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穆言看着江南西路转运使递上来的折子,微微皱了眉,语气还是温和的:“昌吉寨依靠罗春便想和大齐对抗,未免以卵击石。”
薛竹隐站在殿下说道:“宁州是大齐马纲重要来源,也是南疆军事重镇,易守难攻,朝廷不可小瞧。陈先生亦从高州来信,说宁州战乱,他已赶到高州,同高州太守一起剿灭叛贼,希望朝廷派兵支援。”
林穆言点点头,说道:“朕派高积云去解决得了,再派广南东路,广南西路,江南西路三路人马支援。”
薛竹隐行礼说道:“臣请命担任御史监军,与高积云一同前往岭南。”
林穆言诧异:“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劳你去?朕刚把你调到礼部,要你改善科举。”
薛竹隐摇摇头:“我从未离开京都,这几年又忙于变法,现在一切都稳定下来,礼部尚书可以独挡一面,比我还熟悉此事。我想去京外看看,顺便去高州看看陈先生。”
林穆言从堆成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来看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薛竹隐心里一惊,难不成林穆言已经知道了苏泠烟在岭南的事情吗?
她谨慎地反诘:“陛下难道知道什么?”
林穆言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笑道:“算了,你去吧,去了可不要后悔。”
他递给薛竹隐一封诏书:“这封诏书你替我带到,到了高州再打开看。再有就是,你去看看陈先生,他既然对社稷关心得很,把他劝回朝廷里来。”
薛竹隐接过诏书:“谢过陛下。”
既然是要她带到岭南去的诏书,又不让她打开看,真是奇怪得很。
薛竹隐的心沉了沉,难不成真与苏泠烟有关?都过了三年,林穆言还是未纳后宫,可见还没有对苏泠烟死心。
出发之日,高积云在南城门与她会和,他们两骑快马先行,其他人随后赶上。
他现在已经做到殿前司都指挥使,与薛竹隐同一品级,他见了薛竹隐还是恭敬行礼:“见过嫂……薛尚书。”
薛竹隐握住缰绳的手一顿,都三年了,高积云像是故意似的,每次见她都是这般称呼。
他是怕忘了还有顾修远这个大哥,要通过时时口误称她为嫂嫂来提醒自己么?
薛竹隐将一份诏书递过去,别开眼问道:“你替我看看这诏书是什么?”
林穆言说她不能打开看,但没说不能让别人打开看啊。
高积云接过诏书,辨了辨,说道:“是一封威远大将军的诏书,但上面没有写名字。”
他兴奋起来:“是不是陛下为我准备的?我这次收复了宁州,便可被封为威远大将军!这可是顾大哥之前拒绝了的封号!”
薛竹隐的心颤了颤,装作不经意问道:“他拒绝了?为何?”
高积云想了想,回忆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时军中有消息说先皇要封他为威远大将军,结果等他回京进了趟宫,才得一个五品的官职,我们当时都为他屈死了,他还很高兴的样子。”
薛竹隐强笑敷衍道:“或许是别有所求吧。”
*
快马走了半个月,他们终于到了高州。
正值暑热天气,到高州驿舍又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太阳炙烤着大地,阳光刺眼,道旁的草木都被晒蔫了。
薛竹隐一到驿舍,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吩咐人备水沐浴,要洗洗一身的尘土和汗味。
她用澡豆细细地洗过一遍身上,没有穿官服,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文士袍。
高积云中了暑热,头疼得很,吃过饭便在房间睡过去了。
薛竹隐没有惊动他,一个人牵着马出了门。
陈先生来信说他现在带着家人学生寄居在高州官衙,她要去拜访陈先生,顺便一起吃晚饭。
在太阳下骑了小半个时辰的马,薛竹隐下马时,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隐隐跳动,头痛得很。
她通报过守门的小厮,快步走进官衙。
官衙后署布置得颇为雅致,处处绿荫环绕,流水淙淙,与官衙外水汽都要被蒸干的世界相比别有洞天。
她绕过爬满藤萝的假山,便看到水边的亭子里陈先生的身影,薛竹隐心情昂扬起来,加快步子。
陈先生瘦了许多,人也见老,眼眶深深凹下去,目光却仍炯炯有神,正坐在堂上和高州太守何亮聊天。
何亮早听说过薛竹隐的名声,他虽与陈先生一般年长,见她来了,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薛竹隐在亭子前的台阶上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学生薛竹隐,见过陈先生。”
陈先生仰头大笑:“你们二位都起来罢,成天弄这些虚礼拘着自己。”
何亮笑了笑,从地上起来,薛竹隐也起身,站到陈先生身后,小心地给他们倒茶。
陈先生端起茶喝了一口,冲薛竹隐笑道:“几年不见,竹隐沉稳了许多,不过还是板着张脸,还是得多笑笑。”
薛竹隐被他逗得低头笑了笑:“老师惯会取笑我。”
一番寒暄,薛竹隐左右望了望,问陈如寄:“先生,泠烟去哪儿了?”
