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远这一举乖张恣肆,薛竹隐异常沉默地没有训他,她瞥到眼前的月亮,果然高处景致也别样,月亮似乎就在她眼前,又大又圆。
然而高处不胜寒,她站定缓了缓,转身就走。
她身后响起顾修远的声音:“你不想知道宁州马纲的事情?”
薛竹隐脚步顿住,转回身来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顾修远叹口气:“除了正事,你再不会和我说话了是不是?”
薛竹隐不耐:“有话快说。”
顾修远说道:“宁州马纲里被偷换和少上报的马,被宁州太守卖到昌吉寨里,圈养在寨中,昌吉寨蓄马,恐要生事。”
薛竹隐:“此事事关重大,林穆言主管兵部,你可与他说了?昌吉寨本就势大,若不加以约束,以后恐成祸患。”
“没有,”顾修远无所谓地说道,“马纲是他的事情又不是我的,他现在忙着结交朝中官员,根本管不过来兵部,我和他早无联系,为什么还要管这件事?”
薛竹隐瞪他一眼:“你是朝廷命官,朝廷的事就是你的事,怎可袖手旁观!你不和他说,我去写札子上奏这件事。”
想到要写札子,她迫不及待地拂袖转身。
顾修远拉住她的袖子,语气软和下来:“其实将你带来到此处,是这段日子一直以来心有不甘,想问你一件事情。”
“何事?”
顾修远手指在栏杆上轻敲,又转过身来倚在栏杆上,张了张嘴,眼神慌乱,像是在努力地措辞。
薛竹隐负手,蹙眉看他,等他开口。
好半晌,顾修远才慢慢地说道:
“我……我旧时在文思堂有一好友,他那时候顽劣不堪,学业也不大好,但却屡屡得到你的照拂。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他被同窗嘲笑,是你站出来义正辞严地驳斥他们;有一次你见他饿着肚子没吃午饭,还好心地分了他两块玫瑰酥;你还把他的课本要过去,为他详尽地作注解……我这次回京城,他嘱咐我好好谢你,顺便让我问一声,你当年……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第67章
“有这回事?”薛竹隐眼神疑惑, “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叫……赵云翔。”顾修远别开眼神,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远方。
薛竹隐更加疑惑,她不记得文思堂还有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也正常,她记住的人拢共就那么几个。
少时课业繁重, 除了跟着老师学经史外, 还要学习如何处理吏事,为将来入仕做准备。这两样对她来说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事情,都不足挂怀。
不过她记得,陈先生为培养她和林穆言的襟怀,总是让他们多关心学堂里的同窗, 若真有这回事, 大约是从这儿来的。
她垂眸想了想,说道:“我在文思堂的时候,陈先生常叮嘱我要关心后进生。若你这位好友得了我的照拂,那大约是出自陈先生的授意。至于我,不过是按他的话照做, 并没什么别的意思。他若是想谢,该谢陈先生才是。”
她想起刚刚他犹豫措辞的样子,疑惑地问:“不过他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甘心?”
顾修远眼神黯淡下去, 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一副极力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他珍而重之, 藏在心里时时回味的事情,于她来说, 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
这也难怪薛竹隐一直对自己冷脸,她一直喜欢的,就是像林穆言梁楚那样文质彬彬谦和端方的君子,怎么会喜欢他这样放肆不羁的人呢?
他少不更事,竟将她一时的照拂误解为是喜欢,以至于沾沾自喜,在心上记了那么多年。
薛竹隐看他神情恍惚,忍不住问一句:“顾修远?”
顾修远回过神来,叹一口气:“薛竹隐,有时候我真想同你大吵一架。”
“可是我不能,你本来好好地当着你的侍御史,本来好好地喜欢着别人,是我非要娶你,你一点错也没有。”
薛竹隐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立时反驳:“我喜欢谁了?你休要胡言乱语!”
顾修远揉了揉眉心,颓丧地坐在栏杆上,不愿意看她:“夜已深了,我们……就这样吧。你早点回去歇息。”
“我有事,梁楚被贬出京,是不是你动的手脚?”薛竹隐脸色冷肃,严厉地问他。
顾修远若无其事地撇清关系:“他自己做事不干不净,与我有何干系?”
