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板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遭摧心剖肝之痛。
他抹了一把脸,扭头问:“太太呢?”
他的妻子最是溺宠儿子,整日在灵堂里落泪, 陈老板有些担心她会做傻事,才习惯性地问了句。
没想到,佣人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太太她……”
见状,陈老板眼一瞪。
佣人只好垂着脑袋, 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她说少爷死得太突然, 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意外差错,想招他的魂回来问问, 再见上最后一面……现在, 现在正跟一位天师在后院里摆坛做法呢……”
陈老板听得来气, 骂了句:“荒谬!”
后院。
空地处摆了一张长桌案,桌子两旁各置了一个香炉,长烟升空,而中间的地方则是竖着一张黑白人像,人像后面有一个小坛子,里面装了几样逝者的贴身物品。
相框边挂着三张黄符,被风撩起一角,发出细微的响声。
陈太太站在一旁的树下,目露期盼地看着那个天师站在桌前,做法招魂。
天师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脸型方正,眼神清明,只是衣着十分落魄,风尘仆仆的。
他手里的桃木剑上缠着几根红线,另一端系在人像边的符咒上端,此时他的口中念念不休,正在施展招魂法术。
忽然间,三张符咒无火自燃!
红线诡异地悬在空中,似乎延伸到阴曹地府,为亡魂引路。与此同时,他挽着剑直直指向照片中的男子,又喝道:“魂归,来兮!”
陈太太捏紧手帕,殷切地问了句:“方大师,怎么样了?法事成功了吗?”
方天应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一双眼睛锐利如芒,注视着桃木剑的方向,看到了寻常人所无法目睹的景象。
只见一阵灰白烟雾从香炉中逸散出来,于半空中凝聚成一道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虚如云絮,仿佛一口气便能吹跑了。
然而,方天应眉头一皱,发现了不对劲。
等到那抹召回的魂魄彻底显形落地,方天应疑惑地扭头看向陈太太,问她:“你们家还有一个已故的女儿吗?”
陈太太一愣,摇头:“没有啊,我只有一个儿子。”
“咦?这就怪了……”
陈太太看着这位天师上前两步,围绕着某个虚空的地方转了两圈,好像在打量着些什么,忙问:“大师,我儿……”
这时候,站在柱子后头偷看了有一会儿的陈老板突然站出来,大声道:“装神弄鬼的伎俩!”
他绕到妻子的身边,自以为已经将这个穷酸天师的把戏看透了,冷哼了好几声,不顾妻子的阻拦,招呼佣人将院子里神神鬼鬼的东西都撤掉,再把那人赶出门去。
方天应身无长物,浑身上下就一个破布口袋,里面装了几本书,一个木制罗盘,以及些许零散的东西,布口袋鼓鼓囊囊的,沉沉地往下坠。
他被推搡出来,往后跌了好几步,也不生气,只是用桃木剑搔了搔后背,冥思苦想着自己哪里出了差错:“不应该啊,怎么会招错魂呢……?”
他不明白,那方渺就更加不明白了。
她从迷蒙中苏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身处何处,就被几个抬着桌子的人穿体而过。
几人一边搬东西,一边低声议论。
“嘶,怎么突然这么冷?”
“有吗?这天儿多热啊……”
“难不成那位方天师还真把少爷的鬼魂招回来了?”
“哎别说了,怪渗人的!”
……
方渺捕捉到关键字,将前后的事情联系了起来,恍然大悟:先前她因反噬而死,偏偏又在忘川河上还了阳,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在招魂,她的魂体不受控制地飘进了那道连通人间与冥界的大门。
这才来到了此处。
方渺濒死之际,意识已经模糊了,只隐约记得萧玉随说不会让她死。方渺笃信是萧玉随救了她,却不明白自己如今为何是魂体状态。
对了,那几人提到的方天师……
方渺现在还没觉察出不对,她下意识地往外飘去,想要找到那个招魂的人。然而等她穿墙出来,环视了一圈这陌生且复古的街景之后,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已是傍晚,街上的行人不多,但他们的着装打扮都极具年代感,跟她身上的服饰仿佛不是一个时代的。
“没有怨气,没有阴气……嗯?你竟然是生魂?”转角处,方天应举着罗盘从阴影里走出来,语气诧异,“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招错呢?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方渺回头,望向那张莫名让她感到熟悉的脸。她沉默了许久,半晌后脸色忽地一变,刷的一下飘了过去,难以置信地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又是几几年?!”