陈先生说道:“我没告诉小烟儿,就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她同陈迈和我的学生一块去军营了,一会就回来,正好一块吃晚饭。”
一盏茶的工夫后,假山门洞里穿出三个身影,苏泠烟一身黄色的衣裳,蹦蹦跳跳地朝亭子这边走来,身后还远远跟着两个略高的身影。
薛竹隐站在陈先生身后,向假山那边望去,目光迎着三个身影。
日光炙热晃眼,她目力又不大好,看得有些吃力。
苏泠烟最先看到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把,惊喜道:“竹隐姐姐!”
她个子长了一些,皮肤还是白得像霜雪一样,脸上的活泼同三年前判若两人,嘴角的梨涡里盛满笑意。
还在远处向这边走来的一个身影却顿了顿,遥遥向亭子里望去。
薛竹隐欣慰地看着小姑娘,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苏泠烟转过身去,跳起来向后面的两个身影招手:“你们看谁来了!”
第75章
苏泠烟给两位长辈行过礼, 走到薛竹隐旁边,亲昵地拉起她的手,笑问道:“好久不见竹隐姐姐, 姐姐这几年过得如何?”
陈先生捋了捋胡子,得意地说道:“这几年竹隐踏实做了许多事, 处处都是她的颂声, 都夸你定的法子总是为百姓着想,不愧是我的学生!”
薛竹隐忙着看苏泠烟,没注意到朝这边走来的两个身影只剩下一个。
陈迈大大咧咧地一步迈过阶梯跨入亭子,忽地又跳起来去挨檐枋,见自己的手碰到,心满意足地往亭子里边走。
陈先生微哂:“没规没矩的, 还不拜见何太守, 见过你竹隐姐姐。”
陈迈闻言撇了撇嘴,给何亮作了个揖,说道:“见过何太守。”
又给薛竹隐作个揖,乖乖说道:“见过竹隐姐。”
薛竹隐点了点头,陈迈与他哥哥长得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过陈迈身上青葱的少年气很浓,他与三年前相比似乎黑了许多。
她寒暄道:“我没记错的话,小迈今年是……二十?可考科举了?”
不等陈迈回答, 陈如寄苦笑道:“这孩子从小就不爱读书, 来岭南之后天天往人家做烟花爆竹的作坊里跑,索性去当了学徒。”
薛竹隐微讶, 她比陈迈要年长三岁, 与陈迈交集不多,只知道陈迈不大爱读书, 但他可是陈先生的孩子,再不爱读书能差到哪去?
没想到直接去当了烟花作坊的学徒。
陈迈梗着脖子回答:“做烟花爆竹怎么啦?顾大哥还说我做的爆竹改进改进可以当火药用。”
苏泠烟怕他和陈先生又吵起来,拉一拉陈迈的袖子,问道:“顾大哥去哪啦?”
陈迈答道:“顾大哥说他身上脏,要去换身衣裳。”
他指着亭子外远远走来的一个人影:“喏,那不就是,还换了过年时做的那身衣裳!”
薛竹隐的目光随众人一起望向亭子外,她看得不大真切,只能看到一个身量颀长,穿着一身竹叶青的身影,那应该就是陈先生在岭南收的学生。
陈先生呵呵笑起来:“过年时含香说要给他做身衣裳,这孩子死活不要,说平日里也穿不了这么好的衣裳,别浪费钱。今日有生客一来,修远这孩子倒拘谨地把过年的新衣穿上了。”
“含香”是师母的闺名,薛竹隐本来在随众人一起发笑,不明白泠烟何以突然俏皮地冲自己眨眨眼。
陡然听到“修远”二字,她的心上像被雷劈了一记似的,猛地如梦初醒,灵台清明。
顾大哥……修远这孩子……
那人影越走越近,在薛竹隐的视野里越发清晰起来,她甚至能看清那人高高束起的马尾,那人锋利的轮廓,那人的瘦劲窄腰……
太阳穴突突地跳,头脑愈发沉重,水上云风浩渺,吹散夏日暑热,不妨碍薛竹隐觉得自己的暑热之症又加重了。
就是说,趁顾修远还没有认出她之前,以暑热的借口离开这里,还来得及吗?
