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竹隐揉了揉太阳穴,艰难出声:“我还是觉得我的暑热有些严重,要不我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改日再过来拜访先生。”
陈先生连忙拦她:“含香在厨房里备菜了,这几个孩子成日待在军营,好不容易回来,难得人聚这么齐,你要是实在不适,要不去小烟儿房里歇一歇?”
苏泠烟也附和道:“姐姐别走了吧,我扶你去我房间休息。”
薛竹隐觉得自己没法再在这继续待下去了,又不好拂了老师的面子,只好勉强向苏泠烟说道:“有劳。”
苏泠烟领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给她倒了杯茶。
她在桌子边坐下,饮一口茶,打量这个房间。这间房有些小,仅有一张床,一个斗柜,一张桌子,连梳妆台都没有,也没有博古架,没有书架。桌子上摆了一个土瓷瓶,插着快要凋谢的木槿花。
不过房间开了一扇朝南的窗子,屋子里显得格外明亮。
苏泠烟在桌子边坐下,说道:“陈迈和顾大哥就住在隔壁。”
薛竹隐放下茶杯,纠正她:“小迈大你一岁,按道理你该喊他哥哥才是。”
苏泠烟脸一红,小声地说道:“他哪里有当哥哥的样子。”
薛竹隐并未反驳她,只是坚持道:“不管小迈如何,礼节不可偏废。”
几声“笃笃”扣门声响起,苏泠烟起身开门,见门外站着顾修远,他手上还端了两碗雪泡豆儿水。
他抬了抬左手这碗,说道:“这碗给你。”
又冲屋里扬了扬下巴,表情有些不自在,抬了抬右手那碗:“这碗给她。”
苏泠烟刚想开口,顾修远把瓷碗往她手里一塞,转身走了。
她把雪泡豆儿水端到桌上,挪一碗到薛竹隐眼前,转身去关门:“姐姐,你喝一碗罢,解解暑气。”
薛竹隐感激地说道:“谢谢泠烟。”
苏泠烟关门回来,坐在桌子边,用调羹搅了搅剩下那碗,舀一勺送入口中,蓦地皱起眉头:“这也太甜了,顾大哥怎么放那么多糖?”
薛竹隐又舀了一勺喂入口中,奇怪地说道:“不甜啊,没什么味道,只有绿豆的清香。”
苏泠烟反应过来,她在把雪泡豆儿水放到桌上的时候,把那两碗放反了,所以齁甜齁甜的这一碗,本是给竹隐姐姐的,难怪顾大哥要刻意区分两碗。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问薛竹隐道:“姐姐,你是不是很爱吃甜啊?”
薛竹隐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倒也没有很爱,只是口味会偏甜一些。”
苏泠烟想到在京都的时候,他们分明已经成婚了,顾大哥还帮着竹隐姐姐来救自己。后来顾大哥又来了岭南,她问顾大哥,顾大哥也只是含含糊糊的,只说竹隐姐姐托他来岭南照顾陈先生。
刚刚他们在亭子边,还装出一副不认识的模样。
苏泠烟悄悄地问薛竹隐:“姐姐,你和顾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你们不是成婚了吗?为何刚刚要装作不认识呢?”
第76章
薛竹隐被她问得噎住, 她其实并没有想装作不认识,但顾修远那么说了,她再戳穿他, 说自己曾和他成过亲又和离了,再引得众人问起来, 薛竹隐单是想想就觉得难堪。
她甚至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林穆言, 只说是性情不合,潜意识里她也不太想去面对众人的议论。
大约顾修远也觉得尴尬,干脆选择装作不认识。
她试探性地问道:“顾修远没有同你说?”
苏泠烟摇摇头:“没有,他三年前来岭南时,只同我说你担心陈先生在岭南的生活,要他来照顾陈先生。”
“他是这样说的?”
苏泠烟点点头。
这话提醒了薛竹隐, 她方才见到顾修远时脑子一片空白, 只想着眼神避让,却没有思索为何顾修远没有去西北,而是来了岭南。
毕竟在京都的时候,顾修远早就听她说陈先生被贬岭南,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
她脑子里跳出京都月下的对话, 顾修远问她为何要在文思堂对一个同窗那么好,她说是受陈先生之托。
当时顾修远眼里的光熄了,恍惚失神, 喃喃自语, 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
薛竹隐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难不成那同窗是顾修远, 他听自己说是受陈先生的叮嘱, 不远万里前来岭南要照顾陈先生报答他当年的关心?