薛竹隐冷冷地看着他:“梁楚同我说,他乃是被他的下属勾陷,而他的下属正巧还上了一笔积欠已久的债务,正巧还在丰乐楼找了一位相好。”
“就算是我做的又如何?他对你心思不纯,我如何能容忍别人惦记我的妻?”顾修远蓦地从栏杆上跳下来,隐隐有怒色。
薛竹隐皱眉:“他就算对我心思不纯,那也不是你勾陷他把他赶出京都的缘由。你可知道,梁楚很珍惜在工部的这份差事,他奉命修建京都义仓,画出的图样,能省下五分之一的材料;设计的架构,比别人的都要牢固,他是一位好的工匠,也是一位好的官员,大齐需要这样的人!”
“你再看看你,你贵为步军司都指挥使,你在做什么?顾修远,别再利用你的权势去玩弄可怜无辜的人,不过如台上的末角,徒惹人发笑生厌罢了。”
顾修远被她的话激怒,抓着她的肩头,逼得她步步后退:“你话里话外都在维护他,那我呢?就算我做错了,我不值得你为我偏心半分吗?”
薛竹隐腰被迫抵着栏杆,她毫不示弱,语气冷峻:“你做错了事,还要寻求他人的偏袒?你在战场上无往不胜就是靠你这张刀枪不入的脸吗?我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若两日内梁楚的冤屈没有被洗清,那我就上札子给朝廷,你好自为之!”
“好好!”顾修远气得发笑,咬牙切齿,“我和你成亲快半年,你就只有一句好自为之!那你去写札子,我等着!”
说罢,他放开她,连阶梯也懒得下去,径直朝来时的方向飞身过去,身影消失在竹林里。
自那之后,顾修远再没出现在顾府里。
到第三日早晨,顾叔终于按捺不住,在薛竹隐出府的路上拦住她,焦急地问道:“公子已经两日不在府里,他的马也被骑走了,夫人可有他的消息?”
薛竹隐的心沉到湖底,面上神色仍是一派淡然:“他去哪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顾叔被她呛得莫名其妙,他真是想不明白,顾修远消失两日了,薛竹隐竟然一点也不关心。
薛竹隐关心的是,她等了两日,没有等到顾修远为梁楚澄清的动作,看来他是铁了心地要陷害梁楚。
她自认为给顾修远两日的时间已经是对他的偏袒,可他似乎无意领这份情。
既然如此,薛竹隐也不再退让,吩咐秋云顺着梁楚的下属去查,并不难查出是谁给他的银子,但只追到丰乐楼的主事何定身上,至于顾修远与丰乐楼的关系,甚为密切,曼娘的口风很紧,她查不到证据。
但这也足够证明梁楚是无辜的,薛竹隐拟了一封札子,将梁楚贪污一事的原委仔仔细细地呈交上去,过了半月,大理寺作出决判,梁楚实乃无罪,官复原职。
*
御史台外,薛竹隐刚出御史台,便瞧见等在马车边的梁楚。
薛竹隐蹙眉,看他如看一个陌生人:“那日的事我不追究已是对你宽容,我没想到你还敢来见我。”
老周低头给马梳毛,暗暗支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
梁楚神色一赧,轻摇扇子的手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笑道:“薛某那日饮多了酒,有些唐突,还请薛侍御宽宥。如今我诚心改正,还望薛侍御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我与薛侍御趣味相投,在京都又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实在不想失去薛侍御这个好友。”
他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薛竹隐皱起眉头,神情严肃:“若下次再犯,我定不会再与你往来。”
什么再犯?再犯什么?老周听得一头雾水,他成日里跟着大人,竟不知他们话里的弯弯绕绕。
“我一定谨记,不会再犯。”梁楚放下心来,又挂上如沐春风的笑,温声说道,“我还没谢过薛侍御帮我查清此事,不想薛侍御的本事如此大。”
“此事也是因我而起,帮你解决是我份内之事,不用谢了。”薛竹隐勉强地笑道。
况且此事她也没有办得彻底,明知是顾修远搞得鬼,那主事不过是他手底下的喽啰,可她却没办法让真正的幕后黑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梁楚收起扇子,诚恳地看着她:“薛侍御愿意给我几分薄面去丰乐楼坐坐吗?”