她初来乍到,还不习惯岭南的湿热,此刻中暑,简直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眼看着那人影越来越近,薛竹隐狠下心短暂抛弃自己的诚实美德,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扶着苏泠烟,虚着声音说道:“我好像中了暑气,想先回去歇一歇。”
陈迈转过头来,眼里露出惊喜:“正好!让顾大哥给你看看!他昨日才研制出来更加廉价易得的祛暑药方!”
何亮赶紧阻止:“我去请郎中来给薛大人看看,薛大人身子金贵,又是女子之身,不可随意对待。”
薛竹隐也忙不迭说道:“不必了不必了。”
陈迈不听他们的,扶薛竹隐在美人靠上坐下,朝顾修远挥了挥手:“顾大哥!竹隐姐中暑啦!你快来给她看看!”
原本想走又被陈迈按在美人靠上的薛竹隐:……
顾修远原本慢腾腾的,听到这话,一路小跑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迈入亭子内,在薛竹隐坐着的美人靠前半蹲下。
薛竹隐额角的碎发被他跑步带起的风吹动,这个距离她还能闻到顾修远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
她敛了眉目,克制自己不去看他。
陈迈提醒她:“竹隐姐,你把手腕伸出来给顾大哥把把啊!”
薛竹隐反应过来,面色一窘,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顾修远一脸紧张地去观察薛竹隐的脸,她眉目低垂,犹如仕女图中的静女,顾修远的心动了动,认真观察,她的脸被太阳晒得微微有些发红起皮,耳尖也是红的。
他放下心来,还好,有些微的晒伤,但不严重。
他不敢多看,挪开自己的目光。
朝他伸出的一截皓腕温如白玉,掩藏在宽袖之下,他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轻轻搭上她的脉搏,凝神细听脉象。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自己的皮肤上,薛竹隐觉得那块皮肤越发生热,正在往外冒汗。
他问道:“头痛吗?”
薛竹隐点了点头。
又问:“出的汗多不多?”
薛竹隐摇头:“微汗。”
顾修远松开她的手腕,说道:“暑气侵身,但不严重,不用喝药了,那药苦的很。师母熬了冰镇的雪泡豆儿水,一会给你盛一碗解解暑。”
薛竹隐仍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多谢。”
陈迈得意地笑道:“我就说顾大哥能治吧!顾大哥什么都会!”
陈如寄介绍道:“竹隐,这便是我在岭南收的学生顾修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你们曾在文思堂共学。”
又向顾修远介绍薛竹隐:“修远,这便是薛竹隐,你不是常去街头的告示栏看官府发的新法公告吗?那都是出自竹隐的手笔。”
薛竹隐心头一滞,当初她这婚成得不情不愿,觉得耽误了自己的前途,不好意思在信里给陈先生说这件事。
顾修远大约也是成得不情不愿,也没和陈先生说他们曾经成婚的事情。
顾修远站起身来,转头向陈先生说道,语气轻松:“我知道薛大人,新任的礼部尚书,风头无两,前途无量。不过我在文思堂籍籍无名,薛大人应该不记得我了。”
薛竹隐站起身来,向顾修远作揖,语气淡然:“的确不记得,见过顾兄。”
苏泠烟在一旁看得疑惑,着急地说:“可是……”
顾修远和薛竹隐同时看向苏泠烟,苏泠烟及时噤声。
陈先生看薛竹隐不大热情的样子,恐顾修远误会,替她解释道:“竹隐这孩子老成,你别看她板着张脸,以为她对你不善,她只是性子孤直,实则面冷心热。”
顾修远笑道:“我怎敢误会尚书大人,就算误会了有什么要紧,我一介草民,尚书大人也不必在意我的感受。”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阴阳怪气,连陈迈都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说道:“顾大哥,你是不是看不惯那些当官的搜刮民脂民膏?不过竹隐姐是个好官,她绝不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