方天应如实应答。
方渺:“……”
淦!短短的时间里,她的人生剧本再次刷新,一波三折的抓马情节连国产编剧看了都要叹为观止,发出卧槽的声音。
她死了,又活了,还穿了。
以灵魂的形态,穿越到了百年前。
而将她招魂至此的落魄天师,俨然就是她的太太太爷爷,方天应。方渺又是一愣,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祖辈,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方天应与她相顾无言了一会儿,也问道:“你又是打哪里来的?我看不穿你的来处。”
方渺刚要开口说出自己的名字与身份,却察觉到有一个令人心生恐惧的存在对她施加了牢不可破的禁制。这道制约贯穿了她整个魂体,使她无法吐出任何一个涉及未来的字眼。
她试了几次,仍是无果,便胡诌道:“我忘了。”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方天应将罗盘反手揣进布袋里:“姑娘,你是生魂,不可在外游荡,你还是不要有所隐瞒,让我将你送回归处比较好。”
方渺:“……”她也想如实说,奈何被强制禁言。
“罢了,”方天应观她神色不像是要说的样子,也不逼问了,横竖这生魂不会害到旁人,又道,“你要是愿意,就跟在我身边吧,想回去了便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方渺点了点头。
方天应摸了摸肚子,叹气道:“哎,原想靠本事赚些钱来,没想到被主人家轰了出来……”说完,他左右看看,最后往过路行人比较多的街道走去。
方渺跟在他身后,问:“现在你要做什么?”
方天应说:“挣钱。”
“你很穷吗?”方渺又问。
方天应很坦然地道:“是啊,身无分文,四海为家。”
方渺有些好奇他此时的家庭情况:“你家人呢?看你也不小了,还没结婚生子吗?”
方天应却不答话了。
他冷不丁地停下脚步,在这街道旁蹲了下来,同时将手伸进布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块白布,摊开铺在地上,人就坐在白布后头。
方渺发现这条街尽是商铺,多数是饭店餐馆,空气里弥散着各式各样的饭菜香气,交汇在一处,勾得人馋意大发。
她低头一看——
那块白布上用毛笔写了几个显眼的墨色大字。
卜卦测算,不准不收钱。
方渺:“……”业务范围这么广的吗。
天色虽黯淡下来,但整条街灯光明朗,人声沸沸。
路过的行人好奇,多半会探头过来看两眼,可等了约莫十分钟,都没有人上来问一句。
生意如此惨淡,方天应却极为淡然,从布袋里掏出一本书来看。方渺余光一瞥,发现是她曾看过的书籍之一。
也对。
当时萧玉随跟她说过,那包袱本就是她祖辈的,也就是眼前的这个方天应。
方渺站在他身后的路灯下,脚下没有影子,她看似百无聊赖地远观着人间烟火,实则心绪万千,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此时的困境。
想的最多的,还是萧玉随。
想着想着,方渺仰起了脑袋,看到月亮悬挂在天际,未被严重污染的夜幕透蓝,如深海般清澈,星子一荡一荡地泛着涟漪,闪烁个不停。
月光如银尘,温柔地抚触着这个世界。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站到摊位前,落下一道纤长的影子。这影子被四面八方的灯火挤压着,驱逐着,穿过方渺的身体,躲在了她身后。
街上的人车越来越多,噪声四起。
一片喧嚣里,那人开口说话了,嗓音清透,犹如林簌泉韵,又似微风振箫。
他问:“若是想算一算姻缘,该当如何?”
方渺下意识地回眸望去……
光影中,那人长身而立,墨色短发覆着柔柔的月色,长睫如羽,狭长的狐狸眼半阖着,遮住了他温润的眸光。
听到街道尽头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头看过去,笑着招手的时候,瞳孔中似乎倒映着漫天星海,唇红齿白,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古镇老街,青葱少年。
方渺抬起手,缓缓落在了自己的左胸前,不知道掌心里捧着的是失控的心跳,还是此间无二的月光。
第18章
◎民国美少男为何这样?!◎
凤城县依山傍水, 与蓉城毗邻而居。
萧玉随的大学放了暑假,假期已过半,恰逢大哥萧玉堂来隔壁县城谈几桩生意,顺手把他也带过来了。
既然来都来了, 萧玉随打算玩几天再回去。
大哥事忙, 还在酒楼里跟其他几位老板觥筹交错,方才见萧玉随吃得差不多了, 知道弟弟坐不住, 就让他先行离场了。
一出酒楼,萧玉随就见街角摆了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
他自小接受的是新式教育, 虽然逢年过节也跟着家人祭拜神佛,但心里是不信这些的。只是好奇心说来就来, 萧玉随从心而动, 打算过去体验一遭。
正巧在饭桌上被众人以‘在学校有没有结交女朋友’的话头打趣了一番,这才随口说想要测算姻缘。
没想到在此遇到了一位世交家的女儿, 苏蔓。
苏蔓跟他差不多年纪,都是十七八岁,又读同一所大学, 因此交情还算不错。
见对方踩着一双黑底小皮鞋小跑过来,萧玉随问了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苏蔓打扮得很学生气,腕上还套了两个细圈金镯子,拨弄跑乱了的头发时, 金镯撞击出‘吭啷’的声响。
“我跟家人过来玩, 过几日就是七月十五了,听说凤城县有放河灯的节日, 我要等放完了河灯再走……”她说得畅快, 忽然余光瞥见白布上的那行字, 诧异地顿了顿,话锋一转,问他,“你呢?在这儿干什么?”
