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下来,递筷子给他:“都是些口味偏甜的菜,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竹隐喜欢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顾修远给秋云使个眼色,秋云会意退出赏翠轩。
他给薛竹隐夹了一片蜜藕,又给她夹一个鸡腿,还嫌不够,恨不得把所有的菜都夹到她碗里。
薛竹隐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她护住自己的碗,无奈道:“我不怎么饿,你吃你的吧。”
顾修远蹬鼻子上脸,兴致勃勃地说:“那你给我夹。”
薛竹隐:……
吃个饭非要搞这么麻烦吗?夹个菜还互相夹来夹去的?腻腻歪歪,不成体统!
“哪那么多事儿,自己管自己。”薛竹隐把自己盛满菜的碗推回去,自己夹一口菜,不咸不淡地回一句。
顾修远放下筷子,赌气道:“那我不吃了,饿死我算了。”
薛竹隐不理他,继续自己吃自己的,顾修远眼巴巴看着她,像一条看着肉骨头的哈巴狗。
最后还是她败下阵来,薛竹隐叹一口气,认命地给他夹菜:“想吃什么?”
“竹隐给我夹什么我就吃什么。”顾修远说道,顺便把薛竹隐推过来的碗又推回去。
薛竹隐一样都给他夹了点,两人对坐,唯有咀嚼声。
顾修远的右臂受伤了,他乖乖地用左手握着调羹夹菜,大口吃饭,嚼得很香。他要是提出让竹隐喂他,竹隐能把他从这屋子里赶出去。
吃完饭,秋云进来收拾,薛竹隐说道:“我一会还要整理昨日记录下来的民情。”
此话已有逐客之意,顾修远却似浑然不觉,点点头:“你写吧。”
“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见顾修远没有领会,她直接了当地说。
顾修远捂了捂太阳穴,眼中有央求之意:“万筠堂人太多了,那歌舞班子实在吵得我头疼。”
薛竹隐不理解:“你可以让她们回去啊。”
“那……万筠堂待着太冷了,赏翠轩坐北朝南,温暖宜居,适合养伤。”顾修远环顾四周,继续死皮赖脸地编理由。
薛竹隐起身:“是我考虑不周,那咱们换一下,我去万筠堂吧。”
顾修远拉住她的手,捂着心口:“我都要死了,你就不能在这照顾我吗?”
她觉得好笑:“你白天不是还说你不会死吗?”
“那我现在感觉要死了。”
薛竹隐乐不可支,重新坐下:“如果你真的感觉你要死了,能不能在死前做件善事,告诉我苏泠烟在哪。”
“等你死了,我给你写墓志铭,还可以给你作传,保证你在青史上留名。对了,你爹,你祖父,我也会一并写进去,让你们定国公府发扬光大,万世流芳。”
顾修远:?
她继续补充:“如果你很在意你无后这件事的话,我去旁支为你过继一个男孩,培养他成人,振兴定国公府。”
顾修远手指轻敲桌面,提醒她:“我死了的话你要为我守孝三年。”
大齐礼法,妻子需为去世的丈夫守孝三年,方可谋改嫁一事。
薛竹隐本就赋身闲职,她需要尽快回到御史台,耽搁不起。要是真的为顾修远守孝三年,她的仕途从此也就到头了。
她认真想了想,说道:“那你再做件善事,给我一封放妻书,这样我就不用为你守孝了。”
“放妻书你就别想了,你不如求我活着。”顾修远咬了咬后槽牙,皮笑肉不笑。
“求你活着。”薛竹隐从善如流。
顾修远得到满意的答复,在桌边大爷似的闲坐,看薛竹隐誊抄昨日记录下的文稿。
薛竹隐滕录文稿的时候,背挺得尤直,宽大的袖子下露出一截皓腕,悬腕提写,笔下的字婉若游龙,风骨天成。
她眼睫低垂,目光随笔尖游走,沉浸在纸上的世界里,专注认真。
顾修远歪头看她,看得入了迷,见砚里的墨快干了,索性拿起墨来替她研磨,磨到墨汁都要溢出砚池了,方才满意地停下手。
薛竹隐闻他举动,淡淡瞥他一眼,又继续做自己的事。
