下这般虔诚。她屏住呼吸,不自觉望向天际。漫天的灯火落进她眼底。宋锦安灰色的长裙都染上星星点点的墨彩。
她双手合十,学着旁人的模样闭上眼。重生一事都有可能,神佛在上她自是信的。
若问有何求,那她此生愿求宋府沉冤得雪,嫂嫂平平安安,百景园顺顺当当。
心里头默念完这三个念头,宋锦安不知想到什么,手指不自觉绷紧,她神情微顿,复再次许下愿。
——她想同谢砚书不复相见。
即便这个愿望她在死前许过一次,但想必那时的菩萨并未听清,故而她再说一遍,是生生世世都不复相见。
睁开眼,宋锦安下意识望眼桥上她的愿望对象,却瞧见谢砚书也闭眼祷告。
分明从前谢砚书并不敬畏神佛,如今也有人力难达的事么?
宋锦安收回视线,正迎上琉璃许完愿满意的脸。
“宋五姑娘许了何愿望?”
“同家里人相关的。”
琉璃了然,不再多问,搀扶着宋锦安朝前走。
路上宋锦安巴不得瞬时离开谢砚书的视线,偏琉璃有心躲着回谢砚书身边伺候的活,走的是一步三歇。
“琉璃姑娘,可否走快些,家中人该着急了。”宋锦安委婉出声。
琉璃半点没有心虚,倒也加快了脚步。
远处,翡翠一见她吓得直叫唤,“宋五,你近日真是血光之灾。”
“说这些做甚么?先扶回去。”香菱怒剐翡翠眼,立马叫翡翠缩回脑袋不吭声。
边上立着的张公子未开口,袖口里的手倒是几次欲伸出来。
琉璃见宋锦安老老实实上了车舆,又有人照看才摆手离去。
她刚回到桥头,便迎上谢允廷关切的脸。
“宋五姐姐好些了么?”
琉璃先是规矩行礼,复小心翼翼窥着谢砚书的脸色说话,“好些了,已然和家人打道回府。”
得了肯定的答复,谢允廷将脖子上的兔毛围脖系紧,蹦蹦跳跳拉着谢砚书的手。
“小少爷,奴婢先带您去买糖人把!”琉璃眼瞧着谢砚书的暗卫默不作声立在桥尾,当即诱着谢允廷离开。
谢允廷一听糖人二字赶忙撒开谢砚书的手,乖巧跟着琉璃。
桥头本就叫谢家包了场子,如今谢允廷和候着的丫鬟一散开,倒是衬得谢砚书有些落寞。
那暗卫毕恭毕敬磕头单膝下跪,“大人要卑职打听的东西有着落了。”
“念。”
“宋五生母原是柳州一代,因逢荒年家中养不起闺女便将出生不足一月的宋五抛在柳州同燕京的交界处。张妈妈本名张梅,商户之女,年过十八后同家里决裂独自来京。于庆澄年间捡到宋五,便带入百景园中当半个女儿养大。如今百景园的五个女孩大抵都是这般出身。只是宋五近日有些古怪,她小半月前与人冲突磕坏了头,再次醒来记忆全无,且性情大变。从前的宋五大大咧咧不喜文书,如今宋五行为举止带有书香气。“
说罢,暗卫目露杀机,“卑职怀疑此女早已不是宋五,真正的宋五恐怕命丧黄泉。只是不知是哪方势力特培养出位和宋五外形一般无二的人接近大人,又不知所图为何。”
谢砚书宽大的衣袖随风鼓舞,他面无波澜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燕京有此能耐的人不多。”
“大人,那我们是否要直接控制住宋五?”暗卫朝脖子比划一下。
谢砚书却淡淡摆手,“戏台子搭好,不看岂非可惜。”
暗卫瞬间明了这其中的关窍。宋大小姐同谢大人的关系知之者甚少,此人能切中要害,保不齐手里还捏着有关宋大小姐的其他东西。谢大人是要引蛇出洞,以绝后患。
宋五能力不错,可惜跟错主子,如此美人只能落得个死无全尸是下场。
驱散走那些杂念,暗卫低声补充,“前些日子林家的事吐干净了,是林家二子所为,宫内杜贵妃恐怕真不知情。”
良久,他却未等到谢大人的回应,心中似有不解,他微抬眸,对上张失神的脸。
“大人?”
“你说天楚河的花灯好看么?”傍晚的声音轻飘飘,似晃悠的芦苇。
暗卫一时间不知为何会有此一问,只得硬着头皮道,“自然好看。”要不然大人何以年年都来,且一看就是一整场。
最后一只花灯也飘离开天楚河,那满目的烟色忽就黯淡下去,瞧不见身前人的神情。
暗卫在黑暗中隐约听到谢大人说退下的声音,他无声无息起身后撤。
没有旁人的服侍,谢砚书默默站了片刻,修长的手指拢起披风,一个人行至车舆前。
他挑起车帘,一眼看到里面捏着糖人笑得不亦乐乎的谢允廷。谢砚书的周身兀的就柔下来,他示意琉璃退下,撩起下摆大步跨上车。
“玩得开心么?”谢砚书抽出侧阁内干净的软帕替谢砚书擦擦黏糊糊的手掌。
谢允廷满足地点点头,伸出舌尖小小舔舔糖人,他习惯性地钻进谢砚书的臂膀内,“爹爹,方才我缠着琉璃姐姐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说想在明年替母亲新买处宅院。”说罢,他眨着眼睛,圆圆的脑袋歪着,“爹爹又许了什么愿呢?”
谢砚书替他擦发的动作微僵,复轻轻捏住软帕,目光悠远而复杂,“我许,能同你娘亲有再次的一面。”
“娘亲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所以爹爹和我都想娘亲能回家。”
“嗯。她本就是世上最好的。"
“难怪爹爹这么喜欢娘亲!”
“小满。”谢砚书无奈地接过他手里晃荡得快落下来的糖人,“小孩子少说喜不喜欢的。”
“不嘛。”谢允廷吹吹另一只手的风车,歇口气道,“反正娘亲也喜欢爹爹,不是么!”
咔嚓一下,那晶莹剔透的糖人叫人捏碎道纹,谢砚书眸里光影浮沉,默不作声。
姻缘
宋锦安一瘸一拐迈进百景园时,正看到张妈妈坐在圆桌边磕瓜子。
她扫眼宋锦安的腿,吐出瓜子皮,“宋五留下,其他人先回房。”
得了这句话,其余人立马散开。
宋锦安乖觉坐下,替张妈妈沏碗茶,“妈妈找我有甚么事?”
“方才你同靖儿应当聊了下罢。”张妈妈眼角瞥向张公子离去的方向。
宋锦安尴尬一笑,“是和张公子随意聊了聊。”
“随意?”张妈妈冷哼一声,“你瞒得了我?”
她一把推开瓜子盘,“我都是过来人了,那日你出门靖儿的眼睛便直了。我知晓他是个什么心思,自也知晓你是什么心思。”
“妈妈。”宋锦安咬着唇,她能客客气气同张公子讲话就是因着张妈妈的缘故,她不想叫人家生了嫌隙。
“你替我操心上了是不是!”张妈妈没好气弹一下她脑门,“靖儿原是有个妻子的,奈何三年无所出便叫那张家不分青红皂白地害死。现下老家那头没人家敢送女儿进去,他此番进京求学也是想在外地讨个媳妇。我留他住宿,不过给他几分脸面,但他若敢动这些心思到你头上我是决计不答应的!”
宋锦安怔怔,难怪那张公子不想着家中做主,非千里迢迢来燕京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