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不是问题,百景园的物件你可带去,谢府也可给你配个下人。”
闻言,宋锦安心中的屈辱更甚,究竟凭甚么谢砚书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安排她的住处。
她不是傻子,谢砚书所作所为透露着一股防备和监视,可她如今不过个无权无势的老百姓,竟也要叫谢砚书防贼一般。
激愤过后,宋锦安努力稳住心神,愈是和谢砚书对着干愈会引起他的狐疑,她深吸口气,字字铿锵,”那一月后,我便可以离开谢府了罢。“
“只要你是真心来教导的,自然可以。”谢砚书毫无波澜看她一眼。
宋锦安叫这一眼看得心中不安更甚,她咬紧牙关,“好。”
不过是一个月,从前两载的漫漫恨意她都能熬过来,如今这些又算的了甚么。
话已至此,宋锦安没什么好说的,快步离开室内。
暗卫从窗外翻进来,他试探道,“大人是想引蛇出洞?”
“嗯。”谢砚书接过侍卫手中的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他掩唇清咳半声,下意识伸出手。
侍卫磕磕碰碰道,“蜜饯已然吃完了。”
屋内一时间静可闻针。
侍卫求助地看向暗卫,暗卫没敢开口。这蜜饯的果子是夫人在时于后花园随手种下的,后果子多了夫人便喜欢喊白勺姑娘做成蜜饯。夫人走后第三年,果树不知何故枯死,再未结过果,谢大人也不吃旁的果子酿出的蜜饯。
“大人,我听闻南门那边新开了家蜜饯铺子,我待会去买些了,味道定然好极……”
“不必。”
谢砚书放下手,将药渣全部倒入炉内搅碎,“都退下吧。”
“是。”
齐齐的两道声音,随着门帘落下的晃荡,谢砚书摊开手掌,掌心有几道深深的嵌痕,渗出了血迹。
***
竹亭外翡翠仰着头瞧见宋锦安,心头一喜,她在这谁都不认得,来时的新鲜感一去便无聊得很,然走近发觉对方神情不对劲,她试探道,”叫人家退货了?”
“没。”宋锦安挤出个笑,拍拍翡翠的肩膀,“很顺利。”
“那你在恼甚么?”翡翠狐疑拽过宋锦安,仔细上下打量。
宋锦安深吐口气,“方才我遇着了谢大人,他想叫我暂住于谢府。”
“这是好事!”翡翠喜上眉梢,“朱雀街是燕京最贵的地皮,白白住在那亏不了。”
见宋锦安没笑,翡翠踌躇起来,“莫不是要你交月钱?还是不给工钱?”
“包吃包住,工钱还翻了十番。”
“宋五——”翡翠倒跌一步,心痛晃着宋锦安的胳膊,“要是我会画画早就巴不得一辈子领这份差事了,你在做作个甚么劲?”
宋锦安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干笑几下,“进去你就晓得难了。”
说罢,她领着翡翠三绕五绕地出了南湖。
有谢府派来的小厮帮忙,宋锦安当夜就收拾好两个包袱坐上谢府的车舆。
她掩去眼底的复杂,默不作声跟着琉璃去往临时打扫出的干净院子。
推开门,是个三厢房的地,暖炕也备齐了,院内还载有几株夹竹桃,只是因时节不对未开放。
“宋五,这块靠近小少爷的韵苑,且宽敞明亮,你若是缺个伴改明儿我叫银珠来陪你。”琉璃笑着替她打起帘子,入目的床榻皆是梨花木,这放眼燕京也是阔绰。
“不必了,我也就住个把月。”宋锦安摇摇头,将手里包袱搁在圆桌上,拿指尖拭拭被褥,都是洁新的,半点灰也没有。
琉璃便也礼貌点点头,叮嘱她安心歇息。
本以为换了个床榻,宋锦安怎地也得捱到深夜才能睡,却不料她才合眼便沉沉睡去。
直至夜里窗柩外晃悠的灯火打在她眼皮上,宋锦安方撑着手肘立起。
外头竟不知何时飘起雨,且下了极大的雷。那狰狞的光亮劈开夜幕,伴随催山倒的气势和声响。
宋锦安觉着吓人,她披件软袍,站在门外仔细望了望,但见一群丫鬟簇拥着两位府医朝韵苑去。
莫不是谢允廷出了甚么事?