当着摊主的面,她没好意思打趣什么。
萧玉随看懂她的眼神,笑说:“算卦。”
苏蔓也好奇,探了探头,就见盘坐在地上的摊主啪地一下合上书,往身后一塞,站起来道:“测算姻缘,二十银元。”
话音刚落,苏蔓惊呼一声,不知道是在惊讶萧玉随居然想算男女姻缘,还是惊讶这摊主喊价太高。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二十银元实在不便宜。
但萧玉随自小富养,倒是很干脆:“可以。”
“你有……喜欢的人了?”苏蔓抿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小声问了句,但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其实,不止她想问,方渺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站在方天应的后头,恰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久久没回神。
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还能见到这样的萧玉随。
黑发黑眸,少年英气。
喉间没有缠着白纱,声线极为好听。
最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方天应等了半晌,才等到这么爽快的客人,很是利落地掏出罗盘,先是问了他的姓名,生辰八字,又抓着他的手看了许久。
随后,眉头越拧越紧。
“生死局啊……”
方天应的语气有些凝重。
少顷。
望着萧玉随离去的背影,方渺飘到方天应身前,神情莫名:“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方天应不知道这缕生魂为什么会对此感兴趣,只是长叹道:“是,他命途坎坷,犯七杀之相,与妻子终究会……”
话还没说完,他眼前一空,只见那生魂头一扭,飞快地飘远了。方天应定睛一看,她竟是跟在那少年的身后,渐渐消失在人群当中。
对于方渺来说,做鬼是一件很新奇的事。
她被直来直往的路人穿过身体,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只是一团具有自主意识的空气。
方渺一路沉闷地跟在萧玉随身后,旁边还有一个苏蔓。两人都是出来玩乐的,既然认识,刚好搭个伴,这会儿正商量着去哪里看看。
到了隔壁街。
道路两旁都是小摊小贩,热闹得不行。
“那边有捏面人,”苏蔓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过去看看吧?”
萧玉随不置可否,两人便一同走了过去。
方渺始终与他们相隔两三米远,望着那两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心情郁上加郁,想要跟以前一样,佯装万事不过心的无所谓态度,这回却怎么也做不到了。
捏面人师傅手脚麻利,很快捏出两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像,分别送到两人手中。
“来,收好。”
萧玉随主动付了钱。
苏蔓面上红红的,总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瞄几眼,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就在这时,街角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小孩嬉笑着跑过来,猛地跟转身要走的两人撞在一起,小孩儿身板轻,像个面口袋一样摔到地上,愣了一下,才哇哇大哭起来。
两人忙上前询问,发现人没摔伤才放下心来。
等小孩儿破涕为笑,举着新买的糖葫芦跑远了,萧玉随陡然发现手中的面人已经不知所踪,于是垂下眸,四处寻看……
蓦地,一双匀称纤长的腿映入他的眼帘。
踝骨的曲线优美流畅,脚很小。
萧玉随直起身,视线往上——
站在前头不远处的,是一个看起来跟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女。
对方身着一件清凉的过膝裙,露出大片奶白的肌肤,两条手臂也光裸着,这打扮放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可周围人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少女长得很漂亮,个子不高。
一双微圆杏眼看过来,格外招人。
支撑面人的细长木棍正好被她踩到脚底下。
萧玉随迟疑了一下,刚上前两步,朝她礼貌地说了句:“麻烦让一下,我捡……”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步履匆匆的男人从她身后奔过来,毫无阻隔地穿过了少女的身体,擦着萧玉随的肩,离开了。