“姐姐?”苏泠烟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提醒她。
薛竹隐回过神来, 斟酌着开口:“我把你当妹妹看,你又知道我与顾修远的前事,我不想瞒你。”
她藏在袖下的双手不安地在桌上交叠,轻轻敲着桌面,似在思索如何开口。
良久,她才简短地说道:“我与顾修远性情不合,已经和离了。”
苏泠烟大惊,好半天才说:“难怪……可惜了,顾大哥那样好的一个人……”
虽然薛竹隐能够预见她的反应,但她吃惊的表情还是让自己颇不自在。
薛竹隐面上发窘,心底发虚,苏泠烟那样吃惊,让她觉得,好像是因为自己在这桩婚姻里犯了多大的错,才惹得顾修远要与她和离。
她不自在地别开眼,低头看着手背上的青筋脉络,极力镇定地说道:“不过你不必担心,这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早就过去了。顾修远现在跟着陈先生,之后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我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影响正事和大家的相处。”
苏泠烟双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慰她,小心地问道:“姐姐是真的放下了吗?”
她抬起头来,说道:“我与顾修远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和离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哪能管得上这个?”
苏泠烟放松下来,慢慢地说道:“那便好,顾大哥他……”
苏泠烟正要说着,陈迈在房外大喊:“烟烟,吃饭啦!”
薛竹隐松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起身说道:“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再聊。”
去饭厅的路上,薛竹隐问她:“我送你来岭南的时候,为了保险起见,叮嘱你改个名字,为何我听先生和小迈还是喊你烟烟?”
苏泠烟不好意思地说道:“改名字显得刻意,师母没有女儿,很喜欢我,他们便收我做了义女,我就改和陈先生姓了,如今我叫陈泠烟。”
她有些踌躇,声音小了下去:“在京都发生的那些事情我不太想同别人说,除了顾大哥,其他人都不知道,姐姐能不能不要和他们说起这些?”
薛竹隐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要她放心:“这是自然。苏先生和陈先生最是要好,有陈先生和师母照顾你,苏先生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两人携手到了饭厅,饭厅灯火通明,下人正流水似的上菜,满满摆了一大桌。
何太守和陈先生已经落座,正在桌子边聊天。
陈先生坐在上首的位置,何太守坐在他左手边,见她来了,赶忙起身为她让出陈先生身边的位置,迎上来说道:“薛大人且先寒舍委屈一顿,明日在望江楼专门为薛大人和安抚副使准备了接风宴。”
安抚使指的是高积云,他此次被林穆言任命为广南西路经略安抚副使,相当于主管广南西路军政的副手,而安抚使一职,还虚位以待。
薛竹隐坐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恭敬地说道:“何太守是前辈,不必如此客气,竹隐还要感激何太守在岭南对恩师的照拂。”
说完,她在陈先生右手边给师母留出位置,拉着苏泠烟一同坐下。
何太守客套道:“哪里哪里,何某还要感激陈先生带着家小前来为我解困,尤其是陈先生的学生,用兵如神,在我们以少敌多的情况下,多次击退宁州反贼的进攻。这半个月若没有他,高州怕是也不保了,真不愧为陈先生最得意的学生。”
薛竹隐微微一笑,顾修远曾在熙州以八千精兵剿灭两万敌军,又在京都率五千人生生攻入被围得像铁桶似的禁宫,以少胜多,这大约是他的专长。
她说道:“陛下已经派出三路援军,再有五天就到了,等援军到了,收复宁州指日可待。”
可是等等,薛竹隐眼神质询陈先生,她不是陈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了吗?