“别去丰乐楼了,去和乐楼吧。”薛竹隐想了想,京都各酒楼错综复杂,“我们就找个热闹的茶楼说话吧。”
茶楼与酒楼不同,台上没有柔曼靡丽的歌舞,一身道袍的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史,敷演一段玄武门之变。
薛竹隐要了一壶茶,两碟子点心,拣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梁楚看向台上的说书先生若有所思,他抬头望望四周,压低了声音,凑到薛竹隐身前问道:“薛侍御最近可有听到风声……”
他的话还没说完,老周一溜烟地跑进茶楼,嗓门大得像是在叫喊:“大人,出大事了!”
薛竹隐看一眼周围,好在茶楼本就喧闹,无人在意老周的话,她责备地看老周一眼:“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老周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附在薛竹隐耳边:“太子詹事领着一大群人来了顾府,说是要找姑爷,姑爷没在府上,又要找大人您,说是有要紧事要商量!”
薛竹隐看一眼梁楚,匆忙起身:“失陪。”
老周的声音太大,梁楚也跟着起身:“我也一起去吧,万一有用得上梁某的地方呢!”
回到顾府,堂上一群人闹哄哄的,太子詹事在门前焦急地踱步,见到她的身影,忙迎上来:“薛侍御可知顾指挥使在何处?”
薛竹隐摇摇头:“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来了这么多人,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太子詹事把她和梁楚拉进屋,关上大门,确定门外没有人在偷听后,方才开口说道:“太子失踪了!近日陛下疾病加重,来企饿群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看更多万结文太子在床前陪侍汤药。昨晚陛下召宰相郭解和副宰相林良一同进宫,没想到那郭解狼子野心,派人埋伏在宫道上将太子劫走。陛下身边的宦官传信给我,郭解要矫诏传位于四皇子,等陛下驾崩就把圣旨放出来!”
薛竹隐皱眉:“太子身边没有人护卫吗?怎么这么轻易就被劫走了?”
太子詹事急得抹额上的汗:“这我也不知,郭解应该是早有准备,瞒着太子把陛下身边的人买通了。”
“所以你来是想找顾修远带兵支援太子?顾修远只掌管步军司五万禁兵,你为何不去找枢密使调动天下兵权?”
“枢密使找过了,”太子詹事面露难色,“还找了马军司,殿前司,甚至京都城的金吾卫也找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薛竹隐明白了,他们全都找过了,但都没用,所以他们宁愿等她回来也赖在顾府不走。
顾修远大概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但顾修远会不会也投向郭解,薛竹隐也没有把握,毕竟她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过顾修远了。
“薛侍御,你和太子情谊深重,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落难。若四皇子登帝位,太子的命恐怕不保啊!”
薛竹隐的心沉了沉,若是四皇子即位,那大权一定会落在郭解手里,她不能看着大齐在郭解的手里江河日下,林穆言虽然私德有亏,但他是做皇帝的最佳人选。
她冷静下来,分析道:“郭解如果真想传位于四皇子,那他应该在宫中直接把太子杀死才是,可他还留着太子的命,说明他也不是完全信任四皇子,留着太子的命以作备选。我们还有时间,只要能找到太子,再……”
现在京都大半的兵权都落在郭解手里,即便找到太子,顾修远只有五万兵力,能不能攻入宫里还是个问题,就算打进去了,陛下还活着,或是四皇子已经通过矫诏即位,那太子都将背上篡位的罪名。
“顾御史,”薛竹隐唤道。
御史大夫顾祖德忙不迭从人群里出来,“在在在。”
“你拟一份札子,就说陛下现在身体不好,劝谏陛下安心养病,令太子继续监国,让其他人一起联名上奏,在南华门前集体高呼,记住,动静一定要大,引起百姓的注意。你再编几条歌谣,在民间散布出去,就说太子继位乃是天意所授。”
“梁楚,你是从太学出来的,在太学颇有威望,我想请你帮忙,去太学让太学生在民间发起游行,令太子即位变成众望所归。”
“至于别的,就看顾修远了。”
第68章
上次她来到大桥村的时候, 原野上还是一片庄稼的新绿,道旁开满不知名的野花,白鹭翩翩地飞过田野。
如今已是盛夏, 田野里的庄稼早被收割,山林满眼深绿, 蝉声不知疲倦地响着。
薛竹隐驰马在田间小道上, 眼见再转过前面那座小桥就快到顾家祖屋,她高高扬起马鞭,加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