这个念头一升起来,又是道电闪雷鸣,为首的丫鬟忙低喝道,“再快些,银珠,你且扶着府医莫叫他脚滑跌倒。”
宋锦安眼瞅着韵苑的灯一盏盏亮起,不少下人进进出出。她转身折回屋内,从包袱里又翻出床被褥往身上压着。
左右谢家的事同她没干系,况且有府医在她一个半生不熟的教导师傅操什么心。
这样想着,宋锦安睡得安稳。
翌日下床洗漱时,宋锦安才想到昨夜的事。
也不知谢允廷到底病没病,犹豫片刻,宋锦安还是拿了只凝神的药,想着带去。
韵苑口站着位侍卫,宋锦安眼熟,一下认出这是谢砚书身边的。当下,宋锦安不愿再往里迈。她还是低估谢砚书的爱护之情,竟连早朝都不去守着谢允廷。
琉璃提着食盒走近,“宋五小姐来了,今儿谢小少爷有些不适,授课推迟到午后罢。"
“那我便先回去了。“
“等等,宋五姑娘既然来了不如随我进去看看小少爷,小少爷昨日还念叨要去院子里找你玩。”琉璃亲热地拉住宋锦安。
宋锦安有些不解,这位谢小少爷莫不是平日没见过甚么人,竟能对她喜欢至此。满打满算,他们不过相处过半月,且每日所谈都是画画。
“怎么,宋五姑娘有事?”琉璃疑惑看着半响没迈腿的宋锦安。
宋锦安顺着话走,“是,我想起屋内炉子忘记灭了,得回去关上。”
名分
“我当甚么事呢,银珠刚去你屋内想看看有没有需要添置的。若有炉子烧着她自会替你关,不必担忧,随我进来罢。”琉璃不由分说拽着宋锦安朝里去。
她倒也不是真觉着宋五非去不可,只是谢大人歇在里面她一个人对上发憷。叫宋五在身后顶着,她好歹能壮壮胆。
宋锦安头皮发麻地进了屋内,说甚么也不肯朝内室再进一步,领着东西柱子似立在门外。
琉璃遗憾叹口气,小心翼翼推开个门缝。
里头正对门的暖玉床榻上卧着个小粉团子,是睡得沉沉的谢允廷。床榻边还趴着位小歇的谢砚书。
也不知谢砚书昨夜熬到何时才合眼,此刻眼下一片乌青,眉头紧锁,半尺晨光盖在他下颌上。
琉璃轻手轻脚将门扉合上,缓口气,还好未醒。
“走罢,还睡着呢。”琉璃露出笑意,轻快拉着宋锦安朝外去。
宋锦安从进来便是干站了片刻,里头的情况一概未见,现下又叫琉璃匆匆拉走。她失笑,“我怎地觉着琉璃姐姐方才想拉我去挡枪呢?”
骤然叫宋锦安戳破小心思,琉璃尴尬摆摆手,压低声音,“这怨不得我,你可知昨夜谢大人那脸沉的,和墨似的。”
“昨夜你们受责罚了?”宋锦安挑眉。
“那倒不是,虽谢大人瞧着唬人,实则懒得找下人麻烦,不然宅院何至总是乱糟糟的,所以说府上还是有个管事的女主人才行。老人说也就四年前谢大人发狠整治次宅院——”琉璃慌忙住了嘴,眼神飘忽不定,急急换个话头,“昨日不是打雷么?小少爷怕,当下就发热不退。谢大人听着那雷声就匆匆赶来,守着小少爷一夜,现下累极才歇过去。”
宋锦安本是抬手去推门的,故而未看到琉璃面上的神情,下意识随口一问,“四年前怎了?”