陈先生尴尬地笑了笑:“这个这个,竹隐是我在京都最得意的学生,修远是我在岭南最得意的学生。”
陈迈同顾修远勾肩搭背,一块走进饭厅,他自觉地在最末尾的位置坐下,刚好与苏泠烟隔了一个空位。
他冲苏泠烟眨了眨眼,拍拍身边那个空位,示意她坐过来。
苏泠烟瞧了一眼旁边正与何太守寒暄的薛竹隐,对陈迈轻轻摇了摇头。
陈迈撇撇嘴,甩开顾修远的胳膊,挪到了那个空位上,与苏泠烟坐到一起。
陆含香端着一盆汤走进饭厅,陈迈忙起身帮她把汤放到桌上。
薛竹隐起身迎她,朝她作揖:“竹隐拜见师母。”
陆含香像是花了眼似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握住她的双手,惊喜道:“几年不见,竹隐越发沉稳了。”
薛竹隐不好意思地笑笑。
师母握住她的手比三年前糙了许多,薛竹隐低头不露痕迹地看一眼,上头还有几道小口子,到岭南后操持家务的艰辛不言自明。
陆含香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捶了捶自己的腰,在陈先生旁边坐下,陈先生取笑她:“我说不要你做饭吧,非要做,这下把自己给累到了。”
陆含香柔柔地瞪他一眼:“几个孩子半个月才回来这一次,在军营里吃也吃不好,我怎么能不做?反正我在家也是天天做饭,你又从来不帮忙。”
一个穿着淡蓝色衣裳的姑娘步态盈盈,如踏云追月,把一盘白灼虾端上了桌。
“喏,菜齐了,云意,你快坐下一起吃。”陆含香招呼道,“还是云意知道心疼我,今日在厨房帮着忙活了一个下午,这桌上的菜有一半都是她做的。”
桌上只余一个空位,周云意自然地在顾修远身旁坐下,温柔地笑道:“我不过是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薛竹隐不认识她,抬眼看过去,一时愣住。
周云意长得与她有五六分相像,尤其是那双眼睛,都是眼头尖锐,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冷冷的。
要不是她素面朝天,荆钗布裙,体态舒展,如濯濯春柳,温柔盈盈,像一汪湖水,薛竹隐还以为看见了女装的自己。
苏泠烟轻快地说道:“云意姐姐也来啦!”
陈迈狡黠地看着顾修远,打趣儿道:“云意姐才不是心疼你,人家是想让某人吃上她做的饭,我们都是跟着沾光!”
“嘶——”陈迈捂住自己的小腿,“顾大哥你……”
他被顾修远瞪了一眼,悻悻噤声。
师母看着顾修远,脸上笑得像一朵秋华,喜滋滋地点他:“这么贤惠的姑娘,以后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顾修远佯装没有看见,低头不语。
周云意低头羞涩地笑了笑,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时才发现,桌上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她看过去,也愣住了。
那位坐在苏泠烟旁边的公子……?姑娘……?
长得有些雌雄莫辨,眉眼清秀柔和,脊背清瘦挺拔,穿着一件宽大的文士袍,上半张脸与她简直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里透着几许淡漠沉稳,不辨悲喜,与周围一脸喜态的陈夫人和活泼的泠烟格格不入。
她转头向顾修远,发现他抬头向那女子望了一眼,又低头看着茶杯里的涟漪。
周云意低声问他:“坐在泠烟旁边的那位是男子还是女子呀,是何太守的客人吗?”
顾修远温声答道:“薛竹隐是女子,朝廷派来的御史监军,也是陈先生的学生。”
周云意内心雀跃,看向薛竹隐的目光多了敬佩和羡慕:“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薛大人吗?原来她平日里都穿男装,我竟没认出来!她好厉害啊!我等下可以过去和她说话吗?”
她又担心:“但我听传闻说薛大人不喜生人打扰,她会不会不理我?”
顾修远微微笑道:“你去罢,她对女子一向温柔。”
薛竹隐向来迟钝,还没有明白陈迈口中的“某人”指的是谁,默默地跟着大家一起笑,等到发现师母的目光落在顾修远身上,说出那番调侃的话,才觉出其中的不对劲——
大家好像都默认,顾修远和这女子是一对。
而顾修远与那女子低头耳语,脸上和煦如春风的微笑,好似浑不在意众人的调侃,沉浸在他们的小世界里。
虽然无人在意她,但薛竹隐自觉万分难堪,她不经意撞上顾修远望过来的眼神,他的嘴角笑意盈盈,大约还沉浸在刚刚与佳人的谈笑里,与下午装作不认识她时的冷漠判若两人。
薛竹隐默默低头,又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手指不安地摩挲杯壁,时不时对苏泠烟勉强挤出一个笑。
她暗暗后悔,今日下午为何不趁顾修远还没来的时候一走了之。
晚间分明和泠烟承诺,不会让过去的事情影响大家的正常相处。现在看来,豪言壮语许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