第32章 四更合一
顾修远觉得无聊, 见灯烛不够明亮,用剪刀挑一挑灯芯,让烛光更明亮些, 烛火跳动,发出细微的“嘭嘭”声, 爆出一朵烛花。
他左看右看, 灯盏离竹隐还是太远了些,烛光晦暗,怕她伤眼,他托起灯盏,小心地挪到竹隐近处,又嫌烛火炽热, 恐灼伤了她, 又挪到竹隐的远处。
竹隐抬眼看他:“麻烦让让,你挡住我的光了。”
顾修远“噢”了一声,小心地挪开步子,回到位置上坐下。
见桌子上摆了洗净的水果,他拈了一颗葡萄, 剥好递到薛竹隐的嘴边:“竹隐伏案辛苦了,吃点葡萄吧。”
薛竹隐偏头躲开,葡萄汁滴到一旁的白纸上, 她皱了皱眉, 忙用帕子打湿了轻擦干净。
她叹口气说道:“你要是很闲,我去万筠堂找点书给你看。”
顾修远看着被帕子浸湿未干的白纸, 有点心虚:“好, 我正想看书,有劳竹隐。”
万筠堂内, 人早已散尽,薛竹隐在书架前挑了几本兵书,想着顾修远也许爱看,尽管这些书看起来都很新,上面摆的满满当当的都是她从薛府带过来的书。
清风入户,书案上的书目随风翻页,她这才发现案上有一本打开的《军资要纪》,薛竹隐一并把这本书收起,准备给顾修远带过去。
《军资要纪》的底下压了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薛竹隐以为是顾修远看书时作的批注,随手拿起打开。
是一副已经废弃的书稿,上书“琅嬛福地”四字,纸张发黄,字迹陈旧。
仔细辨认这字迹,笔道纵横,清新飘逸,只是笔力不够,略显稚嫩,有点像……她以前的字?
薛竹隐想起来了,承乾元年,也就是六年前,文思堂要重建书阁,陈如寄先生给这书阁赐了“琅嬛福地”的名儿。
她那时候跟着陈先生练字已有五年,陈先生便把题写匾额的活儿丢给了她,她那是第一次写匾额,颇为用心,先在纸上练了数道,才敢下笔。
现在她手上的这副字,应当就是她之前丢弃的废稿,只是怎么会在顾修远手上?
她有些疑惑,顺手将这书稿收起,给顾修远一并带过去。
回到赏翠轩,顾修远正百无聊赖,见到她,高兴得坐得直直的。
薛竹隐把那一摞书递给他,抖开那副陈旧的书稿,迟疑地问:“这是我以前的写的书稿,怎么会在你那?”
顾修远看了一眼,淡道:“原来是你的字,我偶然在市场上见人在卖,私心觉得这字不错,就花十文钱买下来了。”
她那时候的字写得也算是小有名气,渐渐的也有人来求字,文思堂的下人便起了个心眼,偷偷收了她的废稿拿出去卖,这她是有所耳闻的。
只是十文……薛竹隐顿了顿,她以前的字那么不值钱的吗?
她又看了看,确实写得不怎么样,深一笔浅一笔的,字的结构也不匀称,墨蘸得太饱满,像一团墨云堆在一块似的。
薛竹隐越看越觉得丑,想要把它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眼不见为净。
顾修远看她动作,慌忙要来抢,不小心扯到了右臂上的伤口,薛竹隐忙扶他坐下,检查伤口。
所幸伤口没有流血,薛竹隐皱眉道:“这字看得我心烦意乱,还留着它做什么?”
顾修远不许:“那是我买的,我……我要留着临摹练字用的!你不许撕了。”
薛竹隐:“你想学写字?这上头的字笔力太弱,等你伤好了,我给你写一副字,你照着临,我给你指点指点。”
顾修远把那张泛黄的纸重新叠好,夹进书里,拿起墨就开始磨:“那你现在就写,我的手马上就好了。”
墨汁在砚里漫开,顾修远低头瞧着砚台上的山水,心里在盘算让她给自己写什么好。
有了,他抬头,眼里有笑意:“不如你就帮我写……”
“好了。”薛竹隐一手按纸,一手提笔,弯腰默了一段,挥笔立就,风流蕴藉,意态宛然。
……那首柳相公作的《定风波》,他把话咽回去,兴致盎然地贴过去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顾修远嘴角抽动,语气颓然:“你就不能写点好听的吗?”