语落,宋锦安觉着身后有些安静,狐疑扭头一看。
琉璃却已然换上凝重的神情拉着宋锦安出去,“有些话不能在这问。”说着,她小心巡视四周,确保没有行人藏于暗处才开口,“我只同你说一次。”
她悠悠道,“这还是白芍在时我偶然问到的。四年前夫人意外去世,谢大人不吃不喝数日,原就受了伤的身子扛不住彻底倒下,于鬼门关前转悠了两个月。足足两个月,谢大人的伤势才有些起色。他能勉强睁开眼下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招道士弄甚么起死回生。中间闹成何样我不得而知,白芍姐姐说起此段往事也不欲多提。后谢大人情绪稳定下来,说夫人离世同下人玩忽职守有关,那次清算砍了至少十余位侍卫的脑袋。“
说道这,琉璃犹犹豫豫凑近宋锦安的耳朵,微不可查吐出句,“我再同你说个秘闻,那谢大人是抱着夫人牌位成的亲。”
一阵惘然和怨恨钻进宋锦安的心里,她只觉眼前晃得厉害,袖口下的手攥紧再攥紧。
原来,那个无情无义的谢砚书也有粒朱砂痣。
既如此,她困在谢府的两载又算甚么?
她品不出谢砚书的深情,她只觉得恶心与荒谬。在他为另一个人歇斯底里时,她依旧是他身侧的侍人,可见他的痴心不过如此。
“宋五姑娘好像并不触动?”琉璃诧异看着宋锦安的反应,对方非但没有哀叹,反而是冷淡中夹着点讥讽。这几乎叫琉璃疑心自己看错。
宋锦安垂眸,“我只是觉着,若真情深,为何不在谢夫人生前给她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又何必大摇大摆娶陈姑娘入门。她们三个,不,或许更多……她们这些人叫谢砚书蒙着眼耍的团团转,最后谢砚书却还能博得个深情的名号,委实不公。
“若是夫人不愿呢?“琉璃拧起眉,显然意外于宋锦安的言论。
宋锦安唇角讥讽,“我不知有哪位女子不希望她心爱之人能堂堂正正迎她过门。”
“或许其中有苦衷也说不准。”琉璃咬着唇,气势显然弱下去。
“甚么苦衷,难不成那位谢夫人是不能抛头露面的罪人死囚么?”
说罢,宋锦安猛然愣住。
罪人……
谢夫人是不是罪人她不晓得,但她宋锦安曾是,是一旦离开教坊司便会叫官差捉拿的罪人。
没来由的,宋锦安想张口问些甚么。然,她目光触及到韵苑精致的屋檐便失去了说话的念头。
她在想甚么,谢允廷是夫人的孩子,是四月九日的生辰,这和宋家大小姐有何干系。谢砚书视宋府为仇敌,留给她的不过冰天雪地里冷冰冰的一句‘不配太医’,他爱慕任何人都不可能是宋家女。
宋锦安暗笑自己当真是愈活愈过去,“晚些若谢小公子身子爽快了我再来。“
告退罢,她提着来时的木奁往旁院走去。
行至院门,宋锦安便瞧见抱着两床有些发潮被褥走出的银珠。
“我见着两床被褥昨夜都叫雨汽打潮了,所幸给你换去,你且瞧瞧新的被褥暖不暖和。”
“多谢银珠姑娘。”宋锦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分明她是来谢府做工的,侍女们却一个个忙前忙后。
“同我客气甚么?”银珠笑一声,抱着东西出门。
宋锦安将窗柩推开,铺上张宣纸坐在软塌边写写画画。
屋内香炉的白雾断断续续,不一会儿烧干见底。宋锦安翻开老木柜下的香料盒,里面放着的都是偏烈的香,她不喜这味道,想着去问问琉璃还有没有旁的香料。
许是赶上用午膳的时辰,宋锦安远远看着三三两两的婢子提着食盒朝韵苑去。
“你怎地来了?”琉璃放下手里的筷著,望向宋锦安。