他读的书虽然不多,这些老掉牙的酸腐文字,他在上学的时候就能背得滚瓜浪熟。
“圣人之言,这还不好?”薛竹隐怪道,“你别看这些都是小儿学的,其实内蕴丰富非常,随便一句话单拎出来都可做一篇文章,你可知今年省试礼部出的策论即为《治民之至善论》?”
“你读得书太少,先把这段话背熟,仔细琢磨其中的意思,正好趁着受伤这段时间,修身养性,正心诚意,好好养养你的性子。”
“等你养好伤回去了,我保证大家都对你刮目相看!”
顾修远微微笑:“夫人真是煞费苦心。”
“不必谢我,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望你孺子可教,早日成材,届时我这个先生也可借此扬名。”薛竹隐拍拍他肩。
顾修远分过她的纸笔,笔头无意识地点在额头,仔细端详那字,又看看她,低头在纸上一笔一划临摹。
薛竹隐拦他:“不是右臂还受了伤?等好些再写字也不迟。”
“不妨事,”顾修远下意识遮住他刚刚写过的宣纸,抬头看她,一脸警惕,“你做你自己的事,我写好了拿给你看看。”
她只当是顾修远字丑不想被她瞧见,见他写得专注,她点点头,接着写刚刚没写完的札子。
烛光暧暧,两人对坐,静默无言,清茶热气袅袅,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如蚕食桑叶,间随着薛竹隐的翻页声。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顾修远就站起来:“我写好了,你看看。”
薛竹隐正写得认真,乍然被打断,有点不满。她瞥一眼过去,顾修远还虚虚地将宣纸合上,故作神秘。
“写得这么快?你是不是没好好琢磨?”薛竹隐想当然地问他。
“绝对是用心写的。”
她犹豫半分,低头看看札子,还差最后几笔,提笔蘸墨,头也未抬:“你先放那吧,我一会看。”
没有听到动静,薛竹隐抬头看,顾修远仍站在原地,眼神里满是期待,她皱眉:“先放那吧,我这会忙着呢。”
“噢。”顾修远兴致缺缺,将宣纸折好,轻手轻脚放在她眼前,“时辰不早了,我先去沐浴。”
烛火明灭,薛竹隐落下最后一笔,重重地吐出胸口郁结的浊气,她吹了吹札子上的墨痕,又从书案上找出另外几副札子。
这都是之前写好弹劾秦江但没递上去的札子,秦江买通林泉宫的仆从意欲陷害她;秦江安插的远房亲戚在文澜殿窃书;秦江为修家祠冢园强占民田,放任家奴伤人。
她看着这几封压在手里许久的札子,有些踌躇。
她现在已经不是言官了,要递札子只能从三司一级一级地递上去,还不到皇上的手里就会被拦下来。
就算到皇帝手里,秦江眼下正是帮助皇帝敛财修太清宫的好帮手,她摸不准皇上要是看到这些会是什么态度。
这些证据和把柄,只能用一次,如果不能一击即中,不过就是一堆废纸。
在大桥村看到定国公之墓时冒出的那个想法,现在又浮现在她的心头,如果皇上能够亲眼看到秦江背着他的所作所为,他一定会有触动。
只是她已经惹怒皇上,她真的还要再去冒这个险吗?
她是不是该藏拙,该韬光养晦,该按兵蛰伏?
正出神想着,门吱呀一声,她抬眼望去,顾修远沐浴回来,轻轻把门阖上。
“现在时辰不早了,你该早点回去歇着好好养伤才是。”薛竹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今天花了太多时间在顾修远身上,什么都没做成。
“根据我受伤的经历来看,我睡觉喜欢乱动,容易碰到伤口,所以得找个人整宿守着我,提防我半夜死了。”顾修远理所当然在她身边坐下,眼神恳切。
薛竹隐皱眉:“不许妄言!”
“再说了,万一我半夜有个头痛脑热,伤口发炎,或是想喝水起夜,你不是也能搭把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