她浅笑声,递上包着碎银子的荷包,“想看看姐姐这有没有香料。”
“原是为了这事,你且等会,我去找。”
闻言,宋锦安待在原地等琉璃归来。却瞧见门外由远及近的三个人。
为首的是位华服姑娘,烫金烟紫色裙衫配天蓝色披帛,满头的点翠熠熠生辉。后半步一左一右立着两位粉色衣衫的婢子。
宋锦安侧身退让,等那三人走进她才认出竟是柳暮烟。
柳暮烟笑着主动同宋锦安问道,“你是那日的画师,我记得。”
说罢,她立在门口光是同宋锦安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就是不进屋。
宋锦安瞧明白了,原柳暮烟面上信步游庭的,内里却怵谢砚书,故而不敢私入谢允廷的屋。
果不其然,柳暮烟说了几句神情间有些不耐,余光扫视着周围,触及琉璃的身影方才笑盈盈掩唇轻笑,“你这画师果真有趣,一会儿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教小少爷。”
宋锦安但笑不语,心里暗想怎这些人总爱拿她扯旗。
“柳小姐怎来了?”拿着盒香料的琉璃诧异看着柳暮烟,随即行了个规矩的礼。
柳暮烟身边的婢子赶忙亲昵地扶住琉璃,“琉璃姐姐别客气,我们家小姐记得谢小少爷喜欢她之前送的枣糕,故而又做了些。”
“那请进,小少爷刚醒。”
得了琉璃的话,柳暮烟面上一喜,亲拎着食盒朝内去。
宋锦安接过香料,有些犹豫还去不去授课,毕竟来了客人。
“愣着做甚么?柳小姐只坐一会儿,你进去授课便是。”
见状,宋锦安提着裙摆进去,左右她在柳暮烟满月时还见过人家,七弯八拐也能算得上她个沾不上血缘的小姨。
屋内谢允廷穿得厚实,细软的发束成双团,他对柳暮烟的态度算不上亲昵但也欢迎。
“允廷,这个枣糕你瞧瞧有没有上次好吃?我新加了些芝麻。”柳暮烟特意挑出最软的一块小心递到谢允廷跟前。
红褐色的面团上缀着颗颗饱满的枣仁,还撒有细小的芝麻碎,瞧着是诱人得紧。
谢允廷还没吭声,琉璃先歉意地冲柳暮烟道,“我们家少爷不爱吃芝麻。”
“我并不知晓……”柳暮烟端着盘子的手一时间放也不是伸也不是,心底懊恼得很。谢砚书将谢允廷保护得严严实实,她打探许久也就知道对方体弱多病不吃河鲜,旁的细节她便是如何也问不到。谁承想,她特选的芝麻便犯了人家忌口。
琉璃有心替她解围,笑着打趣,“柳小姐好心,小少爷心里是欢喜的,不过小少爷不吃的话不如将枣糕分食下去,叫我等也尝尝柳小姐的手艺。”
“是,大家一起尝尝罢,我自个瞎做的。”柳暮烟轻呼口气,重新挂上得体的笑意,招呼立在旁侧伺候的婢子都上前拿。
忽的,柳暮烟扭头见宋锦安未动作,脱口而出,“宋五姑娘也来罢。”
“多谢柳小姐好意,我也是不吃芝麻的。”宋锦安怕对方疑心,便细细解释,“我自幼便吃不来芝麻的味。”
柳暮烟也没为难她,伸手自己也捏块枣糕,就着茶水下肚,顺口打开话匣子,“还真是怪,我从前以为芝麻该是人人都能吃得,结果遇着了三个都不肯吃芝麻的。”
“哪三位?”谢允廷好奇地仰起头。
“自然是你们两位,还有位是——”
意图
柳暮烟没来由的住嘴,眸子轻闪几下,低低道,“从前宴会上见到的姑娘,不太记得名讳了。”
宋锦安似有所感地看向柳暮烟,对方已接着喝茶的功夫换了话头。明明毫无根据,然宋锦安觉着那个人说的是她,宋家的宋锦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